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宇琛
2025年6月24日,佛山順德區法院門口,比夏至的太陽更火熱的,是人心。
從全國各地趕來的律師和家屬,里三層外三層,把法院入口堵得水泄不通。
他們都是為了一個案子來的——寶新能源原董事長寧遠喜、原董事溫惠涉嫌職務侵占案。
這場庭審,被外界譽為“名律對壘”的年度大戲。
被告方請來了京城的周澤、朱明勇,原告方則有京城的許蘭亭、錢列陽、李二權坐鎮。
大家搬好小板凳,準備觀摩一場神仙打架。
庭審中關于“旁聽權”,辯護律師團對著合議庭展開了一場聲勢浩大的抗辯。
他們從《人民法院法庭規則》講到最高法的公眾號文章,從程序正義的高度,痛斥法院:
“變相不公開審理”、“假公開、真黑箱”。
朱明勇律師當庭全文朗誦了一篇最高法十年前的文章。
被告席上的寧遠喜,也開始了他長達兩個小時的個人陳述。
這位前上市公司董事長,即使身陷囹圄,依然保持著指點江山的氣勢。
面對法官的打斷和提示,寧遠喜說:
你只需要帶耳朵聽,不需要帶嘴巴講。
他質疑罷免溫惠人大代表資格的程序不合法,痛斥偵查機關對溫惠的刑訊逼供,他把自己和溫惠塑造成了一對被強大黑惡勢力聯手構陷的商業精英。
一個上午的時間,庭審幾乎沒有觸及案件的核心。
庭外,一篇篇聲討順德法院限制旁聽的文章,像雪片一樣飛出。
輿論的風向,巧妙地轉移了。
一場職務侵占案,沒人談論被告到底有沒有偷錢,而是開始憤怒地質問:
法院為什么不讓我們都進去看?
這是一種看似高明實際老套的策略:
先拋開事實不談,不討論原本的問題A,提出問題B,讓焦點模糊。用程序上的挑刺,去掩蓋實體上的錯誤甚至罪惡。
庭審中,有辯護律師就短信通知一事輸出了半小時,而旁聽權固然重要,但不可能滿足誰來就一定有。
根據旁聽的夏海龍律師披露,該法庭所在的法院有明確的示意圖,的確沒有更大的審判庭。不僅如此,法院在控辯雙方的旁聽名額上本身已經偏向了辯方。
律師們關于慷慨陳詞,仿佛:
每一個沒能進門的人,都代表著一次法治的淪喪。
但法律的權利從來不是:
一張無限暢飲的券。
公開審判,不是請客吃飯,不能保證來的人都有座。
這就像一個高明的魔術師,他用左手做出各種花哨的動作,吸引你全部的注意力,而他的右手,正在完成真正的戲法。
只是,表演終有落幕的時候。程序的熱鬧散去后,我們終究要回到一個最根本的問題:
那本關于3000萬的賬,到底是怎么回事?
1
舊時候的徽州商人,最看重賬房先生。一個好的賬房先生,是東家的左膀右臂。東家對他,是絕對的信任。
但這份信任,是有前提的。前提是,賬房先生心里得有一本清清楚楚的“公賬”和“私賬”。公家的錢,一文都不能亂。
最怕的,就是賬房先生干久了,覺得東家的產業也有自己的一份心血,開始覺得:
我的就是東家的,東家的也是我的。
于是,筆頭一歪,賬目上稍微做點手腳,一筆筆“炭敬”、“冰敬”就進了自己的腰包。
廣東寶麗華集團就是這家現代商號。
寧遠喜,就是東家最信任的“大賬房”,或者說“大掌柜”。
寧遠喜從一個師范老師,被葉華能一手提拔,做到了上市公司寶新能源的董事長。這個位置,他一坐就是二十年。
二十年,足夠讓一個賬房先生,摸透這家商號的每一筆流水、每一處關節。寧遠喜不再是簡單的“賬房”,他成了企業的“大掌柜”。
而溫惠,則是他身邊最得力的“二掌柜”。
久而久之,大掌柜的心態,可能就發生了微妙的變化。他不再覺得自己只是個打理家業的先生,他覺得自己是這家商號的合伙人。
既然是合伙人,拿一點“分紅”,似乎也理所當然。
于是,賬本上,開始出現一些經不起細看的條目。
2
賬本的第一頁,記的是一套房子。
2014年,上市公司寶新能源名下有一處房產要出售。根據梅縣區房地產評估所的報告,這處房產的市場價是3038萬元。后來,公安機關委托另一家公司重新鑒定,結論是,這套房在當時的市場價值高達3532萬元。
這是一個清晰的價值標桿。
但這套價值三千多萬的資產,最后的成交價是多少呢?
1500萬。
不到五折。
這樣的“內部價”,給了誰?給了公司的大掌柜寧遠喜,和二掌柜溫惠:
用自己管理的公司資產,給自己發了一個超級福利。
這種操作,需要對公司的賬目有絕對的掌控力。
為了讓這筆交易看起來更“合規”,寧遠喜躲在了幕后,讓溫惠出面接洽。
事成之后,兩人簽了一份簡單的分成協議:溫惠拿兩成,價值498萬元;剩下的大頭,超過1500萬的隱形收益,全部落入了大掌柜的口袋。
一個上市公司的資產,就這樣,通過一次看似平常的內部交易,變成了:
兩位最高管理者的私人財產。
公司的賬面上,損失了2000多萬。
在商業世界里,這種行為有一個通俗的名字,叫“利益輸送”。
當然,寧董對這件事有自己的解釋。
他說,這是東家葉華能同意的,價格也是東家定的。
這個解釋很常見,我們在那個三年里見到無數人這樣說過,把責任推給上級,自己就只是一個無辜的執行者。
葉老板的證詞是,我不知道房子賣給了他們,更不知道賣了這么低的價格。
一個是掌柜的說是東家授意,一個是東家說自己毫不知情。
意愿成了一場羅生門。
但不管是誰的主意,一個基本事實無可辯駁:
上市公司寶新能源,平白無故損失了2000多萬。
這筆巨款,沒有變成所有股東的分紅,而是精準地流進了寧遠喜和溫惠的腰包。
這本賬,記得明明白白。
3
賬本的第二頁,記的是一筆“顧問費”。
2015年,寶新能源搞了一次成功的定向增發。
寧董作為總操盤手,自然是居功至偉。
項目結束后,一筆930萬元的巨款,以“財務顧問費”的名義,從寶新能源的賬上劃走了。
這筆錢,付給了一家名不見經傳的空殼公司。
工商資料顯示,這家公司的注冊人:
是寧遠喜的親戚。
而為這次定增項目提供真正顧問服務的銀行,后來專門出具了一份書面證明,表示:
我們從未收取過這筆費用。
換句話說,這930萬的“顧問費”,是憑空捏造出來的。
錢從上市公司的賬上,通過一個虛構的名目,繞了幾個彎,最終目的地,是寧遠喜的個人控制賬戶。
拿到錢后,寧董也很大方,從中分了230萬給一直以來緊密配合的溫惠。
有福同享,有難同當。這才是好搭檔。
對于這筆錢,寧遠喜的解釋,依然甩給了東家。
他說,這不是侵占,這是東家給他的“特別獎勵”。
一個給大掌柜的個人獎勵,為什么需要用“財務顧問費”的名義,支付給一家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公司?
為了讓這個“獎勵”說顯得更可信,辯護人提出,付款審批單上,曾有過葉老板用鉛筆簽下的名字。
無論這根鉛筆是否存在過,都無法解釋一個核心問題:
為什么這筆錢要用如此迂回、隱蔽的方式,從上市公司的賬上,變成個人的私產?
這種“獎勵”,有很多好聽的名字,比如“灰色收入”、“能人福利”。
但在《刑法》的賬本里,它的名字只有一個:
職務侵占。
一套房子,一筆顧問費,加起來超過3000萬。這就是檢方指控的全部內容。不多,但按照刑法,這叫“數額特別巨大”。
這本賬,記得清清楚楚。
4
當法庭上的程序之爭塵埃落定,法院最終同意增加旁聽席位、開設視頻轉播室時,辯護方和寧遠喜無疑贏得了一場勝利。
但這場勝利,更像是一場障眼法。它暫時轉移了視線,卻無法抹去賬本上的任何一個數字。
這個案子,從梅州打到順德。
異地審理,曾被辯方和家屬視為一次巨大的勝利,是走向司法公正的希望。
他們說,梅州干擾太多。換到大灣區的順德,這里的司法系統,總該公平了吧?
可到了這個他們夢寐以求的公平法庭,他們卻把最大的精力,用在了旁聽席位夠不夠多,法庭的短信發得有沒有加班:
這就像一個球隊,天天抱怨主場哨,好不容易爭取到了一個中立場地,他一上場,卻開始跟裁判爭論觀眾的多少,哨聲的高低。
這就讓人不得不琢磨一個問題。
當一個人總在抱怨環境不好時,我們得先分清楚,他是真的想換個好環境,還是只想找個理由,不去面對那場他注定會輸的比賽:
如果走哪就說環境不好,難道你是破壞環境的人?
寧遠喜和葉華能的決裂,根源在于股權代持后的利益糾葛。
寧遠喜覺得替東家背了鍋,吃了虧,心里不平衡了,開始自行其是,甚至偷偷賣掉代持的股票。
這是踩了紅線。
那些曾經被視作“福利”和“獎賞”的灰色收入,在法律的顯微鏡下,一一現出了“職務侵占”的原形。
如果關系沒有破裂,那套房子,那筆顧問費,可能永遠只是一段心照不宣的往事。
順德法庭的審理還在繼續。門口關于旁聽席位的喧囂,庭內關于旁聽權的慷慨激昂,終將隨著休庭的法槌聲而散去。
這些天,聚光燈一直追隨著寧遠喜,照亮他慷慨激昂的陳詞,放大他受盡委屈的表情:
在他的辯護律師們構建的宏大敘事里,他成了對抗強大惡龍的勇士,是程序正義的化身。他們是舞臺上唯一的主角,他們代表著光,代表著法治的希望。
這束光打得很好,很亮,亮到人們幾乎看不見舞臺之外的黑暗里,還站著一群沉默的受害者。
那群受害者,是作為獨立法人的上市公司寶新能源,以及它背后成千上萬的股東。
公司的資產,不是大股東一個人的,更不是高管團隊的。
那套被半價賣掉的房子,那筆被虛構出來的930萬顧問費,都是這家上市公司的法人財產。
侵占公司的錢,就是在掏空公司的家底。
公司的家底被掏空了,公司的價值就會貶損,最終買單的,就是持有這家公司股票的全體股東。
他們的利益被損害,他們的投資被侵蝕。但在整場關于寧遠喜、溫惠的審判中,我們看不到他們,并不代表他們不是受害者:
他們的聲音,他們的身影,被主角與律師遮蔽得無影無蹤。
所謂“正義”,有時候像一場精準的手術,用最專業的手法,把被告人和他犯下的事,漂亮地切割開來。然后,把被告人及其家屬舉到燈下,讓所有人同情他的遭遇,哀嘆他們的悲歡;而那件被切掉的事——那被侵占的幾千萬公司資產,就扔在黑暗的角落里,無人問津。
這不只是寧遠喜和溫惠的一本賬,這是給全國所有“管家”立規矩的一本賬。
你住的小區,每年交物業費,是讓你請的物業公司來修電梯、搞綠化,而不是讓物業經理拿去給自己家換一套紅木家具。你上班的公司,老板讓你管錢,是讓你給員工發工資、給供應商付款,而不是讓你把公司的賬戶當成自己的存錢罐,想取就取。
這是最樸素的道理:
別人的東西,你不能拿。別人委托你保管的東西,你更不能拿。
所以,這個案子怎么判,這本賬怎么算,很重要。
它告訴我們這個社會里,最基本的信任和規則,還算不算數。
聚光燈可以繼續照在主角的臉上,故事也可以講得天花亂墜。但希望順德的法官們,能把手電筒照進那些黑暗的角落,把那本核心的賬,算得清清楚楚。因為一個公司的錢不是大風刮來的,股民的錢也不是。
寫于2025年6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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