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江風吹起鋪在沙土之上的巨大塑料布時,一具從泥土中清理而出的馬匹骨骸赫然出現在人們面前。在它的身后,是一片巨大的墓地——105座戰國至隋唐時期墓葬層層疊疊鋪滿這片江邊的臺地。
這里,就是重慶奉節永安鎮墓群。2005年,重慶市文物考古所(現重慶市文物考古研究院)對永安鎮墓群開展了搶救性考古發掘工作。在這些墓葬中,考古專家們共發掘出土包括陶器、銅器、瓷器、鐵器、石器、玉器及金銀器等在內的各類隨葬器物1200余件。
出土的銅熏爐蓋。
而就在重慶永安鎮墓群的東南角,一座沉睡了2300年的戰國墓也在此次發掘中悄然現身。當考古人員小心翼翼地揭開M99墓室的封土時,近兩百件以青銅器為主的隨葬品在夏日陽光下閃爍著幽綠光芒——這是三峽地區迄今發現的規模最大、等級最高的戰國墓葬,其隨葬品數量之多、種類之豐,堪稱一部青銅鑄造的戰國史詩。
6月25日,經過20年的研究,M99號墓出土隨葬品的研究成果正式出爐。至此,這座戰國墓葬的神秘面紗被正式揭開。
墓葬發掘領隊、重慶市文物考古研究院研究員袁東山說,永安鎮墓群M99號墓,是戰國中期巴楚爭斗不斷,隨著楚國勢力日漸強大,逐漸控制瞿塘峽以西一帶的實例。
墓主人沉睡于高7米多的墓葬內
在三峽戰國墓葬中堪稱空前的M99號墓究竟有多大?
指著考古工作者們繪制的墓平面圖,袁東山給出了一組數據——其墓坑開口距地表僅1.2米,向下卻垂直延伸7.02米,相當于現代住宅兩層半的高度。
墓室底部呈長方形,長5.8米、寬4.08米,面積近24平方米——幾乎等同于一個現代小型客廳的空間。
更令人震撼的是其“甲”字形的完整結構:南側斜坡墓道長達6米,以27度角傾斜而下,如同一條通往地下世界的巨型通道,最低點距墓底達3.2米,足見營建時的工程難度。
此外,M99號墓的墓壁還經過特殊的抹泥處理,呈現出精密的分段設計:上部近乎垂直,下部則陡峭如懸崖,光滑壁面至今殘留著工匠抹平的指痕。
出土的鏤空銅熏杯。
然而墓主遺骸的保存狀況卻與宏大的墓室形成殘酷對比。由于墓底位于三峽水庫蓄水線之下,滲水浸泡使棺槨與人骨嚴重朽壞。
考古專家僅能從淤泥中辨識出零星的腿骨與肢骨殘痕。這些鈣質碎片以“仰身直肢”的姿態指向正北方,頭骨與其他軀干骨骼已徹底消融于水土。但槨室北部木棺位置殘留的彩色漆皮——朱紅與玄黑交織的斑駁色塊,仍然暗示著髹漆棺木曾經的華貴。
出土的銅器蓋
當考古學家在棺內清理出墓主人最后7件貼身隨葬品時,一個文化融合的謎題浮出水面:直徑14.5厘米的玉璧以黃白色玉料精雕,內外緣凸棱拱衛著整齊谷紋,是典型的楚式禮玉;銅削的扁環首與曲背造型,復制著楚貴族的日常生活用具。但5件兵器——三柄虎斑紋柳葉劍和兩柄巴式矛,卻將巴人尚武之魂緊貼尸骨。
袁東山說,當楚肅王四年(公元前377年)的烽火燃至捍關,墓主人或許正是楚國西進戰略中的巴族將領,抑或是巴地歸化的楚化貴族。但腰間那柄纏著絲帛的虎紋銅劍,永遠指向血與火交織的來處——在玉璧象征的禮制榮光與弩機承載的戰爭記憶之間,2300年的時光塵埃里,仍回響著青銅時代的身份迷思。
30件出土車馬器彰顯輪轂上的將軍威儀
在距M99號5米遠的地方,一個戰國時期的殉馬坑先于墓葬出土。于是,在墓葬中找到對應的車馬器,成了現場所有考古工作者的期盼。
墓葬的發掘也最終沒讓所有人失望。袁東山說,在M99墓中,他們共發掘出了包括車軸飾、傘箍、蓋弓帽、節約和馬銜等在內的30件車馬器。
其中最為引人注目的,無疑是8件包金銅節約。它們中的兩件如微型盾牌,直徑7.8厘米的弧壁上,三條夔龍在包金層下游走翻騰;其余6件三瓣花形節約(B型)則似綻放的金色花朵,每片花瓣都鐫刻著夔龍紋。
出土的包金車馬器。
什么是節約?袁東山給出了答案——節約,顧名思義,意味著節制與約束。它是一種用于馬具的裝置,主要用于連接和固定馬身上的革帶,以實現操縱馬匹的目的。節約的外形通常為交叉中空的十字形扁管和圓管狀,表面一般都裝飾有精美的紋飾。
而在車輿構件中,兩件傘箍呈可拆卸狀態——直徑8.4厘米的管狀套件,通過中部雙箍咬合,可自由伸縮調節車蓋高度。17枚蓋弓帽整齊列隊,管狀結構下端的掛鉤仿佛剛被卸下車蓋的絲綢帷幔。而馬銜的構造更顯精妙:長達21厘米的馬銜由橢圓形環與繩索狀柱體咬合而成,出土時仍保持著咬合狀態。
最令人遐想的是車軸飾殘件——盡管頂部佚失,4根青銅分叉上密布的夔龍紋仍如波濤涌動。
雖然木質的車身已經在時光中消弭,但這些留存下來的青銅車馬器,仍然彰顯著墓主人昔日的顯赫身份。
86件隨葬兵刃組成一個戰國武器庫
當86件青銅兵器在M99墓室中重見天日之時,它們構成的不是簡單的陪葬陣列,而是一座微縮的戰國武器庫。
袁東山說,這些寒光凜冽的兵刃占據了全部隨葬品的近半壁江山,無聲宣告著墓主以武立身的宿命。
在這批出土武器中,許多都帶有加速敵人死亡的血槽,比如出土的2件銅矛的矛葉后端脊側精準開鑿的“放血槽”,如同毒蛇的獠牙溝壑。當矛鋒刺入軀體,血槽瞬間導入空氣、撕裂血管、加速失血,其高效的致死原理,令兩千三百年后的觀者依然能感受到那源自戰國的森然寒意。這些長約16厘米的致命矛頭,搭配著兩側輕巧的鏤空長條形耳,在墓中整齊列隊,冷冽的刃光仿佛仍在渴望著戰場搏殺的血色交響。
墓葬中隨葬兵器的多樣性則譜寫了冷兵器的百科全書,這些兵器種類齊全,實戰特征鮮明。
3件柳葉形青銅劍均具有扁菱形脊,其中兩件更在脊上開有血槽,這種增強殺傷力的設計是近身格斗利器的標志。
出土的銅劍。
矛的數量最為龐大,達35件,形制多樣。尤為突出的是其中20件矛的矛葉后端的脊兩側均開設有血槽,顯示出對武器效能的高度追求。其余銅矛雖形制有別,但骹部普遍裝飾的巴蜀符號、蟬形紋、手臂紋、虎紋及云雷紋,則賦予了這些兵器強烈的巴文化地域特色。
銅矛。
4件配備直援、胡及穿的銅戈構成了標準的勾啄兵器組合。遠射武器同樣齊備,41件青銅鏃以36件圓錐形長鋌鏃為主力,輔以少量三翼鏃和鐵鋌銅鏃,并配備了兩件銅弩機,展現了遠程打擊能力。此外,四件裝飾巴蜀符號的銅鉞和一件銅鐏也補充了兵器組合。
從血槽矛的致命設計、鐵鋌銅鏃的材質突破,到劍身虎紋的圖騰崇拜、戈戟合范的鑄造智慧,這座86件兵刃構筑的地下武庫,不僅是墓主軍事權威的冰冷象征,更是戰國時代金戈鐵馬、工藝與殺意交織的永恒回聲。當帶血槽的矛鋒指向弩機的扳機,一部冷兵器時代的戰爭史詩已然凝固在青銅的寒光之中。
(本文圖片由重慶市文物考古研究院提供)
新重慶-重慶日報記者 李晟 實習生 胡思佳
原標題:這個三峽地區重慶段發掘的戰國墓揭開謎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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