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曾有齊白石,余墨尚存人世間。
若問余墨哪里求,白石山堂少白處!
▲吳昌碩和齊白石舊照
吳昌碩與齊白石是近現代美術史上兩座重鎮,有“南吳北齊”之稱,又有詩書畫印四絕之譽。吳昌碩生于1844年,享年八十四歲,齊白石生于1864年,享年九十五歲。齊比吳小二十歲,二人既是同時人,又是兩輩人。現代研究吳、齊二人的文章可謂多矣。大家都說,齊白石在同時人中最佩服的是吳昌碩先生。并引齊詩為證:“青藤雪個遠凡胎,老缶衰年別有才。我欲九原為走狗,三家門下轉輪來。”齊白石愿為吳昌碩門下“走狗”,真算得上佩服得五體投地了!另外,在庚申(1920年)歲暮,七十七歲的吳昌碩為齊白石寫“潤格”。當時,吳已是公認的畫壇領袖了,而此際的齊白石剛定居北京,尚未成名,賣畫生涯十分落寞。甲子(1924年)六月,吳昌碩八十一歲,為齊白石題《白石畫集》(篆)扉頁,后載于齊白石1932年出版的第一本畫集上。吳能為齊寫“潤格”和題字,顯然,他是在提攜后輩。如此說來,吳是有恩于齊了。對于齊白石一生素有研究的胡佩衡曾談道:“對他影響最大的畫友是陳師曾,使他最崇拜而沒有見過面的畫家是吳昌碩。”既然吳、齊從未見面,二人之間,其“怨”又何來之有呢?這得從齊白石刻的一方印章談起。
▲吳昌碩為齊白石題寫的《白石畫集》北京畫院藏·(選自:齊白石傳人書畫網)·中國齊白石書畫院展覽(齊白石版權擁有者)·少白公子湯發周供圖
啟功先生早年向齊白石請益,是齊白石的學生。他在晚年回憶文章《記齊白石先生軼事》中說道:“齊先生曾把石濤的‘老夫也在皮毛類’一句詩刻成印章,還加跋說明,是吳昌碩有一次說當時學他自己的一些皮毛就能成名。當然吳所說的并不會是專指齊先生,而齊先生也未必因此便多疑是指自已,我們可以理解,大約也和鄭板橋刻‘青藤門下牛馬走’印是同一自謙和服善吧!”厚道的啟功先生在文中雖然有淡化事情的意思,但還是把二十世紀前期這段畫壇流傳很廣的往事大略地敘述出來了。
>>>百年畫壇鉤沉
能較清楚記述這段往事,是在《百年畫壇鉤沉》一書中,著者為斯舜威。他在書中寫道:“齊白石服膺吳昌碩,有詩為證:‘老缶衰年別有才。’吳昌碩則對齊白石有點不屑,晚年曾說:‘北方有人學我皮毛,竟成大名。’齊白石聽了,知道‘北方人’暗指自己,于1924年刻了一枚印章;‘老夫也在皮毛類’,邊款:‘乃大滌子句也,余假之制印,甲子白石并記。’”
以上所述,吳齊之間,果然是有段恩怨史了。細想起來,這段恩怨還有些復雜,我們知道,齊白石出名是1922年由陳師曾把他的畫帶到日本去參加畫展,并以善價賣掉全部作品,然后在國內出名的。但這個畫展是一個什么樣性質的畫展?為什么偏偏齊白石的畫能走紅?這與吳昌碩又有什么關系呢?吳昌碩不是提攜過齊白石嗎?他為什么要為齊白石寫“潤例”?為什么齊白石出名了要引起他的譏評?齊白石不是很崇拜吳昌碩,寫詩“我欲九原為走狗”嗎?這詩是什么時候寫的?是被吳譏評后還是之前所寫?他為什么用石濤詩句來回應“學我皮毛,竟成大名”的譏評?是“自謙和服善”還是不服?這段“恩怨”對齊白石“衰年變法”后的藝術發展有何影響?等等,剪不斷,理還亂,如同一團亂麻,要理清它的頭緒,還得費一番功夫哩!
關于吳昌碩為齊白石寫“潤例”的緣由
▲吳昌碩為齊白石題寫的《白石潤格》1920年23厘米X35.5厘米北京畫院藏·(選自:齊白石傳人書畫網)·中國齊白石書畫院展覽(齊白石版權擁有者)·少白公子湯發周供圖
齊白石辛酉(1921年)日記稱:
三月初二日。得吳缶老為定潤格。此件南湖所贈也。其潤格錄于后:齊山人瀕生為湘綺高弟子,吟詩多峭拔語。其書畫墨韻孤秀磊落。兼善篆刻,得秦漢遺意。曩經樊山評定,而求者踵相接,更覺手揮不暇。為特重訂如左:(文略)庚申歲暮,吳昌碩,年七十七。
從以上所記,知道吳昌碩這潤格寫于庚申歲暮,即1920年底。其時齊白石五十八歲,定居北京近三年。由于以往畫風冷逸不為北京市場所接受,他便在陳師曾的勸導下,決心進行“衰年變法”,畫風開始遠離朱耷,而接近徐謂、黃慎、石濤。并接受了陳師曾的勸告,去苦學吳昌碩,把吳昌碩雄渾爛漫的大寫意風格融入自己的作品中。此際的吳昌碩為西泠印社社長,上海書畫協會會長,上海“題襟館”書畫會名譽會長。其聲望如日中天,是國內公認的畫壇領袖。齊白石當然迫切希望得到他所崇拜的吳昌碩的提攜,因而有了求吳昌碩為他定“潤格”之舉。
吳昌碩為齊白石寫了“潤格”,齊在日記中稱“此件南湖所贈也”。這里說的“南湖”,是指好友胡鄂公(1874-1951),字新三,號南湖。在民國元年創辦了《大中華日報》,翌年就當選第一屆國會眾議院議員,生涯以報人為業。他在民國七年(1918年)前后,于琉璃廠見齊白石畫,大為贊賞,以高價購得六幅條屏。齊白石感戴胡鄂公為知音,遂訂交。1920年,便托胡鄂公請上海的吳昌碩為其寫“潤格”。由于寫“潤格”的費用是胡所出,因而齊白石有“此件南湖所贈也”之語。但是,事情并非如此簡單,因為“潤格”并不等同尋常字畫,僅僅靠錢就可以買到的。照常例,寫“潤格”者,乃長輩為晚輩寫,老師為學生寫,名人為好友寫。齊白石與吳昌碩從沒有見過面,憑什么位高名重的吳昌碩要為一位素昧平生的無名畫家寫“潤格”?于情于理,都有些不合。因此我認為,齊白石在《日記》中寫得過于簡略,漏記掉了一些重要的事情。依照常規,齊白石必須向吳昌碩提供自己的有關資料。如后來林紓曾自許為齊白石訂潤格,齊白石便呈上樊增祥和吳昌碩所訂的潤格供參考一樣。這里吳昌碩為齊白石訂的“潤格”中,有稱齊為湘綺弟子,稱其詩、書、畫、印,稱樊山評定等,均應是齊白石向吳昌碩提供的資料內容。但僅此還是遠不夠的,托人代請,就必須有齊白石懇請吳昌碩寫潤格的親筆書信,而且必須有能打動吳昌碩的內容,吳才有為齊寫潤格的可能。但這能打動吳昌碩的內容是什么呢?我認為是富華在一篇介紹吳昌碩的文章中所寫那樣:
“著名畫家齊白石曾懇求拜于缶老門下,并寫下了這樣的詩句:
青藤雪個遠凡胎,老缶衰年別有才;
我欲門下為走狗,三家門下轉輪來。”
齊白石在詩中把吳昌碩與徐渭、朱耷這兩個大畫家并列,并愿意為其門下“走狗”!有這樣的內容能不打動吳昌碩嗎?如果真寫了這樣懇切動人的內容,吳昌碩為齊白石寫“潤格”也就順理成章了。但是,誰又能肯定齊白石這詩為此時所作呢?
>>>齊白石年譜
查,此詩載于1933年刻的《白石詩草二集》。題為“天津美術館來函征詩文,略告以古今可師不可師者,以示來者。”又,天津美術館為美術教育家嚴智開創辦。嚴智開(1894—1942)任北平大學藝術學院校長,于民國十七年(1928年)聘齊白石為該學院教授。在他民國十九年(1930年)回天津創辦天津美術館時,特致函齊白石,代表天津畫家請教“古今可師不可師者”,齊白石當即復詩六首。《白石詩草二集》中收了其中四首。而“青藤雪個遠凡胎”一詩,即為第四首。大凡來講,這樣所復的詩一般不可能是新作,而往往抄的是舊作。因此,在胡適所著的《齊白石年譜》中,鄧廣銘把它列入“無法劃定其年代和時限,所以不能編入年譜的正文之中。”的詩。但是,此詩未必就“無法劃定其年代和時限”。查閱齊白石遺留下的文字資料中,有一段文字與此詩內容極為雷同,文如下:
青藤、雪個、大滌子之畫,能橫涂縱抹,余心極服之。恨不生于前三百年,或求為諸君磨墨理紙,諸君不納,余于門外餓而不去,亦快事也。
比較文與詩,不同者,僅為“大滌子”和“老缶”也!其余的意思和比喻均極近似。查此段文字為齊白石《日記》庚申(1920年)九月二十一日所記。只早于吳昌碩“庚申歲暮”為齊白石寫“潤格”的時間約兩三個月。因而可以這樣推斷:齊白石為了請吳昌碩寫“潤格”就將九月二十一日記的這段文字,改為韻語,做成詩,其中僅把“大滌子”換成“老缶”,呈向吳昌碩,表示出心中傾慕之情。因此,在前文中稱這詩是齊白石“懇求拜于缶老門下”的判斷是正確的。
被打動了的吳昌碩很快便為齊白石寫出“潤格”,為了提攜這位傾心愿為門下的后輩,對其詩書畫印作出了較高的評價。并為了齊招攬更多的顧客,甚至不惜寫下了“求者踵相接,更覺手揮不暇”虛假的廣告詞。其實,當時的齊白石的現狀剛好相反。如他自己所述:“我那時的畫,不為北京人所喜愛。除了陳師曾以外,懂得我畫的人,簡直是絕無僅有。我的潤格,一個扇面,定價銀幣兩圓,比同時一般畫家的價碼,便宜一半,尚且很少人來問津,生涯落寞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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