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冬天驗兵,我通過了層層篩選,可最終,公社領導卻找了我去。原因不過為那一句——我們大隊只有一個名額,偏又有個成都來的知青與我同去。那人若能當兵,便有指望回城安排工作。這說法沉沉壓下來,我明白再說什么都無濟于事。只能默然把剛剛冒尖的、從軍的熱望掐斷,生生咽回喉嚨里。
第二年偏巧不征兵,待到一九七八年底征兵令下來,我竟已超齡了。那年頭戶籍管理并非細密如網,我一急之下,顧不得細算年紀,報了個一九五九年出生。從此,我的檔案便烙上了這憑空移來的年歲,帶著急就章刻下的錯痕,我總算踏進了軍營。
新兵連的日子著實苦累得超出了我想象。印象最深的,是在零下十幾度的嚴冬野外練瞄準。我們俯臥在冰冷凍土之上,如同凍結成了土里的一部分,幾個鐘頭都紋絲不動。直到練習結束,身體早已麻木得不聽使喚,四肢僵硬得宛如不屬于自己,連從凍土上撐起身來都艱難無比。當兵晚了些,我到底錯過義務兵期間提干的黃金時機。部隊里人都明白,一九七九年自衛還擊戰后,我所在的部隊也如其他各處一樣,提拔了不少骨干——可惜那被提拔的光榮,多是屬于七五、七六年的兵。到了我這一批新兵,再難趕上這般際遇。這一步落下,后面的路,都仿佛踏錯了節拍。
然而最沉重的意外卻降臨在一九八〇年五月。那天張連長喊住我:“小楊,你騎過自行車吧?西邊三公里有九個兵在挖水溝,午飯就麻煩你送一趟。”
我立刻點頭應承,把炊事班備好的飯食裝進車后大竹筐,推車便出了門。去路雖不遠,卻坑洼得厲害。上坡只得推著車慢慢走,一到下坡,我立馬跨上車座,車便如被風推著,直往下沖,耳旁呼嘯作響。
顛簸之間,意外突如其來——前面土路上不知被誰掘了個小坑,我來不及躲閃,車子陡然失控,人連車帶筐,斜撞向路邊一棵老樹。胯下那關鍵的地方,霎時劇痛如絞,全身骨頭都散裂了似的。在地上掙扎了十幾分鐘,我才勉強爬起。顧不上身上酸痛,先慌忙拾起軍帽,定睛看那竹筐:飯菜早已潑灑一地。我忍痛扶起車子,米飯因用布裹著,尚能收拾;炒菜傾覆在沙石地上,只得俯身把散落的菜揀回盆里,又去路旁水溝邊清洗干凈。重新推車上路時,受傷的地方痛得鉆心,我根本不敢騎,只能一步一挪往前捱。挨到目的地時,已是下午兩點光景,饑腸轆轆的戰友們哪顧得許多,匆匆圍攏過來扒飯吃。
而我傷處愈發腫痛,低頭一看,褲子上已滲出血跡。戰友們用板車拉我回了連隊,指導員趕忙安排送進部隊醫院。在那里整整躺了一個月,出院時醫生告訴我:“撞得太重了,以后……怕是不會有孩子了。”
一九八一年底,我以“殘疾軍人”的身份退伍了,領了部隊的些許補償金。本來退伍該回村里種田,因著這殘疾之身,得了照顧,被安排進了農村信用社,成了正式職工。
然而“殘疾軍人”這名頭,卻如一道無形的溝塹橫在了我人生路上。縱然后來境遇尚可,但“殘疾人”這一印象卻如影隨形,終身影響了我婚姻大事的著落。
光陰如水,一眨眼退伍已四十多載。那本退伍證我至今收著,墨跡早已漫漶不清,證件上的鋼印也被歲月撫平,模糊難辨了。偶爾翻看,軍營歲月便像無聲的黑白舊影,一幀幀在眼前無聲掠過——只是映照之中,總落著命運的陰翳。
如今我年過七十,在鎮上養老院里度著平靜的日子。看到戰友們老來兒孫繞膝,心里自然也有幾分羨慕。可若真要去成個家,又覺得躊躇。有時想想,一個人反倒自在,無牽無掛。
偶爾夜深人靜,我也會默默回想,倘若當初不曾把當兵名額讓與知青,倘若送飯那天留神些避開了那個坑,我的人生軌跡,會不會有所不同?但終究不過是鏡花水月般的念頭罷了。
人這一生,有些遺憾是躲不開的岔口,有些失落也并非自己可以左右。當不可預料的苦痛迎面撞來,我們只能學著與這殘缺共處——所有無法抵達之地,也許原本就蘊藏在命運蜿蜒的折痕里,只等你默默拾起,帶著它踽踽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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