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繞地球一周
一九四六年底有光所在的新華銀行派他到美國,我把小平送到蘇州的弟弟家,和有光上路了。
我們從上海坐美國軍艦改成的客輪梅格將軍號,途中用了十四天,到達舊金山時正是陰歷年三十。
我暈船,十幾天躺在床上只能靠橘子水和蘇打餅干維持。
船上的旅客們很活躍,常有自發組織的演出活動,語言學家李方桂的太太徐櫻和我們同船,有一天她把我拖起來去唱昆曲,她吹笛子,她的笛子上有個鮮紅的墜子,美極了。
我唱“原來姹紫嫣紅開遍……”
真奇怪,十幾天沒好好進食,我照樣唱得很帶勁。
一月十三日是有光的生日,船剛好過子午線,他過了兩個生日。
從舊金山到紐約,乘坐藍鋼車,是一種帶浴室的很豪華的火車。
有光的辦公室在百老匯一號十九層四十七號,一九四七,我記得很清楚。
有光工作很忙,我卻沒有事可做,初去時對一切都感到新鮮,每天購物逛街,對地鐵熟得不得了,四十二街的地鐵最亂。
那時外國人很看不起中國人,許多中國人模仿他們的打扮。
我不服氣,我行我素,上街從不穿洋服,只穿旗袍。
因為我鼻子高,又能講英語,常被人誤認為是墨西哥人,我大聲告訴他們:“NO,我是中國人!”
當時老舍、楊剛都在美國,我們來往很多,記得一九四七年年三十他們在我家吃的年夜飯,我準備的是什錦火鍋。
老舍風趣幽默,邊吃邊講笑話,講了很多烏龜王八的趣事,最后唱京劇《釣金龜》。
大家笑痛了肚子,沒有放過我,又是一曲“原來姹紫嫣紅……”
有光除了工作,大部分時間都泡在圖書館,紐約公共圖書館專門留給他一間兩人合用的房間,任何時間都可以去。
他從這時就開始研究語言文字,我也經常到那里幫他整理抄寫資料,他寫的《漢字改革概論》中的部分資料就是在這里收集的。
一九四八年,有光在美國的工作結束了。
我們不約而同地說:“不要原道而返,繞地球一周好不好?”
“好!”
我們一同說出這兩個字,心情無比輕松愉快。
我們似乎當時就意識到,這是我們一生僅有的一次,兩人攜手單純以尋訪古跡為目的的旅行。
況且我們的目的地是“新中國”,等待我們的是全新的生活。
“伊麗莎白皇后號"是當時最豪華的客輪,有七層。
來美國的時候,過太平洋,我們坐的是頂蹩腳的“梅格將軍號”。
回國時,過大西洋,我們乘的是頂豪華的“伊麗莎白皇后號”。
自由女神、哈佛大學、耶魯、劍橋、牛津、蠟像館、盧浮宮、艾菲爾鐵塔、龐貝古城、金字塔……
美國——英國——法國——意大利——埃及——緬甸——香港——上海……
行萬里路讀萬卷書,凡是有文化的地方我們都要去看看。
每到一地,圖書館、博物館、美術館、動物園是我們必去的地方。
上海解放后的第八天,我們乘“盛京輪”經香港回到了上海。
楊剛在碼頭接我們。
故土、故人,一切照舊,但我們呼吸到的每一口空氣都是新鮮的。
我一下子覺得自己年輕了不少,又回到了美好的學生時代,吳淞口,炮臺灣,依稀在眼前,我們四姊妹的青春年華和這里有千絲萬縷的聯系,這座城市在我心中留下了抹不去的印跡。
“'盛京輪’的歸客”,五十年來一直在我心中縈繞的標題,有生之年我一定寫出這篇文章來。
2.得意
解放后,我在上海光華附中教高一的中國歷史課,用的教科書是范文瀾的《中國通史簡編》。
我自知肚子里沒有多少貨,教高中歷史是不夠資格的,于是拼命地買書、看書,給自己補課。
沈從文曉得二姐底子不靈,也支持二姐學習,送了我不少書,現在我的書架上還擺著他當年送的《東洋讀史地圖》、《東洋文化史大系》等書。
教了一年半書,我開始不滿足,腦子歡喜亂轉的毛病又犯了。
當時上海每區有一個中等學校歷史教學研究會,光華附中屬北虹口區。
在一次會議上,我就教科書中一些問題,如年代不全,許多內容與政治、文學相同,缺乏趣味性等提出了意見。
參加會的老師都鼓勵我說,提的很好,你寫出來吧。
我這個人最大的毛病就是喜歡聽人家夸我,一高興,寫了兩萬多字,寄給上海《人民教育》雜志。
他們沒有登,又把稿子轉寄給了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
我不知道這些,也很快把這件事忘了。
我繞世界轉了一周,卻還從沒有到過北京。
一九五一年春節,我帶兒子到北京玩,就住在沙灘中老胡同兆和、從文的家里。
一天,從文拿著一九五一年二月二十八日的《人民日報》問我:“二潔(姐),弟格(這個)張允和是不是妮(你)呀?”
我拿過來一看,是一篇公開回答各界人土對歷史教科書的質詢的文章,占了幾乎一整版,標題是《敬答各方面對教科書的批評》。
再仔細讀過全文,不得了,提到別人的意見不過一兩次,卻五提張允和,如:
張允和先生在批評我們的“高中中國歷史”時說:“中國歷史上有許多優良的科學、文學、藝術、哲學……高中同學,需要了解自己的歷史上文化進展的情況。” 這些意見都是正確的。在我們的歷史教材中,沒有充分以中國歷史上偉大事變、偉大人物、偉大創造來具體生動地刻畫出中國歷史發展的面貌,以激發學生愛國熱忱,這是首先應該指出來的觀點上的錯誤。 張允和先生又指出,我們的中學歷史教材中對于“歷史各民族沒有系統的說明”,“講到各民族的關系,不容易叫人聯系得起來”,“在各章節中只說到許多奇怪的民族名字,而沒有說出各民族的源流和關系,使讀者摸不清頭緒,好像這些民族是突然出現的”。 張允和先生指出:“歷史教科書應以歷史事件、人物為主……這樣才可以了解社會各方面的進展,不是平面地靜止地講述社會經濟狀況就能夠達到教學目標的。” 張允和先生把“高中中國歷史”上冊中講到年代的句子作了一個統計之后說:“……一本歷史教科書只有三十幾處表明年代是不夠的。”“全書沒有用公元紀年作為線索,一會兒公元、一會兒年號、一會兒某帝幾年。尤其是春秋戰國,公元、周天子幾年、魯史紀年,又有秦宋諸侯的紀年,把春秋戰國的年代混淆在一處。” 這些意見指出了我們的歷史教材的寫作方法上的一個嚴重缺點……
我大為得意,反反復復地看,把催我吃飯的三妹和沈二哥晾在了一邊。
就因為這篇文章,當時任人民教育出版社社長的葉圣陶先生將我推薦給出版社,并很快把我調到了北京。
我只身來到北京,參加了新編歷史教科書的編寫工作。
我為自己四十出頭又開始了一個全新的職業生涯高興得不得了,想盡其所能大干一番。
3.下崗
我高興得太早了,到北京還不到一年時間,“三反五反”開始了,我莫名其妙地成了“老虎”。
說我是地主,曾分到過兩年租,還說我是反革命,要我寫交代。
這是解放后的第一次運動,我嚇壞了,交上去兩萬字的“交代”沒有通過。
緊接著,我的家就被徹底翻了一遍(那時不叫抄家),別的我都不在乎,因為本來我也沒什么東西,但最讓我難過的是,他們居然把周有光及朋友給我的信都拿走了。
這對我的打擊太大了,夫妻間的信居然被別人拿去當材料“研究”,簡直是一種恥辱,剛剛“得意”過的我被擊倒了,甚至覺得整個生活都完結了。
我好動筆,到北京來工作后,常給周有光寫信,我們互相信任,夫婦間什么話都講的。
我有一次寫信給他,說我收到一個相識了幾十年的“小朋友”的信,信中說他已愛了我十九年,你猜這個人是誰?
周有光在回信中幽默地一本正經地猜:是W君吧?是H君吧?那么一定是C君了?
就因為這些英文字母,被審查我的人說成是特務的代號,我又有了一頂帽子“特務”。
他們要我把所有的字母都改寫成名字,寫出詳細地址,供他們查找。
我含羞蒙辱,無地自容,不吃不喝,也睡不了覺。
夫妻間的一點“隱私”都要拿出來示眾,還有什么尊嚴可言呢? 我的精神整個垮掉了。
原本我的體重就只有八十二斤, 兩個禮拜又輕了兩斤,只剩了整整八十斤。
我的牙床開始不停地出血,到醫院一查,是齒槽骨萎縮,醫生說如不抓緊醫治有很大危險。
我以此為理由要求請假回上海治療,得到批準。
行前,我忐忑不安地找到那位主管此事的副社長,口氣很謙和但態度很堅決地說:“如果我確實有問題,請處理我。如果沒有, 請把我愛人的信退還給我。”
結果他們把信全部退還了,我接過來時,覺得比火還燙手,燙得我心痛。
我離開了沙灘,離開了北京,臨走時不敢回頭。
回到上海兩個月,我的牙齒拔得只剩了三個,第三個月出版社來函催我回去,我的牙還沒裝好怎么能回呢?
按當時的規定可以請六個月的假,可到了第五個月,我接到出版社的信,告訴我不要再回來了,工資發到十月(六個月的)。
我從此沒有了工作,解放后的第一次運動我就下崗了。
我這個八十斤重的老虎,只好養在家里了。
4.焉知非福
“不要再出去做事了,家里的許多事都沒有人管,老太太(婆婆)的年紀也大了,需要照顧。”
有光向來尊重我自己的選擇,他這番話的意思我明白,是想把我從那種愁苦的情緒中拉出來,順理成章的一句輕松的話,過去的一切不快都淡淡然煙消云散了。
我這才安心做了四十六年標準的家庭婦女,沒再拿國家一分錢工資。
真正成了一個最平凡的人,也是一個最快樂的人。
有光建議我回蘇州散散心,在自己的娘家,在弟弟的精心安排下,我玩得很開心。
五弟一家陪我走遍了小時候留下足跡的地方。
舊時的曲友歡聚,拍曲按笛,《游園》、《佳期》又回來了,還有什么能比這更快活呢?
再回到上海,我已經完全擺脫了惡劣的情緒,又恢復了原來的我。
每星期六請唱花旦的張傳芳教我昆曲,我們把《斷橋》、《琴挑》、《思凡》、《春香鬧學》、 《游園》、《佳期》的身段譜一點點搞出來,昆曲于我,由愛好漸漸轉變成了事業。
我沒有完,結緣昆曲,有了一種新生的感覺。
“塞翁失馬”,時間越長我越體會到這是一種幸運。
如果我沒有及早下崗, 如果“文革”時我還在工作,那我必死無疑,不是自殺就是被整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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