上世紀七八十年代,我在浙江海軍部隊當兵。雖然頂著海軍的名頭,可我們連隊干的是無線電通信保障的活兒,扎營在太白山深處,平時難得有什么熱鬧可看。一九八二年八月一日,是建軍五十五周年,駐地村委為了慶祝,特意湊錢請來一個戲班子,說是要慰問我們全連官兵。
演出就在村委會一間舊倉庫里,下午開始。全連一百三十多號人,村里哪來那么多椅子?大家只好各自扛著板凳去。戲演的是古裝戲,一對青年男女反抗父母包辦婚姻的故事。演員們臉上涂著厚厚的油彩,可那皺紋和花白頭發怎么也藏不住,分明是些上了年紀的老漢和老太太。他們嘴里唱的硬邦邦方言,對來自天南地北的戰友們來說,簡直像聽天書。那時正是三伏天,倉庫里熱得像個蒸籠。村干部不知從哪兒弄來幾臺電風扇,放在四角嗡嗡地轉,可這老舊風扇吱嘎作響,吹出來的風都帶著熱乎氣,粘膩膩的。一百多個年輕小伙子擠在狹小的空間里,汗味一陣陣翻涌,熏得人直皺眉頭。
不少戰友忍不住嘀咕起來:臺上這群大爺大媽,穿著不知哪個朝代的戲服,花花綠綠,有的脖子上明晃晃掛著金項鏈,有的手腕上戴著亮锃锃的手表,腳上還蹬著嶄新的皮鞋,在臺上跑過來竄過去,汗流浹背,一會兒大笑,一會兒哭哭啼啼,一會兒尖叫,一會兒又吵吵嚷嚷——這到底唱的是哪一出?有人悄悄溜出倉庫,在附近閑逛、抽煙;膽子更大的,干脆找當地熟人去了。
不知怎么,這事傳到了上級首長耳朵里。首長先是對連領導劈頭蓋臉一頓訓斥:“太不像話!太像話了!搞不好要影響軍民關系!”接著又在晚點名時,把全連狠狠批評了一通。最后,他直接下令:連隊自己出錢,把那個戲班子再請回來,演的還是那出戲!
幾天后傍晚,首長在我們連簡陋的食堂里擺開三大桌酒席,招待村干部,戲班子的演員們也來了。酒足飯飽后,全連官兵戴上大檐帽或水兵帽,統一換上藍褲白衫,列隊整齊地走進連隊大教室。演出開始前,首長帶著一身酒氣,聲音洪亮地下了命令:“各排給我把兵盯緊嘍!必須認真看戲,必須使勁鼓掌!哪個兵敢溜,班長受處分;班長溜了,排長負責;排長要是也敢溜——”他頓了頓,哼了一聲,“我就處分連長、指導員!”說罷,他徑直走到教室門邊,拉過一張凳子坐下,紅著臉守在那里——親自把門!
大伙兒只好硬著頭皮坐定,汗水順著帽檐滴到膝蓋上,又看了一遍那根本聽不懂、也實在不想看的談情說愛戲文。只覺眼前人影晃動,鑼鼓聲里,汗濕的軍裝牢牢貼在后背上,像一層撕不掉的濕殼。心里再焦躁,在首長那不容置疑的目光注視下,也只得屏住呼吸,用力拍著巴掌。
常言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后來很長一段時間,只要一聽“看戲”倆字,戰友們頭皮就發緊。以至于班長、排長布置任務時,都會板起臉來嚇唬:“誰要是不服從命令,就罰他去看那場戲!”
三十多年過去,當初那場令人坐立不安的演出,竟成了軍旅記憶里一塊溫熱的烙鐵——它笨拙而固執地提醒著我:那簡陋倉庫里悶熱的氣息,首長酒后通紅卻異常嚴肅的面龐,以及我們端坐板凳上、汗流浹背仍不敢稍動的身影……這一切,分明是軍民魚水情在歲月褶皺里最樸拙的刻痕。那場幾乎無人能懂的戲文,最終竟成了我們這一群年輕士兵共同記憶的密碼;它無聲地訴說著,紀律的威嚴與鄉土人情的質樸,如何在那個遙遠炎熱的下午,共同熔鑄成了我們青澀生命里一段不可替代的底色。原來軍民之間最深的聯結,有時并非靠鑼鼓喧天的頌揚,恰是在那笨拙的、甚至有些狼狽的“不懂”之中,彼此的心意才以最樸素的方式,默默抵達了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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