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陽如血,沉沉地壓著龜裂的大地。風(fēng)卷起干燥的塵土,在空中打著令人窒息的旋兒,掠過采薇干裂起皮的嘴唇。這年景,連草根樹皮都成了稀罕物,活命成了唯一的奢望。她佝僂著腰,背上的荊條筐空空如也,只有幾片枯黃的草葉在筐底無力地蜷縮著。
腳下的土地板結(jié)得像一塊燒透的磚,踩上去硬邦邦,硌得腳心生疼。她麻木地用一把豁了口的舊柴刀,在那些早已被無數(shù)饑民翻掘過千百遍的坡地上,一遍又一遍地刮擦、刨挖。刀尖偶爾碰到硬物,激起一點(diǎn)微弱的火星,旋即又被絕望的塵埃吞沒。指甲縫里塞滿了黑褐色的泥土,指尖早已磨破,滲出的血絲很快被干土吸盡,只留下鉆心的疼。
就在她幾乎要放棄,準(zhǔn)備拖著灌了鉛的雙腿回去面對那間同樣冰冷絕望的破屋時,刀尖“叮”一聲脆響,碰到了一個不同尋常的硬物。不是石頭那粗糲的觸感,反而帶著一種奇異的溫潤。
采薇的心猛地一跳,像被什么東西狠狠攥了一把。她立刻跪倒在地,顧不上膝蓋被碎石硌得生疼,雙手小心翼翼地扒開周圍滾燙的浮土。很快,一枚鴿卵大小的東西顯露出來。它靜靜地躺在土里,通體呈現(xiàn)出一種難以言喻的、溫潤澄澈的碧綠色,仿佛凝結(jié)了最純凈的湖水與森林的生機(jī),在暮色黯淡的光線下,幽幽地散發(fā)著柔和溫潤的光暈。這光澤,在這片死氣沉沉、毫無生機(jī)的焦土上,顯得如此格格不入,卻又帶著一種近乎神跡的誘惑。
采薇屏住呼吸,指尖顫抖著,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敬畏,輕輕拂去種子表面最后一點(diǎn)泥土。一股難以言喻的、微弱的暖意,順著指尖悄然流入了她枯槁的身體深處,像一道微弱的電流,瞬間驅(qū)散了盤踞已久的寒意和絕望。她緊緊攥住這枚翡翠般的種子,仿佛攥住了活下去的唯一念想,跌跌撞撞地奔回自己那間搖搖欲墜的茅屋。
屋后有一小塊洼地,是她往年精心侍弄菜蔬的地方,如今也只剩一片干涸板結(jié)的黃土。采薇毫不猶豫地跪了下去,用那傷痕累累的雙手,近乎瘋狂地刨開堅(jiān)硬如鐵的泥土。汗水混著淚水滴落在土坑里,瞬間就被吸干。她小心翼翼地將那枚溫潤的種子放入坑底,用最細(xì)碎的浮土輕輕覆蓋,如同埋葬一個易碎的希望。她甚至咬破了干裂的指尖,擠出幾滴寶貴的、帶著鐵銹味的鮮血,輕輕滴落在埋下種子的地方。血液滲入泥土,發(fā)出微不可聞的“滋滋”聲,轉(zhuǎn)眼消失不見。
做完這一切,她癱坐在地,茫然地望著那個小小的土堆,疲憊像潮水般涌來,將她徹底淹沒。
不知昏睡了多久,一陣奇異的感覺將她喚醒。不是聲音,而是一種強(qiáng)烈的、被溫柔注視的感覺。采薇掙扎著睜開沉重的眼皮,屋后那方小小的天地,正被晨曦涂抹上一層朦朧的金邊。
她踉蹌著撲到窗邊,眼前的景象讓她瞬間忘記了呼吸,忘記了饑餓,忘記了一切。
昨天那個小小的土堆,此刻竟被一株從未見過的奇異植物所取代!它通體是那種溫潤的碧綠,仿佛一整塊流動的翡翠雕琢而成。主干只有拇指粗細(xì),卻異常挺直,亭亭玉立。最令人心魂震顫的,是它頂端,并非尋常的花苞或果實(shí),而是蜷縮著一個粉雕玉琢、酣睡正香的——女嬰!
那小小的身體,如同初綻的花蕾般嬌嫩,緊閉的眼瞼下是長長的睫毛,在晨光中投下溫柔的陰影。她的小嘴微微嘟著,發(fā)出細(xì)弱而均勻的呼吸聲。那株碧綠的植物,仿佛是她天然的襁褓和搖籃,將她溫柔地托舉在離地尺許的空中。
采薇雙腿一軟,幾乎是爬著撲到了那株植物跟前。她顫抖著伸出手,指尖觸碰到嬰兒溫?zé)釈赡鄣募∧w時,滾燙的淚水再也無法抑制,洶涌而出,砸落在干涸的土地上。她小心翼翼,如同捧起易碎的晨露,將那溫軟的小身體從那奇異的植物頂端抱了下來。就在嬰兒離開的瞬間,那株碧綠的植物如同完成了最終的使命,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褪去了所有光彩,迅速干枯、萎縮、碎裂,化作一撮細(xì)碎的、毫無生氣的塵埃,隨風(fēng)消散在清晨微涼的空氣里,仿佛從未存在過。
采薇將女嬰緊緊摟在懷中,那微弱卻真實(shí)的心跳隔著單薄的衣衫撞擊著她的心口,帶來一種近乎疼痛的狂喜。她低頭,凝視著嬰兒純凈無暇的小臉,一個名字如同山澗清泉般自然流淌過她的心田:“青禾……我的青禾……”青翠的禾苗,這干涸大地上破土而出的唯一生機(jī)。
有了青禾的日子,采薇仿佛被注入了無窮的力氣。她四處奔波,尋找一切能換回口糧的東西。她像一只不知疲倦的鳥,銜來一點(diǎn)點(diǎn)微薄的養(yǎng)分,只為喂飽懷中這嗷嗷待哺的幼苗。清得能照見人影的野菜粥,她總是把沉淀在碗底的那一點(diǎn)點(diǎn)米粒和稍稠的部分,仔細(xì)地舀給青禾,自己則大口喝著上面那層稀薄的湯水。深夜里,青禾若是哭鬧,她便輕輕哼唱起早已遺忘在歲月深處的古老歌謠,那沙啞的調(diào)子,在寂靜的茅屋里回蕩,是黑暗中最溫暖的搖籃曲。
青禾的成長,快得令采薇時常感到恍惚。仿佛昨日還在襁褓中咿呀,轉(zhuǎn)眼就能搖搖晃晃地邁開小腿,追逐著母親忙碌的身影。她似乎天生就懂得這片土地的哀愁和沉默,那雙清澈如雨后晴空的眼睛里,閃爍著遠(yuǎn)超越她稚嫩年紀(jì)的聰慧與靈性。當(dāng)采薇為干涸的田地愁眉不展時,青禾會伸出小小的手指,指向屋后洼地的某個角落,聲音清脆:“娘,那里,濕濕的。”采薇半信半疑地挖下去,竟真的掘出了帶著潮氣的泥土!她依著青禾懵懂的指引,竟尋到了幾處隱秘的水源,救活了幾畦瀕死的菜苗。青禾甚至能敏銳地感知天氣的細(xì)微變化,在暴雨來臨前提醒母親收起晾曬的衣物,在久旱時指著天邊某片不起眼的云絮,說:“娘,要下雨啦!”那篤定的神情,每每讓采薇驚異又欣喜。
小小的青禾,像一株汲取了天地精華的靈苗,在貧瘠的歲月里,抽枝展葉,煥發(fā)出令人心折的生機(jī)。她那與生俱來的對草木土地的親和,讓采薇屋后那方小小的菜畦,竟成了荒年里罕見的綠洲。
然而,那枚翡翠種子帶來的奇跡,終究沒能成為永遠(yuǎn)的秘密。青禾一日日長大,她那超乎尋常的聰慧美麗,以及采薇家屋后那片不合時宜的蔥蘢,像暗夜里的螢火,漸漸吸引了遠(yuǎn)近窺探的目光。流言如同荒野上的風(fēng),悄無聲息地滋生、蔓延,最終,被貪婪的耳朵捕捉。
這一日,沉悶的馬蹄聲和粗暴的吆喝聲打破了山村的死寂。塵土飛揚(yáng)中,一隊(duì)如狼似虎的衙役簇?fù)碇豁斍嗖夹∞I,蠻橫地闖到了采薇那搖搖欲墜的柴扉前。轎簾掀起,露出一張白胖而陰沉的臉。縣令桑弘,腆著肚子,目光像淬了冰的刀子,帶著毫不掩飾的探究和攫取的欲望,掃過采薇驚恐的臉,最終牢牢釘在躲在她身后、只露出一雙清澈眼睛的青禾身上。
桑弘的嘴角緩緩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那笑容里沒有一絲溫度,只有無盡的算計。他肥胖的手指捻著稀疏的胡須,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奇聞啊……荒山野地,竟有如此靈秀女童?本官聽聞,有奇物可種人?獻(xiàn)上來吧。”最后幾個字,輕飄飄的,卻像重錘砸在采薇心上。
采薇臉色慘白如紙,身體篩糠般抖著,下意識地將青禾死死護(hù)在身后,像母獸護(hù)著幼崽。她嘴唇哆嗦著,想辯解,想哀求,喉嚨卻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死死扼住,發(fā)不出一點(diǎn)聲音。她知道,任何言語在此刻都蒼白無力。
“搜!”桑弘一聲令下,冷硬如鐵。
如狼似虎的衙役立刻沖進(jìn)了那間家徒四壁的茅屋。翻箱倒柜,掘地三尺。鍋碗瓢盆被砸碎的聲音,荊條筐被撕破的聲音,木板床被掀翻的聲音……交織成一片令人心碎的毀滅樂章。青禾小小的身體在采薇身后劇烈地顫抖著,淚水無聲地爬滿了她稚嫩的臉頰,那雙曾映照著雨后晴空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無盡的恐懼。
采薇的心隨著每一聲破碎而絞痛,她死死咬著下唇,嘗到了濃重的血腥味。當(dāng)衙役們一無所獲,粗暴地將她推搡在地時,她絕望地閉上了眼睛。
“哼,不識抬舉。”桑弘冷笑一聲,目光陰鷙地掃過采薇和青禾,最終落在屋后那片小小的、依舊頑強(qiáng)地泛著青綠的菜畦上。他抬了抬手,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令人骨髓發(fā)寒的決斷:“把這塊地,連根帶土,給本官掘走!一寸不留!”
衙役們立刻揮舞著鐵鍬鋤頭,撲向那片小小的綠洲。泥土翻飛,菜苗被粗暴地連根拔起、踐踏、碾碎。采薇撲上去想阻攔,卻被狠狠推倒在地,只能眼睜睜看著承載著她們母女最后一點(diǎn)生機(jī)和希望的泥土,被一筐筐裝走,連同她破碎的心,一起被抬上了那頂冰冷的官轎。
塵土飛揚(yáng)中,桑弘的轎子絕塵而去,只留下滿地狼藉和一個被徹底掏空了靈魂的采薇,緊緊抱著瑟瑟發(fā)抖、淚流滿面的青禾,像兩片在狂風(fēng)中即將凋零的枯葉。屋后,只剩下一個巨大、丑陋、深不見底的土坑,如同大地被剜去心臟后留下的空洞傷口,無聲地訴說著暴行。
桑弘如獲至寶。那幾筐沾染著采薇血淚的泥土,被當(dāng)作無上秘寶,運(yùn)回了戒備森嚴(yán)的縣衙后院。他征發(fā)了全縣的民夫,在城外圈占了最肥沃的千頃良田,筑起高墻,設(shè)下重兵,將其變成了一片絕對禁地——他的“神種營”。
桑弘志得意滿,躊躇滿志。他仿佛看到了自己親手“種”出來的千軍萬馬,看到了開疆拓土的不世功勛,看到了位極人臣的無上榮光。他親自坐鎮(zhèn),監(jiān)督著那些被強(qiáng)征來的農(nóng)人,依照采薇屋后那個小土坑的尺寸,在廣袤的田地上挖掘出成千上萬個一模一樣的土穴。
一枚枚溫潤碧綠的種子被小心翼翼地投入穴中,覆蓋上泥土。桑弘等不及自然的變化,他下令,要“催生”!于是,一桶桶豬羊的鮮血,甚至是從牢獄中拖出的死囚身上放出的、尚帶余溫的人血,被粗暴地潑灑在那些埋下種子的土穴之上。濃烈刺鼻的血腥氣沖天而起,彌漫在整個神種營的上空,引來成群的烏鴉盤旋聒噪,連日光似乎都蒙上了一層不祥的暗紅。
血,成了唯一的養(yǎng)料。
奇跡,或者說,噩夢,以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速度降臨了。
僅僅數(shù)日之后,那千頃良田之上,便如雨后毒蘑菇般,“長”出了密密麻麻的“人”!然而,那并非青禾那樣靈秀的女嬰。每一個破“土”而出的,都是男嬰,一個模子里倒出來的男嬰!他們皮膚呈現(xiàn)出一種不健康的青白色,眼神空洞呆滯,缺乏嬰兒應(yīng)有的純真與好奇。他們不哭不鬧,只是如同等待指令的傀儡,靜靜地躺在冰冷的泥土里。
桑弘站在高臺上,俯視著這漫山遍野的“收獲”,臉上非但沒有半分驚疑,反而爆發(fā)出狂喜的大笑。他眼中燃燒著野心的火焰:“天助我也!天助我也!此乃天賜神兵!速速催長!我要他們一日成人,為我開疆拓土!”
更多的血被源源不斷地潑灑下去。那些男嬰在血污的滋養(yǎng)下,以一種違背天地倫常的速度瘋狂地抽條、膨脹。他們的骨骼在皮下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咯咯”聲,肌肉像吹氣般迅速隆起。僅僅月余,千頃良田之上,便密密麻麻地站立著成千上萬名精壯的青年男子!他們身材高大,肌肉虬結(jié),但面容卻出奇地相似,帶著一種木然和僵硬,眼神深處是一片混沌的空白,毫無生氣,只有一種被強(qiáng)行催生出來的、原始的蠻力在血管里奔涌。他們像被無形繩索牽引的提線木偶,沉默地排列著,組成了一支龐大而詭異的軍隊(duì)。
桑弘迫不及待地開始了他的“宏圖偉業(yè)”。這支不知恐懼、不知疲倦的“神兵”被驅(qū)趕著,如同蝗蟲般撲向鄰近的州縣。起初,憑借著驚人的力量和數(shù)量,他們勢如破竹,攻城略地,給桑弘帶來了短暫而血腥的“勝利”。捷報頻傳,桑弘志得意滿,仿佛已手握權(quán)柄的巔峰。
然而,被瘋狂榨取的大地,終于發(fā)出了它最后的、也是最可怕的怒吼。
先是神種營周邊,那些曾被強(qiáng)行奪走灌溉水源的村莊田地,徹底淪為焦土,寸草不生。接著,這死亡的陰影以驚人的速度,如同瘟疫般向神種營內(nèi)部蔓延。千頃良田,那曾經(jīng)養(yǎng)育無數(shù)生靈的沃土,在無數(shù)“神兵”腳下,在無數(shù)次血腥澆灌之后,終于耗盡了最后一絲元?dú)狻?/p>
土地開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灰敗、板結(jié)、龜裂。縱橫交錯的巨大裂縫如同丑陋的傷疤,在大地上蔓延。裂縫深處,不再有濕潤的泥土氣息,只有一種干燥的、帶著死寂味道的粉塵彌漫開來。風(fēng)一吹過,卷起漫天灰白色的塵埃,如同下了一場死亡的雪。
失去了大地根基的滋養(yǎng),那些依靠土地本源能量強(qiáng)行催生出來的“神兵”們,開始發(fā)生可怕的異變。他們強(qiáng)壯的身軀不再穩(wěn)定,皮膚上開始浮現(xiàn)出詭異的、如同樹皮般的深褐色紋路,肌肉變得僵硬虬結(jié),關(guān)節(jié)活動時發(fā)出枯木摩擦般的“咔咔”聲。他們的眼神,從空洞的混沌,逐漸染上一種難以名狀的、源于生命根基被斷絕的狂躁和痛苦。那空洞的眼神里,漸漸燃起渾濁的、如同野火般的兇光。
起初只是小范圍的騷動和沖突,如同悶雷前的靜電。很快,這種源于生命根基崩壞的狂躁便如同燎原之火,在龐大的“神兵”隊(duì)伍中徹底爆發(fā)了!他們不再聽從任何號令,理智徹底被體內(nèi)洶涌的、源自大地枯竭的痛苦和暴戾所吞噬。他們發(fā)出野獸般的嘶吼,開始瘋狂地攻擊身邊的一切——昔日的“同伴”、試圖彈壓的軍官、甚至營地的柵欄和建筑!骨骼扭曲、肌肉膨脹、皮膚徹底化為粗糙的樹皮,頭頂甚至抽出干枯扭曲的枝條……他們完成了最終的可怖蛻變——樹妖!
成千上萬的樹妖掙脫了最后的束縛,如同沖破堤壩的污濁洪流,沖垮了神種營的高墻,咆哮著沖向了更廣闊的天地!它們所過之處,不再是攻城略地,而是純粹的毀滅!村莊被夷為平地,莊稼被連根拔起或踐踏成泥,來不及逃走的牲畜和活人,瞬間被撕碎、吞噬……大地在樹妖沉重如巨木的踐踏下呻吟、顫抖。焦黑與血紅,成了唯一的主色調(diào)。桑弘夢想中開疆拓土的“神兵”,終于變成了吞噬一切的恐怖災(zāi)厄。
恐懼如同瘟疫般席卷了整個縣境,最終化為滔天的民怨,沖破了府衙的大門。桑弘被革職查辦,枷鎖加身,鋃鐺入獄,等待他的是律法的嚴(yán)懲。然而,他的倒臺并未帶來安寧。失去約束的樹妖群,如同失控的野火,在更大范圍內(nèi)肆虐、蔓延,它們遵循著毀滅的本能,所到之處,生機(jī)盡絕。殘存的百姓只能龜縮在僅存的幾座大城里,依靠高墻茍延殘喘,絕望地看著城外那片被樹妖統(tǒng)治的、日益擴(kuò)大的死亡焦土。
混亂之中,采薇帶著青禾,像驚弓之鳥般在殘破的村落和荒野間艱難躲藏。青禾已經(jīng)長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眉眼間依稀有著采薇年輕時的清秀輪廓,卻更添了幾分難以言喻的、如同山野精靈般的純凈與靈秀。然而,這份美麗在末世之中,卻成了致命的負(fù)擔(dān)。
樹妖的狂潮暫時退去,留下滿目瘡痍。采薇母女藏身于一個廢棄的破窯洞中,靠著一點(diǎn)僥幸挖出的草根和收集的露水艱難度日。青禾依偎在母親懷里,身體微微顫抖,不是因?yàn)楹洌且驗(yàn)橐环N源自靈魂深處的悸動。她能清晰地“聽”到遠(yuǎn)處大地痛苦的呻吟,能“嗅”到空氣中彌漫的、屬于那些樹妖的、混雜著枯朽與暴戾的氣息。這份與大地的神秘聯(lián)系,在災(zāi)難中變得前所未有的清晰,也帶來了沉重的負(fù)擔(dān)。
“娘,”青禾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她抬起清澈的眼眸,里面映著母親憔悴的容顏和跳動的篝火,“它們在…呼喚同類…在尋找…源頭…”她纖細(xì)的手指無意識地抓緊了母親粗糙的衣襟。
采薇心頭猛地一沉,一種不祥的預(yù)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上來。她緊緊抱住女兒:“不怕,青禾,娘在,娘死也會護(hù)著你!”
然而,命運(yùn)的網(wǎng),早已悄然收緊。
幾天后的一個黃昏,破窯洞外響起了沉重而雜沓的腳步聲,伴隨著枯枝摩擦般的低吼和一種令人作嘔的、混合著泥土與腐敗植物氣息的味道。采薇的心瞬間沉到了谷底。她猛地將青禾推向窯洞最深的角落,用身體死死擋住入口。
沉重的撞擊聲響起,破舊的窯門轟然碎裂!煙塵彌漫中,幾個身形異常高大、皮膚如同千年老樹皮般粗糙虬結(jié)的樹妖闖了進(jìn)來。它們空洞的眼窩里閃爍著渾濁的綠光,目光貪婪地掃視著,最終齊刷刷地鎖定在角落里的青禾身上,喉嚨里發(fā)出興奮的、如同夜梟般的嘶鳴。
其中一個最為高大、頭頂甚至生著一叢如同王冠般扭曲枯枝的樹妖,顯然是首領(lǐng)。它伸出粗如樹干、指節(jié)如同盤根般凸起的手臂,直直指向青禾,發(fā)出一個含混不清、卻帶著不容抗拒威壓的音節(jié):“…源…王…后…”
樹妖首領(lǐng)的要求,如同來自地獄的判決,不容置疑。青禾,這枚“神種”所孕育的第一個、也是最純凈的生命,被它們奉為“源母”,是它們混沌意識中認(rèn)定的、唯一有資格成為首領(lǐng)“王后”的存在。
采薇瘋了一般撲上去撕打、哭喊、哀求,如同護(hù)崽的母狼。但在絕對的力量面前,她的反抗如同螳臂當(dāng)車。一個樹妖輕易地?fù)]臂,采薇瘦弱的身體就像斷線的風(fēng)箏般飛了出去,重重撞在冰冷的窯壁上,眼前一黑,徹底失去了知覺。
當(dāng)采薇從劇痛和黑暗中掙扎著醒來時,窯洞內(nèi)只剩下死寂和彌漫的煙塵。青禾不見了!只有地上凌亂的腳印和空氣中殘留的那令人作嘔的樹妖氣息,冰冷地宣告著女兒的劫難。
“青禾——!”采薇發(fā)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哀嚎,那聲音凄厲得如同失去幼雛的夜梟,在空曠的破窯里絕望地回蕩。她連滾爬爬地沖出窯洞,外面天色已暗,暮色四合,像一張巨大的、冰冷的裹尸布覆蓋著死寂的大地。遠(yuǎn)處,隱隱傳來樹妖群如同潮汐般的、沉悶而恐怖的移動聲。
青禾被擄到了一片巨大的、被樹妖們視為“王庭”的焦土中央。這里曾是沃野,如今只剩下被反復(fù)踐踏、如同鐵板般堅(jiān)硬、寸草不生的黑色土地。幾株被燒得焦黑、扭曲如鬼爪的巨大枯樹,便是這里唯一的“景觀”。樹妖們用蠻力拖來巨石和殘破的梁木,在枯樹下壘砌了一個粗陋而巨大的平臺,權(quán)作祭壇。
青禾被強(qiáng)迫換上了一件用粗糙樹皮和干枯藤蔓勉強(qiáng)拼湊成的、所謂的“嫁衣”。她被綁在祭壇中央一根冰冷的石柱上。周圍,是密密麻麻、數(shù)之不盡的樹妖。它們在焦黑的土地上沉默地蠕動著,如同黑色的潮水,渾濁的眼窩里閃爍著貪婪、饑餓和一種原始崇拜混合的詭異光芒。空氣中彌漫著濃郁的、令人窒息的腐敗植物氣味和塵土氣息。
樹妖首領(lǐng)站在祭壇下方,它巨大的身軀如同一座移動的枯木山丘。它仰望著被綁縛的青禾,喉嚨里發(fā)出意義不明的、含混的咕嚕聲,那聲音里混雜著一種令人作嘔的占有欲和對“源母”力量的渴望。整個“王庭”的氣氛壓抑到了極點(diǎn),只有樹妖們沉重的呼吸和枯枝摩擦的“沙沙”聲,如同地獄的序曲。
青禾沒有哭喊,也沒有掙扎。她靜靜地被綁在冰冷的石柱上,仰望著無星無月、如同墨染的夜空。夜風(fēng)帶著焦土的氣息吹拂著她蒼白的面頰,撩起幾縷散落的發(fā)絲。祭壇下,樹妖群的低吼和蠕動如同黑暗的潮水,散發(fā)著令人窒息的惡意。然而,青禾的心卻奇異地平靜了下來。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腳下這片大地的痛苦呻吟,感受到那些樹妖體內(nèi)源自土地枯竭的、扭曲狂暴的生命力正在失控地燃燒。她更能感受到,在極遠(yuǎn)處,那屬于母親的、微弱卻無比堅(jiān)韌的、如同風(fēng)中殘燭般燃燒的生命氣息——娘還活著,還在找她!
這個認(rèn)知像一道微弱卻溫暖的光,穿透了無邊的黑暗。一種難以言喻的明悟,如同山澗清泉,緩緩流淌過她的心田。她低頭,看著自己纖細(xì)的手腕,白皙的皮膚下,淡青色的血管隱約可見。娘的血……是娘的血,澆灌了她最初的生機(jī)。她的生命,本就源于母親的給予,源于這片飽受蹂躪的土地最深沉的饋贈。
而現(xiàn)在,是時候歸還了。不是被掠奪,不是被吞噬,而是以她自己的方式,還給這片孕育了她、也孕育了眼前這無盡苦難的土地。
一個清晰的、帶著奇異寧靜的念頭,在她心中生根發(fā)芽,無比堅(jiān)定。
祭壇下,樹妖首領(lǐng)似乎等得不耐煩了。它發(fā)出一聲沉悶的咆哮,巨大的腳掌重重踏在焦土上,震起一片黑塵。它邁開沉重的步伐,如同移動的山丘,開始一步步踏上那粗陋的祭壇臺階。每踏一步,都發(fā)出擂鼓般的悶響,整個祭臺都隨之微微震顫。渾濁的綠色光芒在它空洞的眼窩里熾烈地燃燒著,死死鎖定在青禾身上。
周圍的樹妖群也隨之躁動起來,發(fā)出更加高亢、更加混亂的嘶吼,如同無數(shù)枯木在狂風(fēng)中相互撞擊摩擦,匯成一片令人心智崩潰的死亡交響。那聲音里充滿了原始的狂喜和即將進(jìn)行某種恐怖儀式的興奮。
青禾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那空氣里充滿了焦糊和腐敗的味道。她的目光平靜地掃過下方?jīng)坝康暮谏癯保罱K落在那步步逼近的龐大陰影上。她的唇角,極其微弱地、幾乎難以察覺地向上彎了一下,那不是笑,更像是一種塵埃落定的釋然。
就在樹妖首領(lǐng)巨大的、如同盤虬老樹根般的手爪即將觸碰到她身上那件粗陋“嫁衣”的瞬間——
青禾猛地抬起了被綁縛在石柱上的手臂!她用盡全身力氣,將手腕內(nèi)側(cè)最脆弱的地方,狠狠撞向石柱邊緣一處粗糙尖銳的棱角!
“嗤啦——!”
皮肉撕裂的聲音,在這片喧囂的死亡之音中,顯得如此微弱,卻又如此驚心動魄。一股溫?zé)岬摹е娈惿鼩庀⒌囊蠹t液體,瞬間從她纖細(xì)的手腕處噴涌而出!
那鮮血,竟不是尋常的紅色!在祭壇四周樹妖眼窩里渾濁綠光的映照下,那涌出的液體,呈現(xiàn)出一種難以形容的、生機(jī)勃勃的、仿佛初春嫩芽般的——青翠!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讓狂暴的樹妖首領(lǐng)也猛地頓住了腳步,它渾濁的綠眼中閃過一絲困惑和本能的貪婪。
青禾強(qiáng)忍著劇烈的疼痛,臉上卻綻開一個異常純凈、甚至帶著一絲解脫的笑容。她高高揚(yáng)起受傷的手腕,任由那青翠的、仿佛蘊(yùn)含了濃縮生命精華的血液,如同決堤的春潮,肆意地噴灑向祭壇下方那片堅(jiān)硬如鐵的焦黑土地!
“娘……還給大地吧……”她無聲地呢喃著,每一個字都耗盡了她殘存的氣力。
奇跡,在絕望的焦土上驟然綻放!
青禾那飽含奇異生機(jī)的血液,如同甘霖落入久旱的沙漠,剛一接觸那焦黑板結(jié)的地面,便發(fā)出“滋滋”的、如同久渴逢飲般的細(xì)微聲響。緊接著,不可思議的一幕發(fā)生了——
凡是被那青翠血液浸潤的焦土,瞬間如同從漫長的死亡沉睡中驚醒!堅(jiān)硬的地面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松軟、濕潤,龜裂的縫隙里,一點(diǎn)、兩點(diǎn)、無數(shù)點(diǎn)令人心顫的、充滿生機(jī)的嫩綠色,爭先恐后地破土而出!
那不是雜草,而是一株株初生的、青翠欲滴的禾苗!它們纖細(xì)、柔韌,卻帶著一種足以刺破一切黑暗的頑強(qiáng)力量。它們生長的速度快得驚人,幾乎是迎風(fēng)便長,轉(zhuǎn)眼間,以祭壇為中心,一片令人心旌搖曳的青翠嫩綠,如同最溫柔的漣漪,在焦黑的死亡之地上迅速擴(kuò)散開來!
成千上萬,不,是數(shù)十萬、數(shù)百萬株青禾苗,在青禾生命之血的澆灌下,瘋狂地滋長、蔓延!它們像一層流動的、充滿希望的綠色地毯,覆蓋了冰冷的巨石,淹沒了粗糲的梁木,纏繞上那些逼近祭壇的樹妖的腿腳。
樹妖首領(lǐng)發(fā)出一聲驚怒交加、充滿恐懼的咆哮。它本能地感覺到,這蔓延的青綠,不是生機(jī),而是對它這種扭曲存在最致命的消解!它巨大的腳掌狠狠踩踏下去,想要碾碎那些脆弱的禾苗。然而,當(dāng)它的腳掌接觸到那些柔嫩的青禾時,不可思議的事情發(fā)生了!
它那如同千年樹皮般粗糙堅(jiān)硬、刀劍難傷的皮膚,竟然發(fā)出了“滋滋”的、如同冰雪消融般的聲音!一股濃烈的、帶著草木清香的白色煙霧從接觸點(diǎn)升騰而起。樹妖首領(lǐng)發(fā)出一聲凄厲痛苦的慘嚎,觸電般猛地縮回了腳掌。它驚駭?shù)乜吹剑约耗蔷薮蟮哪_掌上,竟然被灼燒出一個巨大的、邊緣還在不斷擴(kuò)散的潰爛傷口!傷口深處,不再是虬結(jié)的肌肉纖維,而是迅速變得灰白、腐朽,如同被陽光暴曬后迅速失去水分的朽木!
這青翠的禾苗,竟蘊(yùn)含著凈化與消解一切腐朽扭曲的力量!它們是生的極致,是死寂焦土上涅槃的希望,卻恰恰成了這些依靠枯竭大地強(qiáng)行催生出來的扭曲樹妖的——克星!
整個樹妖群瞬間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巨大恐慌!它們驚懼地嘶吼著,本能地想要后退、逃離那片正迅速蔓延開來的、充滿致命生機(jī)的青綠。然而,禾苗蔓延的速度太快了!它們?nèi)犴g的根系如同擁有生命般,瘋狂地扎入焦土深處,莖葉則如同靈蛇般纏繞上樹妖們的腿腳、身軀。
“滋滋滋……”
令人頭皮發(fā)麻的消融聲此起彼伏,如同密集的雨點(diǎn)打在枯葉上。凡是被青禾苗觸碰到的樹妖,無論多么強(qiáng)壯,身體都開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潰爛、腐朽!堅(jiān)硬的樹皮剝落,虬結(jié)的肌肉化為飛灰,露出里面迅速變得灰白、崩解的木質(zhì)結(jié)構(gòu)。痛苦的哀嚎聲瞬間響徹云霄,比之前任何一次咆哮都更加凄厲絕望!它們龐大的身軀在青禾的纏繞下,如同烈日下的雪人般迅速瓦解、坍塌,最終化為一堆堆灰白色的、毫無生機(jī)的朽木塵埃,被風(fēng)一吹,便消散在空氣中。
樹妖首領(lǐng)眼見自己的“臣民”如同被收割的麥子般成片倒下、消逝,發(fā)出了震天動地的狂怒咆哮。它巨大的身軀爆發(fā)出最后的力量,不管不顧地?fù)湎蚣缐醒氲那嗪蹋∷獨(dú)У暨@災(zāi)難的源頭!
然而,它僅僅沖上祭壇兩步,無數(shù)柔韌而充滿生機(jī)的青禾苗便如同綠色的潮水般涌上,瞬間纏滿了它的雙腿、腰身、手臂!密集的“滋滋”聲在它龐大的身軀上同時響起,濃烈的白煙將它徹底籠罩。它那驚天動地的咆哮瞬間變成了凄厲到不似人聲的慘嚎。它瘋狂地掙扎著,揮舞著巨臂,砸碎了祭壇的石塊,卻無法擺脫那無處不在、不斷消解著它腐朽生命的青綠。
僅僅幾個呼吸之間,那龐大如山丘的身軀便轟然垮塌!在無數(shù)青禾苗的覆蓋下,迅速化為了一堆不斷冒著白煙的、巨大的朽木殘骸,最終,連那殘骸也徹底崩解,融入那片瘋狂蔓延的、生機(jī)勃勃的青綠之中。
祭壇之上,青禾背靠著冰冷的石柱,身體正以一種肉眼可見的速度枯萎下去。手腕處那道深深的傷口,血液早已流盡,皮膚呈現(xiàn)出一種失去光澤的灰敗。她原本飽滿紅潤的臉頰深深凹陷下去,光滑的皮膚變得松弛干枯,如同失去水分的花瓣。濃密烏黑的長發(fā)迅速變得干枯灰白,如同深秋的衰草。她清澈明亮的眼睛,也漸漸失去了神采,變得渾濁而空洞。
然而,她的臉上卻凝固著一個無比寧靜、甚至帶著淡淡欣慰的笑容。她耗盡了自己全部的生命精華,將最純粹的生之力量歸還給了這片被榨干、被蹂躪的大地。她微微側(cè)著頭,目光仿佛穿透了祭壇下那正在上演的、樹妖消融瓦解的末日景象,望向了更遠(yuǎn)的地方,望向了母親奔來的方向。
生命的最后一刻,她耗盡最后一絲力氣,嘴唇無聲地翕動著,反復(fù)訴說著那個唯一的名字:“娘……”
當(dāng)采薇拖著傷痕累累的身體,跌跌撞撞、連滾爬爬地循著那沖天而起的白煙和逐漸平息的恐怖嘶吼,終于趕到這片焦土中心時,眼前的一切讓她如同被雷擊般僵在原地。
曾經(jīng)粗陋恐怖的祭壇,此刻已被一片浩瀚的、望不到邊際的青翠禾苗溫柔覆蓋。風(fēng)拂過,禾苗起伏,如同綠色的海洋,發(fā)出輕柔的“沙沙”聲,充滿了寧靜的生機(jī)。空氣里那股令人作嘔的腐敗和血腥氣早已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雨后泥土混合著青草嫩芽的、沁人心脾的清新氣息。
所有猙獰的樹妖、枯死的巨木、粗糲的巨石……一切象征著毀滅的痕跡,都消失不見了。只有這片無邊無際的、充滿了蓬勃生命力的青禾之海,在初升的朝陽下,閃耀著露珠的微光。
祭壇中央,石柱依舊矗立。柱下,靜靜地躺著一個小小的身影。采薇的心瞬間被一只無形的手死死攥緊,痛得她幾乎無法呼吸。她踉蹌著撲過去,跪倒在女兒身邊。
青禾安詳?shù)靥稍诤窈竦摹⑷彳浀暮堂缰希路鹬皇窍萑肓顺了K砩夏羌植诘摹凹抟隆痹缫巡恢櫍《氖且患脽o數(shù)最嫩綠的禾苗葉片精心編織成的、帶著晨露的綠色裙裾。她的面容平靜,嘴角甚至還掛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如同解脫般的微笑。然而,她的身體卻像一朵徹底枯萎凋零的花,失去了所有水分和生機(jī),輕飄飄的,仿佛只剩下一具空殼。
“青禾……我的青禾啊……”采薇顫抖著伸出手,指尖小心翼翼地拂過女兒冰冷、干枯的臉頰。沒有眼淚,巨大的悲痛已經(jīng)將她整個靈魂都掏空了,只剩下一種無邊無際的、令人窒息的空洞。她輕輕地、極其輕柔地將女兒那輕若無物的身體抱了起來,像抱著一個易碎的夢。
她抱著青禾,一步一步,踏著腳下這片柔軟而充滿彈性的、生機(jī)勃勃的青禾之毯,離開了這片曾上演過神跡與毀滅的焦土中心。她沒有回頭,只是朝著記憶中家園的方向,緩慢而堅(jiān)定地走去。
幾天后,采薇回到了那個曾帶給她最初希望、也最終奪走她一切的小山村。村子早已在樹妖的肆虐下化為一片廢墟,斷壁殘?jiān)g荒草蔓生。屋后,那個當(dāng)年埋下翡翠種子、長出青禾、又被桑弘派人生生掘走泥土的洼地,依舊空著,像一個巨大的傷疤,在廢墟中格外刺眼。
采薇默默地跪在了洼地邊緣。她用那雙布滿老繭、傷痕累累的手,如同當(dāng)年為那顆種子刨坑一般,開始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挖掘坑底的泥土。沒有工具,只有雙手。指甲翻裂了,鮮血混著泥土,她卻渾然不覺。挖出的泥土,帶著一種久違的濕潤和松軟,散發(fā)著淡淡的、屬于青禾的、那種奇異的草木清香。
坑挖好了。采薇小心翼翼地將青禾枯萎的身體放了下去,如同安放一粒沉睡的種子。她將旁邊濕潤的、帶著清香的泥土,一捧一捧,極其輕柔地覆蓋上去,直到那個小小的身體完全被大地溫柔地?fù)肀А⒀诼瘛?/p>
沒有墓碑,只有一個小小的土丘隆起在洼地里。采薇就坐在土丘旁,背靠著半堵殘墻,如同當(dāng)年守著剛剛埋下的種子一樣,靜靜地守著這片土地。
時間在巨大的悲傷和死寂的守望中緩慢流淌。采薇的頭發(fā)迅速變得雪白,腰背更加佝僂,生命如同風(fēng)中殘燭。她不再說話,只是日復(fù)一日地坐在那里,目光空洞地望著那片埋著女兒的土地,仿佛要望穿地底,望見那個沉睡的身影。
寒冬降臨,凜冽的北風(fēng)卷著雪花,覆蓋了廢墟,也覆蓋了屋后那個小小的土丘。采薇裹著單薄的破衣,蜷縮在殘墻根下,幾乎與冰雪融為一體。她的氣息微弱,生命之火仿佛隨時會熄滅。然而,她的眼睛,依舊固執(zhí)地、一眨不眨地,望著那被白雪覆蓋的土丘。
漫長的冬天終于過去。第一縷真正帶著暖意的春風(fēng),悄無聲息地拂過這片飽經(jīng)苦難的大地。冰雪消融,匯成涓涓細(xì)流,滋潤著干渴的泥土。
某個清晨,熹微的晨光穿透薄霧,溫柔地灑落在屋后的洼地上。采薇被一陣細(xì)微的、幾乎難以察覺的“噼啪”聲驚醒。那聲音,像是什么東西在努力掙脫束縛,又像是種子裂開、嫩芽頂破泥土的天籟。
她渾濁的眼睛驟然亮起一點(diǎn)微弱的光,掙扎著想要坐起,卻因?yàn)樘撊鹾秃涠鴦×业乜人云饋怼K櫜簧线@些,幾乎是爬著,用盡最后一點(diǎn)力氣,挪到了那個小小的土丘旁。
她顫抖著伸出枯枝般的手,小心翼翼地拂開土丘表面一層薄薄的浮土和枯草。
就在她指尖拂過的泥土之下——
一點(diǎn)、兩點(diǎn)、無數(shù)點(diǎn)令人心顫的、充滿生機(jī)的嫩綠色,如同最溫柔的星光,倔強(qiáng)地刺破了黑暗的泥土!
是芽!是新生的嫩芽!
它們纖細(xì)、柔韌,帶著初生的羞澀與無與倫比的頑強(qiáng),正努力地拱出地面,迎向這劫后余生的第一縷陽光!那鮮嫩的綠色,與當(dāng)年青禾手腕流淌出的、凈化了焦土與樹妖的血液色澤,一模一樣!它們密密麻麻,擠擠挨挨,覆蓋了整個小小的土丘,并向著洼地四周蔓延開去。
采薇的呼吸驟然停止,渾濁的眼睛死死地盯著那些破土而出的嫩芽。她干裂的嘴唇劇烈地顫抖著,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不成調(diào)的聲音。大顆大顆滾燙的淚水,如同決堤的洪水,毫無征兆地洶涌而出,沖刷著她布滿溝壑、沾滿泥土的臉頰。她伸出顫抖得如同風(fēng)中落葉的手,指尖小心翼翼地、極其輕柔地觸碰了一下其中一株最鮮嫩的小芽。
那柔嫩的觸感,帶著生命特有的微涼與堅(jiān)韌,順著指尖瞬間傳遍了她的四肢百骸。
一個喑啞的、仿佛生銹鐵器摩擦般的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狂喜和深入骨髓的痛楚,終于沖破了她干澀的喉嚨,在寂靜的晨光中迸發(fā)出來,如同一聲壓抑了太久太久的悲鳴:
“青……青禾……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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