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近代史上,上海曾以其獨特的城市空間與文化肌理特質,為早期電影的孕育及銀幕上“新女性”形象的崛起提供了豐沃的土壤。這一過程中,早期中國電影與都市女性之間形成了一種深刻的互塑關系:銀幕放大了市民階層對“摩登女郎”的想象,并影響了社會現實中女性的身份認同與生活風尚;而女性的社會境遇與觀影選擇,亦反向塑造了上海電影女性敘事的內容生態。由此,電影、城市與女性三者緊密交織,共同鑄就了上海電影獨特的文化基因。
電影《醬園弄·懸案》(以下簡稱《醬園弄》)恰似為這一歷史傳統寫下了另一意味深長的當代注腳。從戛納國際電影節到上海國際電影節再到院線公映,使其天然地被置于“作者電影”與“年度大片”的雙重期待之下。對于影片而言,既是殊榮,也對其內容生產構成了一種無形的“規訓”:它要求作品既要具備面向國際的藝術可讀性與人文思辨,亦需滿足本土市場的商業氣質與大眾情感共鳴。
正是在此種預設與呼喚之下,影片的最終呈現便超越了單一的電影文本,成為一個觀察當下中國電影工業水準、作者創作策略乃至時代文化癥候的絕佳樣本。它試圖在歷史的褶皺中勾勒個體命運的軌跡,卻也在此過程中,顯露出在奇觀構建與市場邏輯引力下顯在的內部張力。
市場邏輯下的弄堂“異托邦”
不可否認,《醬園弄》在制作層面展現了當前電影工業的精湛技藝水準。影片對1940年代上海城市時空的視覺復現,無論是醬園弄內部空間的逼仄潮濕,還是街巷的喧囂繁華,均為觀眾營造了一種身臨其境的“復古奇觀”??季康姆椀谰?、細膩的光影設計以及流暢的場面調度,共同確保了其作為商業大片的視覺吸引力。
據說,為拍攝電影,導演陳可辛在上海市中心真實的街道上進行了前所未有的改造,以極致考究的細節還原了1945年老上海的風貌,尤其體現在做舊的墻體、老式的招牌和復古的海報這些充滿時代印記的視覺細節上,實現了“電影人不敢做的夢”,并吸引了大量市民游客前來拍照“打卡”。
也正是在這種高度精致的工業美學包裝之下,影片在更深層次的文本意涵與社會性思考上,流露出一種內在的矛盾。當構建視覺奇觀與達成情感共鳴成為一種優先策略時,歷史的復雜性與個體的多棱性,便可能被引導至一條更為“安全”與“可控”的敘事軌道上來。
這是一種尋求市場最大公約數的有效策略,其核心優勢在于強化戲劇張力與人物的情感弧光。不過,在此引導下,1940年代上海復雜的歷史情境,如戰爭陰影、多重勢力盤踞、社會失序與人心浮動等這些本應構成敘事深層肌理與人物命運邏輯的宏大背景,在影片中呈現出被顯著簡化乃至“快進”處理的傾向。其結果是,歷史的厚重感讓位于個案的奇情色彩,宏大敘事退居為個體悲劇的點綴。
詹周氏殺夫的“醬園弄”空間,本應是??滤f的“異托邦”,即在單一坐標之中并置卻互不相容的場域。此地既是柴米油鹽的日常居所,又是血腥罪案的發生現場;既是鄰里流言的集散地,亦是公共權力介入的審判臺。這一空間本應充滿粗糲的張力,折射出時代的多重矛盾。
然而,在視覺呈現上,過于精致的數字光影雖賦予了影像一種符合當代審美的觀看性,卻也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那個時代應有的潮濕、混雜乃至污濁的物質“體感”。歷史的粗糙顆粒被一層柔光濾鏡所軟化,使得“醬園弄”更像是一條供人安全“窺奇”的復古文化長廊,而非一個能激發深刻歷史共情的真實場域。該空間所蘊含的批判性與“他者性”雖呼之欲出,卻未能形成對觀眾認知慣性的有力挑戰。
“無名”的追問與“有名”的悖論
影片的英文名“She’s Got No Name”(“她未被命名”),揭示了一個極具闡釋潛力的核心議題:作為“無名”之人的女性。
在歷史上,殺夫的女人詹周氏留下的只有姓氏,沒有名字。因此,“無名”不僅是身份標識的缺失,更是舊的社會制度對女性存在系統性抹除的體現。它本可導向一系列深刻的現代性探討:關于性別與身份建構、歷史記憶與權力話語。舊上海這一特殊場域,更賦予了此議題豐富的矛盾性內涵——女性在此獲得前所未有的解放機遇,卻也同時面對著新的物化風險與依附困境。
影片在處理這一核心概念時,其最終的落點似乎從對一種普遍性、結構性“無名”狀態的社會學追問,悄然轉向了對主角個體“圣像式受難”的極致描摹。鏡頭不厭其煩地聚焦于主人公身體與面容上觸目驚心的創傷,通過精湛的妝效與表演,最大程度地激發觀眾的直接同情。這種處理方式無疑是有效的,但它也將“無名”的困境更多地歸因于個體性的極端不幸,而對于“無名”作為現代性身份規訓的關鍵問題的探究,其力度與深度便有被弱化的可能。對普遍性困境的批判,在個人化的悲情敘事與奇觀化的苦難呈現中被部分地消解了。
與“無名”主題形成微妙張力的是影片中星光熠熠的客串陣容。一眾高知名度明星的“驚鴻一瞥”,無疑為影片貢獻了巨大的市場話題與商業價值,這也是成熟電影工業的常規操作。然而,在一個探討“無名”與女性個體被消隱、被審視、被裁決的文本中,這一操作可能已在無意間產生了反諷的效果。
姑且不論觀眾的注意力不時被辨認“有名”的明星面孔所打斷時,影片著力營造的時代沉浸感會受到干擾,更重要的是,娛樂工業強調并消費“有名”的內在邏輯,與影片試圖剖析“無名”的反思性極強的主題之間,構成了文本內外的悖論?!盁o名”這一概念的本身所承載的顛覆性與鋒芒,在強大的明星機制與市場營銷面前,卻有被磨平甚至轉化為又一營銷噱頭的潛在風險。這當然并非主創之過,而是娛樂工業在面對嚴肅議題時,其固有模式可能帶來的“降維”效應。
《醬園弄》嘗試在歷史的縫隙中講述一則關于女性命運的寓言,并觸及了深刻的社會議題。但在作者電影與商業大片雙重定位的驅動下,作品在歷史深度的挖掘、社會批判的力度以及核心主題的思辨性上,卻展現出審慎的權衡與妥協態度。它如一個精心構筑的文化產品,力圖在藝術的嚴肅性與市場的適應性之間尋得平衡,卻也在此過程中,不得不收斂本可更具穿透力的表達鋒芒。從奇觀的安全化處理,到歷史肌理的戲劇化簡化,再到“無名”主題的個體化聚焦,《醬園弄》的創作選擇,清晰地折射出當前中國電影內容生態所面臨的復雜挑戰與價值權衡。從這一角度來看,這部作品的意義,或許不僅在于它講述了什么,更在于它作為一個充滿內在張力的時代樣本促使我們進一步思考:在高度發達的媒介與商業邏輯中,我們究竟在期待怎樣的電影來承載歷史記憶與觀照現實?而當“大體量”與“強陣容”成為常態,影像表達中的思想銳度與人文關懷又該如何被守護與深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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