設計部的燈光總在深夜亮得固執。我揉著發脹的太陽穴,把最后一張效果圖拖進方案文件夾,右下角時間顯示00:19。偌大的開放式辦公區,只剩下我的鍵盤敲擊聲,和她辦公室里透出的那片暖黃。
“周朗,還不走?”她的聲音像一片羽毛輕輕落下。我回頭,林總監正倚在磨砂玻璃門邊。昏黃的光線模糊了她身上那件珍珠灰真絲襯衫的昂貴光澤,只勾勒出微倦卻依舊挺拔的輪廓。她比我大整整十歲,眼尾細細的紋路在燈下反而像溫柔的漣漪。
“方案……明天要過會,想再磨一磨細節。”我嗓子有點干澀。
她沒說話,轉身進了自己辦公室。片刻后,一杯冒著熱氣的咖啡放在了我桌角——深褐色的液體在白色馬克杯里輕輕晃蕩,旁邊還有一小碟蔓越莓曲奇。杯柄溫熱的觸感順著指尖蔓延,那是我熟悉的溫度,也是她獨有的、無需言說的關切。
這杯深夜的咖啡,成了我們之間心照不宣的暗號。從半年前我接手她主導的“云棲”地產項目開始,加班就成了常態。起初只是她偶爾留下詢問進度,后來變成了默契的陪伴。她會在凌晨一點關掉辦公室的燈,拎著包經過我桌旁:“走了,別熬太晚。”而我,會悄悄記住她咖啡里放一塊方糖的細節,在她被難纏客戶刁難得揉眉心時,“恰好”遞上一杯溫度剛好的熱可可。
一種隱秘的藤蔓,在無數個加班的深夜里,在鍵盤敲擊聲和咖啡香氣的掩護下,悄然纏繞上心頭。
流言比方案先一步在公司里“過會”了。
茶水間永遠是最肥沃的謠言土壤。那天我剛推門進去,里面的談笑聲戛然而止。市場部的小米和行政的劉姐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嘴角掛著曖昧不明的弧度。
“喲,周朗,又陪林總監加班到幾點呀?”小米的尾音拖得長長的,像蘸了蜜的針。
“林總監真是器重你啊,手把手地‘帶’。”劉姐的“帶”字咬得格外重,像在齒間碾磨著什么不干凈的東西。
我沉默地接滿水杯,熱水濺到手背上,燙得生疼。身后傳來壓低的議論:“……差十歲呢……”“……聽說她離婚帶個女兒……”“……小伙子想走捷徑唄……”每一個字都像帶著倒刺的鞭子,抽在脊背上。我猛地轉身,那兩人卻已若無其事地低頭攪拌著咖啡,只留下意味深長的笑。玻璃門映出我僵硬的臉,還有她們眼中毫不掩飾的窺探與輕蔑。
回到工位,心亂如麻。屏幕上的設計圖線條扭曲變形。林總監辦公室的門開了,她拿著文件走出來,似乎要去打印室。目光不經意掃過茶水間的方向,又掠過我的臉。她腳步頓了一下,極細微,只有一直留意著她的我才能察覺。她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仿佛什么都沒聽見,但那握著文件的手指,骨節分明地微微泛了白。
第二天,辦公桌上安靜地躺著一本新書,精裝硬殼,墨綠色封面燙著優雅的金字——《查特萊夫人的情人》。沒有署名,沒有紙條。我翻開扉頁,一行熟悉的、利落又不失風骨的字跡映入眼簾:“第128頁。有些聲音,值得屏蔽。”
我找到那一頁,書頁間夾著一枚小小的、做成綠葉形狀的金屬書簽。那一頁的段落,正講述著女主角如何在世俗流言的荊棘中,固執地守護內心花園的故事。一股暖流沖散了淤積的憋悶。她知道了,她看見了,并且用這種方式告訴我:不必理會。
那本書成了我的盾牌。當那些探究的、審視的、揣測的目光再次投來時,我便低頭專注地看上一段。書簽那枚小小的綠葉,像一枚護身符。
平靜被一份郵件粗暴地打破。
發件人是集團總經辦,主題冰冷刺目——“關于‘云棲’項目負責人調整及林薇總監崗位變動的通知”。正文簡短得殘忍:因項目戰略方向調整,即日起,“云棲”項目交由新到任的副總王鵬飛全權負責,原項目負責人林薇總監,調任集團下屬新成立的文創子公司籌備組組長,下周一報到。郵件末尾,是王鵬飛那個張揚的電子簽名。
“籌備組?”我難以置信地看向她的辦公室。門緊閉著,百葉窗也嚴嚴實實地拉了下來,一絲光也透不出來。一種巨大的恐慌攫住了我。調任?子公司?這分明是明升暗降!那個新來的王副總,仗著是董事長的遠房親戚,一來就對我們指手畫腳,他懂什么設計?
我猛地站起來,幾乎是沖到她的辦公室門口。手抬起來,卻懸在半空。隔著厚重的門板,里面一片死寂。她現在是什么心情?憤怒?委屈?還是……早已預料到的疲憊?最終,我頹然放下手,指尖冰涼。我能做什么?沖進去質問?還是像個毛頭小子一樣嚷嚷不公平?這只會讓她更難堪。
下班時間早過了,同事們陸續離開。我固執地坐在自己的工位上,屏幕暗著,像一個沉默的守夜人。她的辦公室門終于開了。
她走了出來,臉上看不出太多波瀾,只是眼下有淡淡的青影,唇色也比平時淡了些。她手里抱著一個不大的紙箱,里面放著幾盆小小的多肉植物,還有那個她常用的、印著抽象線條的白色馬克杯。
“還沒走?”她看到我,有些意外,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
“林總監……”我喉嚨發緊,千言萬語堵在胸口,最終只擠出一句蒼白的,“文創那邊……還好嗎?”
她扯出一個很淡的笑容,像秋日里隨時會飄散的薄霧:“新挑戰,挺好的。”她的目光掃過我的桌面,落在那本《查特萊夫人的情人》上,眼神微微柔和了一瞬。然后,她輕輕把懷里那盆長勢最好、葉片油綠舒展的綠蘿,放在了那本書旁邊。
“幫我照顧它吧。”她的語氣很平靜,仿佛只是托付一件尋常物件,“它……很安靜,不會吵到你。”
說完,她不再看我,抱著那個顯得有些空蕩的紙箱,轉身走向電梯間。高跟鞋敲擊大理石地面的聲音,在空曠寂靜的辦公區里回蕩,一聲,一聲,敲在我心上,清晰得讓人窒息。那背影挺直依舊,卻莫名透出一種孤絕的脆弱。
我盯著那盆綠蘿,翠綠的葉片在慘白的燈光下顯得生機勃勃,像一個沉默的句點,又像一句無聲的告別。
新副總王鵬飛的“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就把“云棲”項目燒得面目全非。
會議室里,巨大的投影幕布上正展示著我嘔心瀝血數月、經過無數次推敲打磨的設計方案——現代簡約的線條,與自然景觀交融的理念,充滿人文關懷的社區空間規劃。
“停!”王鵬飛肥胖的手指不耐煩地敲著桌子,打斷了我的講解,“小周啊,你這設計,太素了!現在什么時代了?要的是眼球!是爆點!”他唾沫橫飛,揮舞著手臂,“這里,主入口,給我加個二十米高的鎏金雕塑,要盤龍!氣派!還有這里,什么下沉庭院?填平!搞個大型音樂噴泉,帶七彩燈光秀那種!晚上一開,整個片區都看得見,這才是賣點!”
我捏著激光筆的手指關節發白,強壓著翻騰的怒意:“王總,我們前期的市場調研和定位分析都表明,目標客群更傾向于內斂、有品質感的生活方式,過度浮夸的裝飾反而……”
“調研?定位?”王鵬飛嗤笑一聲,小眼睛掃過全場,“那些虛頭巴腦的東西,能有我十幾年的市場嗅覺準?年輕人,別太死板!聽我的,就這么改!”他大手一揮,直接定了調。會議室里其他人眼觀鼻鼻觀心,一片沉默的附和。資本和權力碾壓專業,連爭辯的余地都沒有。
散會后,我失魂落魄地回到工位。巨大的疲憊和無力感像冰冷的潮水將我淹沒。看著屏幕上被粗暴打上大紅叉、批注著“華而不實”的設計稿,一種強烈的沖動驅使著我。我點開那個幾乎刻在腦海里的郵箱地址,手指在鍵盤上敲打,傾訴著項目被篡改的憤怒,王鵬飛的愚蠢專橫,還有……這鋪天蓋地、令人窒息的孤獨感。郵件寫了很長很長,像要把所有憋屈都傾倒進去。
光標停在發送鍵上,卻久久無法落下。發送了又能怎樣?除了給她徒增煩惱,還能改變什么?她此刻在新崗位,恐怕也是步履維艱。最終,我一個字一個字地刪除了那封未完成的郵件,只留下空白的文檔,像此刻空洞的心。目光落在桌角那盆綠蘿上,它依舊安靜地生長著,翠綠的葉片似乎比前幾天更舒展了一些。我拿起杯子,去茶水間給它接了點水。
日子在壓抑中滑過。偶爾能從公司內網零星看到文創子公司的消息,啟動似乎并不順利。關于她的流言換了新的版本,說她“失勢了”、“被發配了”、“能力不行”。我聽著,心像被細密的針扎著,卻連為她辯駁的立場都沒有。只能在夜深人靜時,對著那盆綠蘿,低聲訴說那些無法宣之于口的擔憂和想念。它成了我唯一的樹洞。
三個月后的一個深夜,手機屏幕在黑暗中突兀地亮起。是一個陌生的本地座機號碼。
我遲疑地接通:“喂?”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只傳來輕微的、有些急促的呼吸聲。我的心跳驟然漏了一拍,一個名字幾乎要脫口而出。
“是我。”她的聲音終于傳來,帶著濃重的鼻音,像是剛哭過,又像是感冒了,疲憊得仿佛下一秒就要睡去。背景音里有模糊的、單調的儀器“嘀嗒”聲。
“林總監?您……在哪兒?怎么了?”我猛地坐起身,心瞬間揪緊。
“醫院。”她吐出兩個字,聲音輕飄飄的,沒什么力氣,“急性闌尾炎,剛做完手術。沒什么大事,只是……”
她停頓了一下,似乎在積攢力氣,又或者是在猶豫。
“只是什么?”我急聲追問。
“……只是,女兒在寄宿學校,保姆家里有事回老家了。麻藥過了,有點……疼。”她的話語斷斷續續,最后那個“疼”字,帶著一絲從未在她身上出現過的、細微的顫抖和無助,像一根羽毛,卻重重地撩撥在我緊繃的神經上。
這微弱的示弱,像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間擊潰了我所有的克制。
“哪家醫院?幾號病房?”我掀開被子下床,聲音是自己都沒意識到的急促和不容置疑。
電話那頭似乎愣了一下,隨即報出一個醫院名字和病房號。掛斷電話,我抓起外套和車鑰匙就沖出了門。凌晨的街道空曠寂靜,路燈的光暈在擋風玻璃上飛快地掠過。心在胸腔里擂鼓,不是因為深夜疾馳,而是因為電話里她泄露的那一絲脆弱。原來她也會疼,也需要依靠。
推開病房門時,消毒水的味道撲面而來。單人間里燈光調得很暗,她半躺在病床上,臉色蒼白得像一張揉皺的紙,嘴唇干裂。看到我,她眼中閃過一絲驚訝,隨即又被一種復雜的情緒淹沒,像是狼狽,又像是……終于松下一口氣的釋然。
“你怎么……”她剛開口,就被我打斷。
“先喝水。”我把路上買的保溫杯擰開,里面是溫熱的蜂蜜水。插好吸管,遞到她唇邊。她垂下眼簾,就著吸管小口啜飲著,長長的睫毛在蒼白的臉上投下小片陰影,像受傷后收攏羽翼的蝶。
麻藥勁徹底過去,疼痛開始肆虐。她緊咬著下唇,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身體不受控制地微微蜷縮,發出壓抑的抽氣聲。護士給的止痛藥暫時無法加量。我手足無措地站在床邊,看著她痛苦的樣子,心也跟著絞緊。
“書……”她閉著眼,從齒縫里擠出微不可聞的一個字。
“書?”我一時沒反應過來。
“那本書……《查特萊》……”她皺著眉,聲音細若游絲,“128頁……念給我聽……”
我立刻拿出手機,手忙腳亂地找到電子版,翻到第128頁。清了清嗓子,有些生澀地開始讀那一段關于森林與寧靜的描寫。我的聲音在安靜的病房里顯得格外清晰,甚至有些突兀。她閉著眼,眉頭依然緊鎖,但呼吸似乎稍稍平緩了一些。我讀得很慢,一字一句,那些關于自然療愈力量的文字,此刻仿佛也帶著某種安撫的魔力,流淌在充滿藥水味的空氣里。
念完一段,我停下來看她。她依舊閉著眼,但緊抿的唇線似乎柔和了些許。不知道是藥效起了作用,還是那些文字真的帶來了片刻的安寧,她的呼吸漸漸變得綿長均勻,竟然真的睡著了。我輕輕放下手機,替她掖好被角,目光落在她放在床邊柜上的那個熟悉的白色馬克杯上——正是她調走那天帶走的那個。
我輕手輕腳地拿起杯子,去開水間仔細清洗干凈。溫熱的清水流過杯壁,沖走殘留的藥味。那一刻,一個微小的、卻無比堅定的念頭破土而出:我要修復它。不是指這個杯子,而是指某種被現實打碎的東西,指那條被強行斬斷的、隱秘生長的藤蔓。
從那天起,每天下班后,醫院成了我的固定目的地。有時帶一碗熬得軟糯的青菜粥,有時是她女兒喜歡的某家老字號的點心,更多時候,只是安靜地坐在床邊,在她看書或處理工作郵件時,幫她舉著輸液袋去洗手間,或者在她睡著時,盯著點滴瓶里的藥液一滴滴落下。
我們很少交談。她依舊習慣性地保持著那份疏離感,但眼神里那層堅冰,在我一次次沉默的陪伴中,正悄然融化。偶爾目光相接,她會先移開視線,但耳根處會泛起一絲不易察覺的淡紅。
出院那天,陽光很好。我開車送她回家。車停在她家樓下,那是一片有些年頭的安靜小區。
“謝謝你,周朗。”她解開安全帶,語氣恢復了慣常的平靜,但少了那份公式化的距離感。
“應該的。”我看著她略顯單薄的側影,鼓足了勇氣,“林總監……林薇,”我第一次嘗試叫她的名字,心臟在胸腔里猛烈地撞擊著,“我……我能上去喝杯水嗎?”
空氣仿佛凝固了。她側頭看向我,眼神深邃,帶著審視,也帶著一絲了然的復雜。陽光透過車窗,在她臉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幾秒鐘的沉默,漫長得像一個世紀。
終于,她極輕地點了下頭,推開了車門:“好。”
她的家出乎意料地簡單。素色的窗簾,原木色的家具,陽臺上種滿了綠植,在午后的陽光里生機盎然。客廳一角,放著一架黑色的三角鋼琴,琴蓋上纖塵不染。
她走向廚房:“茶還是水?”
“水就好。”我的目光被鋼琴旁邊一個小小的工作臺吸引。上面攤開著一本厚厚的素描本,旁邊散落著各種鉛筆和彩鉛。我忍不住走近。
素描本翻開的那一頁,畫著一盆茂盛的綠蘿。線條流暢而充滿力量,每一片葉子的脈絡都清晰可見,光影處理得極其細膩,充滿了蓬勃的生命力。在綠蘿的葉片間隙,巧妙地勾勒著一個伏案工作的年輕男人的側影輪廓——那分明是我!
心臟像是被什么東西重重地撞了一下,血液瞬間涌上頭頂。我猛地抬頭看向廚房門口。她端著水杯站在那里,臉上沒有驚訝,只有一絲被撞破秘密的赧然,像少女般轉瞬即逝,隨即又被一種坦然的溫柔取代。
“畫得……不太好。”她走過來,把水杯遞給我,聲音很輕。
“很好看。”我的聲音有些啞,目光無法從畫上移開。原來她也在看著我,用她的方式,在那些沉默的時光里,記錄著那盆綠蘿,也記錄著綠蘿旁的我。
“周朗,”她突然開口,目光落在那盆畫中的綠蘿上,又緩緩移到我臉上,帶著一種沉淀后的認真,“我三十三了,離過婚,有個上初中的女兒。生活像一團被貓抓過的毛線,可能永遠也理不順。我的事業……現在也像這盆綠蘿,需要重新找地方扎根。”她頓了頓,直視著我的眼睛,那里面有坦誠,也有不易察覺的忐忑,“即使是這樣……你還愿意,每天給它澆水嗎?”
窗外,夏末的陽光炙熱而明亮,慷慨地潑灑進來,將空氣里的微塵都染成了金色。那盆真實的綠蘿在窗臺上舒展著油亮的葉片,生機勃勃。
我拿起她放在工作臺上的鉛筆,在那幅素描的空白處,在我伏案的側影旁邊,鄭重地畫下一個小小的、盛著咖啡的馬克杯輪廓。線條或許笨拙,卻無比清晰。
然后,我迎上她的目光,清晰地回答:“愿意。不只是澆水,還想陪它曬夠每一天的太陽。”
陽光穿過窗欞,安靜地流淌在我們之間,照亮了畫紙上那個新添的馬克杯,也照亮了她眼底終于漾開的、清淺而真實的笑容。隱秘生長的藤蔓終于沖破了流言與現實的壁壘,在陽光之下,找到了它向上攀援的路徑。未來或許依舊荊棘叢生,但至少此刻,我們擁有了一盆共同澆灌的綠意,和一個嶄新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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