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連科，1958年8月出生于河南洛陽嵩縣田湖瑤溝，中國當(dāng)代作家，中國人民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香港科技大學(xué)高等研究院冼為堅中國文化教授席、人文學(xué)部講座教授。代表作品有長篇小說《日光流年》、《堅硬如水》等。

一份久遠(yuǎn)的歉疚

文：閻連科

在我看來，鄉(xiāng)村和城市，永遠(yuǎn)是一種剝離。城市是鄉(xiāng)村的向往，鄉(xiāng)村是城市的雞肋和營養(yǎng)。在那個年代，我的家鄉(xiāng)很幸運是方圓幾十里的一個集市中心。鄉(xiāng)下人向往著我家的那個集市；我們村人，向往著三十里外的一個縣城；城里的人，向往著百里之外的古都洛陽。所以，在那年代我知足于一種幸運：父母把我出生在了那個叫田湖的村莊，比出生在更為偏遠(yuǎn)的山區(qū)要好下許多。我能看到的小說，在那更為偏遠(yuǎn)山區(qū)，將會更為稀少和罕見。那個我有兩個姐姐和一個哥哥的家庭，雖然充滿著無邊的貧窮，卻又充滿著無邊富裕的恩受。父親的勤勞和忍耐，給他的子女們樹立著人生的榜樣；母親的節(jié)儉、賢能和終日不停歇的忙碌，讓我們兄弟姐妹過早地感受到了一種人生的艱辛和生命的世俗而美好。這成了我一生的巨大財富，也是我寫作時用之不竭的情感的庫房。

那個時候，大姐身體不好，以今天的醫(yī)診，可能是所謂的腰椎股骨頭壞死，不青不紅，卻又不斷地發(fā)作一種無緣由的疼痛。她由此而輟學(xué)，多數(shù)時間都躺在屋里床上，為了挨日度月，消磨時光，就總是看些那時在鄉(xiāng)村可以找到的小說，看那種在那個年代的鄉(xiāng)村能夠找到的所有的印刷品。這樣，大姐的床頭，就成了我人生中的第一個圖書館。她看什么，我看什么。她有什么書籍，我自然就有了什么書籍。

想到因為大姐生病，才使她的床頭成了我人生的第一個圖書的藏館，對大姐的感恩，那種無可比擬的姐弟情誼，就會以潮潤的形式，濕潤在我的眼角。這雖然有些矯情，可在我確是天正地正的真實。因為這些最早的革命文學(xué)，填補(bǔ)了我少年心靈的空白。對小說的癡迷，讓我不再對學(xué)校同學(xué)中那些身份地位、學(xué)習(xí)長相、言辭行為和我們之間那些所謂的城鄉(xiāng)之差，存下因為嫉恨與羨慕而長久蓄生的自卑與煩亂。

我變得心懷開闊，有了胸襟。胸襟的開闊使我在初中進(jìn)行試卷考試時，分?jǐn)?shù)不是很好，也并不十分地放在心上。因為小說，讓我變得似乎完全忘了和誰有過一分之差的那種遺憾。而那些革命小說中的故事，卻又常常讓我念念不忘，愁腸結(jié)心。初一時候，還是初二之時，我終于聽說中國有部大本小說，名為《紅樓夢》，又叫《石頭記》，是和《三國演義》《水滸傳》《西游記》合稱為中國的四大名著。并且，《紅樓夢》是名冠這四大名著之首。其他三部，因為大姐的床頭，我都也已看過，只是這部，不知為何，大姐的床頭卻總是沒有。問過村里會寫對聯(lián)的文人，說你家有《紅樓夢》嗎？那些文人都驚異著看我，像我的問話里，隱藏著一個少年心欲的不安。然而，他們的那種眼神，反而使我更加急切地渴望此書。也就終于在某一天里，同班有一姓靳的男生，哥哥是空軍的飛行人員。他告訴我說，《紅樓夢》那書，因為毛主席愛看，別人才很難看到。因為毛主席愛看，省長、軍長以上的高級干部，也才能各自分配一套。

我對這話將信將疑。

他說他哥來信，言稱有高級干部給了他哥一套。說他哥看完將從郵局寄回，可以悄悄借我一看。

我為此驚詫，比他更為擔(dān)心郵途的丟失。

也就終日地等著等著，直等到下一學(xué)期，已經(jīng)早已忘了此事，他卻在某一天里，從書包里取出一本報紙裹了幾層的神秘，把我拉到一邊塞進(jìn)了我的手里。我欲打開看時，竟嚇了他一個滿臉慘白。于是，我忙又合上，藏進(jìn)我的書包，躲進(jìn)廁所，到?jīng)]人時候才打開那本神秘，見是一本書，果然，淺白的封皮上，赫然印著"紅樓夢"三個大字。而在那小說的封底，果真印著"供內(nèi)部閱讀"的五個小字。當(dāng)時不知為何，我喜出望外，又戰(zhàn)戰(zhàn)兢兢；滿頭大汗，卻又雙手哆嗦，慌忙地把那小說快速地重又裹好，急急地藏進(jìn)了我的書包。

那個下午的課堂上，我沒有聽進(jìn)老師講的任何詞語，一心想著那本"紅樓之夢"，就像一心想著我一生想要見的我最鐘愛的一個情人。

那個暑假，為了掙錢，為了給大姐治病，我同二姐起早貪黑，到十幾里外的一條山溝，用板車往建扎在我們村的縣里的水泥廠里運送料石；給修公路的承包隊，從河灘上運送雞蛋大小的鵝卵石子；給蓋房子的村街上的商業(yè)部門，運送地基石頭。白天無休止地汗流浹背，氣喘吁吁，人累得如同多病的牛馬。可在晚上，看《紅樓夢》小說，卻能醉醉癡癡，直至天亮。看到黛玉葬花、黛玉之死和寶玉出家，常是淚流滿面，欷歔感嘆。

然而，因為癡于閱讀，我早已忘了我有些荒廢的學(xué)業(yè)。

然而，偏巧那年，由初中晉升高中時，卻又要由分?jǐn)?shù)定奪命運。那些年月，我對閱讀小說因著過分迷戀，而對人生，也因此變得有些迷惘。想橫豎反正，我的命運就是同父母一樣種地，不得不作于日出，息于日落；因此，并不相信你考取高中就可以不再耕田種地，可以讓你變?yōu)椴皇寝r(nóng)民的城里人了。也就無所進(jìn)取，隨遇而安，陪著同學(xué)們?nèi)缤蚝蹇磻蛞粯樱瑓⒓恿四悄甑纳龑W(xué)考試。其時的結(jié)果，錄取中的政策規(guī)定是凡持城鎮(zhèn)戶口的同學(xué)，必須百分之百地予以錄取；而對農(nóng)村戶口的學(xué)生，既要看考試分?jǐn)?shù)，還要看大隊和學(xué)校的共同推薦。就分?jǐn)?shù)而言，二姐的分?jǐn)?shù)遠(yuǎn)高于我；就推薦而言，我姐弟二人，就只能有一人可讀高中。

話是午飯時候父親從門外帶進(jìn)家的。那是夏天，知了的叫聲，在樹枝上做張做致，潑煩潑亂，又果實累累，叫得密不透風(fēng)。父親坐在我家的院里，說了我和二姐只有一人可以上學(xué)讀書的景況后，他看著我和二姐，有些為難，又有些猶豫地說道，家里的情況，你們也都明白，人多嘴多，誰都必須吃飯，又要給你們大姐看病；這樣，也是確實需要你們有一個留在家里種地，掙些工分。父親說完，我和二姐在那個時候都端著飯碗，僵在父親面前，誰都沒有說話。有一瞬間，時間生硬，再也不會如水樣細(xì)軟地流動。命運在那時冰明水亮地冷在了我和二姐之間，就像時間成了石塊冰坨，無形地砌壓在了我家的院內(nèi)。就這樣過了許久，許久許久，母親從灶房端著飯碗出來，說，都吃飯吧，吃完了飯，再說這事。

也就各自吃飯去了。

忘記了二姐是端碗進(jìn)了屋里，還是端碗去了別處。而我，端著用紅薯葉子煮了紅薯面條的一碗黑色粗飯，到了門外的一棵樹下。樹下空無他人。而我在那片空無里，卻是無論如何也無心食咽那碗湯飯。也就在這個時候，在所謂的人生十字路口上，在我正為上學(xué)還是不上的迷惘里，下鄉(xiāng)到我們村里的一個知青，男，穿著藍(lán)色制服，三七分頭，高個，他款款地從村街上走過，還和熟人點頭說話。說話的順序，是村人恭敬地先和他說，而他自己，只是懶懶洋洋地點頭哼哈著答話別人。

他答著去了。

而我，在他走后很長的時間里，都還看著他的背影，就像看著一條通往遠(yuǎn)處的道路。就在那一瞬間，我忽然忽然、猛烈猛烈地想要繼續(xù)讀書。想要去念我的高中。想要從二姐手里，奪走屬于她的那半個去念高中的希望。也就匆匆地吃飯，匆匆地回到家里，看見二姐也正端著空碗，從哪兒出來到廚房盛飯。

我們在院里對望了一眼，誰也沒有說話，就如彼此誰都不太認(rèn)識對方一樣。

下午，下地勞動，不知為何二姐沒去。

晚飯，二姐也沒有在家吃飯。

飯后，二姐也沒有很快回家。

我問母親，二姐呢？母親說，找她同學(xué)去了。也就這樣，把一段命運暫時擱在腦后，就像把一個瘡疤暫時用膏藥糊了一樣。也就睡了。月落星稀。窗外是清明夜色。有蛐蛐的叫聲。還有半透明的潮潤的夜氣。睡到半夜時候，也許我剛要睡著，也許我已經(jīng)睡著，剛好醒來，就在這個時候，我家大門響了。二姐的腳步，輕柔地落在院里。接下，那腳步的聲響，到了我睡的門口滯重下來，仿佛是猶豫之后，二姐推開了我睡的屋門，進(jìn)來站到了我的床前。

我從床上坐了起來。

二姐說："你沒睡？"

我以"嗯"，做了回答。

二姐說："連科，念高中，姐不去了。還是你去念吧。"

說完這話，二姐借著窗光的月色，看了看我。我不知道那時的二姐，看見了我什么表情。而我，卻隱約看見，二姐的臉上，似乎掛著凄淡的笑容。笑著轉(zhuǎn)身走時，還又對我說道："你好好讀書；姐是女的，本該在家種地。"

然后就是漫長的等待高中的開學(xué)。在開學(xué)的前一天里，二姐給我買了一支鋼筆，送給我時，她眼里含著淚水，卻是依然地笑著說道："好好讀書，連二姐的那份也給讀上。"

現(xiàn)在，三十年之后，我給我的孩子說起這些，他有些愕然，有些不敢相信。不是不敢相信二姐因是女的，方才讓我這個男孩讀書，而是不敢相信，有個漫長的時代，雖是正宗的社會主義，可中國鄉(xiāng)村的孩子，卻是普遍貧窮饑餓，衣無溫暖，食無飽飯，作為父母，普遍無力去供他們的孩子吃飽肚子，并讀完初中、高中。這是一個時代給所有做父母和子女的人，留下的一份被時代早已忘記的社會歉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