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戎鼓鎮(zhèn)，苗語喚作“有龍的地方”，深藏于湘西群山褶皺之內(nèi)。我初來此間，恰逢雨霧彌漫，山巒皆已隱去。雨水自高處灑落下來，絲絲縷縷，連綿不絕，竟把整個寨子籠在了一襲半透明的灰紗之中，迷離如隔世夢境。

我沿著濕潤的石階一步步踏進寨子深處，青石板路被雨水浸泡得烏亮，踏上去便濺起細碎水花。路兩側(cè)吊腳樓依山而立，木色的樓體在雨霧里淡褪了色彩，只顯出模糊的輪廓。窗欞間，一張被雨淋透的蛛網(wǎng)瑟瑟抖動著，懸著幾顆剔透水珠，倒映著整個混沌世界。那網(wǎng)雖細弱不堪，卻仍執(zhí)拗地牽系著風(fēng)雨飄搖中的方寸天地。

雨點敲打瓦檐之聲不絕于耳，細密如篩豆，又似無數(shù)碎銀跌落玉盤。一扇半開的木窗內(nèi)，一位老嫗正織著布，腰桿挺得筆直，如寨后經(jīng)年的杉木。織機規(guī)律的“哐當(dāng)”聲，沉著得如同寨子自身的心跳，踏過雨聲的喧嘩，穩(wěn)穩(wěn)地傳出來。她偶爾抬眼，目光越過雨簾，投向我這個陌生來客，眼神里是山一般的沉靜與安詳，仿佛這雨絲織就的簾幕，不過是她漫長歲月里尋常的一頁罷了。

這時，幾個孩童追逐著從巷角竄出，赤腳踩在水洼里，笑聲清脆，如珠玉碰撞，叮叮咚咚地攪動了雨聲的沉寂。他們脖頸上小小的銀鈴項圈跳躍著，清脆的銀鈴聲與雨滴的嗒嗒聲交錯著，竟織成了一種奇妙的韻律。孩子們渾不顧雨，只顧奔跑，濺起的水花騰起又散落，像無數(shù)細碎的光在雨霧中倏然閃現(xiàn)，復(fù)又歸于濕漉漉的青石板上。豬在圈里拱土，雞在廊下踱步，寨子里有生命的氣息在雨水的涼意里依然蓬勃蒸騰。

我最后在一處吊腳樓下駐足避雨。屋角下，一塘火正在燃著，柴火噼啪作響，紅光映亮了旁邊幾位圍坐的老者面龐。他們吸著旱煙，哼唱著苗歌，那歌聲低啞、深沉，如同來自土地深處的回響。歌聲在雨霧中浮蕩，裊裊然，似乎正與頭頂?shù)挠暝粕塘恐鴷稀＠先藗兊偷偷囊鞒路鹱陨绞钐帩B出，又緩緩消融于這無邊煙雨之中。

我凝神傾聽著，雨水輕敲頭頂?shù)奈蓍埽鹛晾锬静襦枧疚㈨懀h處孩子頸間銀鈴的叮咚，老人喉中流淌的古老歌謠……萬般聲響在此刻的雨中匯聚，又彌散。我驀然間悟到：原來這天地間最本真的語言，并非人言，卻正是這般無始無終的雨聲——它正從古昔下到今日，又自今日下向未來，輕吟淺唱著，不絕如縷，將人間煙火、山野生靈，都悄然包裹進這無邊無際的濕潤與安寧里去了。

雨仍舊下著，下成天地間唯一的語言，連綿不絕，溫潤無聲，卻將人間的所有言語都擁入了它宏大而沉默的懷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