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人軼事，總帶有點傳奇色彩。

1949年5月2日下午，坐落在杭州平海路上的西湖電影院，正在放映《一江春水向東流》。銀幕上，素芬走投無路，為了生計去幫傭，意外發現忠良背叛，悲憤交加。好像是極其默契的“里應外合”，銀幕外，居然響起了陣陣炮聲，似在為人間不公而暴怒。

“打仗了！解放軍來了！”有人驚呼。電影停放了。奪門而逃的觀眾中，有個中學生何占豪。他在杭州高級中學讀高一。

他愛看電影。伴他度過苦難童年的諸暨何家山頭，沒有電影院，出于對山外世界的好奇，也為消解孤寂的苦悶，他常去西湖電影院，寧可少吃兩頓飯，也要省出一張電影票。一江苦澀的春水，涌進他的心，化作他的淚。

素芬的遭遇，就是他媽媽的命運。占豪上有姐姐，下有弟妹。那年，家貧如洗，人去屋空。姐姐在上海紗廠擋車，兩個弟弟寄養對岸外婆家，妹妹被送人。父母也在上海打工，就為占豪攢一點學費。他是長子，背負全家希望。哪知母親在上海做傭人，父親背叛了她……

電影院外的炮聲，震碎了他的噩夢。他躲在電線桿后面，一輛輛潰敗的國民黨軍用卡車，在他身邊倉皇逃竄。他逃進校園的宿舍樓，用棉被緊裹上身，并包住了臉，只露出兩只眼睛。同學告訴他，子彈穿不過棉花胎。露出的一雙眼睛，緊盯窗外，見證了西子湖上空太陽與長夜的交替。第二天，5月3日，杭州宣布解放。占豪的命運，隨城市一起解放。

七個月以后，1950年初，同學們傳說有個從部隊轉制的浙江文工團登報招生，占豪躍躍欲試。吸引他的，是文工團實行的“供給制”：免費提供吃、穿、住。他太需要了。特別是家人漂泊四方之后，他沒有了家，一度變成衣食無著的流浪兒。

文工團招考有兩項要求，一是用普通話說一段順口溜；二是跳一段舞蹈。這兩個要求對其他有才藝的考生來說，很簡單，但占豪覺得，比登天還難。諸暨的教師，大多是本地人，教學都用方言，占豪也是滿口諸暨話。普通話，他從未學過，只能聽，不會說；至于舞蹈，更一竅不通。其他方面，他也是弱勢。貧瘠的土壤發芽遲。16歲還沒發育，身材瘦小，皮膚黝黑，就是個不起眼的山里娃。嚴格來講，他沒有作為藝考生的任何優勢。然而，他鐵了心要去“投靠”。求生的渴望，蘊藏火山爆發般的能量。

好在招生啟事里，順口溜考題是公開的。他找到學校里會說幾句普通話的英語老師，一字一字跟著學起來，一邊念，一邊記，就像學外語那樣用漢字注音：“老子沒有腦子，嫂子拿著一把刀子，老子不是嫂子，刀子沒有腦子……”占豪躲在校園一角，連背兩個日夜，已經倒背如流了。

考場設在斷橋旁的一間小屋。順口溜，順利過關。接下來的考題，他目瞪口呆。

“請你表演一個小品，家里著火了，媽媽不在。”考官說。占豪懵了。他不知道小品是什么東西。考生站在那里不知所措，考官卻以為他在醞釀感情。

心急火燎。他不僅不會表演小品，除了順口溜，也不會說其他內容的普通話。“好，現在可以表演了。”考官寬容地把考題又說了一遍。考生從考題中，記住了兩個字詞的讀音：“火”“媽媽”。于是，他一跺腳，大喊起來：“媽媽……”這聲呼叫，尾音拖得特別長，似乎在掩飾他受制于普通話的無言以表。

結結巴巴，終于噴出了三個字：“火、火、火。”

急中生“字”，他又噴出了一個詞“大火”。這個“大”字，考官沒有說過，也許是電影里聽到過。

“火、火、火……大火”，他把上面的臺詞貫聯起來，重復了一遍。隨即，號啕大哭。因為詞窮，又不會表演，急得邊哭邊跺腳。他斷定自己要被淘汰，又要去過流浪的生活，不禁悲從心來。

就這樣，考生勉強完成了這道考題；而在考官看來，竟然是一段極其出色的表演。斷斷續續、泣不成聲的臺詞，顯示一種戲劇情緒與節奏；跺腳、哭喊的狀態，被視作毫無表演痕跡的表演，達到一種“不演而演”的境界。他被“破格”錄取了。雖然，他的舞蹈什么都是低分。

干瘦的山里娃跨進了藝術宮殿。誰會想到，他走過十年日月水火以后，為中華民族奉獻了一部不朽的藝術經典。

人們常說，機會之門，只為有準備的人敞開。何占豪，恰恰是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撞”進藝術之門。我們是不是可以這樣解釋，論才藝條件，他也許暫時不具備；但是，掙脫命運枷鎖的心理準備，應該是蓄勢待發。他不甘承受命運的不公；他要擺脫全家流離失所的困境，并敢于為此一搏。當身陷絕境，尋覓命運轉機，成為生存的刻不容緩，就能最大限度調動自身的“智能”；絕處逢生，便呈現奇跡般的景象。

當時，也有同學背地里譏笑他藝考是“不自量力”，甚至是“飛蛾撲火”。然而，正因為他敢于飛蛾撲火，才點燃自己，讓自己“火”起來。今天，小提琴協奏曲《梁祝》，世紀回響，無人不知，何占豪的名字與傳世之作早已 “大火”。

“火、火、火……大火”！當年考場上的呼喊，是何占豪挑戰命運的宣言，也是靈魂對自己的召喚。杭州，是他“火”起來的人生起點，也為他預設了“火”遍四海的命運必然；而他的故事，也將成為西子湖畔又一個美麗的傳說。

原標題：《記憶｜爍 淵：“火、火、火……大火”》

欄目編輯：史佳林 文字編輯：沈琦華

來源：作者： 爍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