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解讀《平凡的世界》第三部第九至十一章。
孫少平是個輕傷不下火線的人,所以上次生病休整了一下后,又馬上下井了。
其實他并沒有完全恢復,因為他鐵打的體魄里面,是受著他與田曉霞感情不確定的折磨的心。
令他絕對想不到的是,有一天田曉霞竟然會出現在大牙灣。
這時已是六月,天氣開始熱了,只有孫少平這些礦工們,因為井下一年四季都是潮濕陰冷的,即使三伏天里,不干活時還得披上棉襖。
這天少平下井,由于冒頂,他們這班人在井上連續干了十多個小時才上井。這個時候的幾十個人,一個個像苦役犯一般疲憊不堪,“所有人的臉上看不見一絲笑影,也不說任何話,身上都像墨汁潑過,只有從眼白上辨認出這是一群活物”。
少平是最后一罐上井的,到了井口才發現,連同先前上井的工人,大家都沒有離開井口周圍,呆立在旁邊有點震驚而詫異地觀看一個女孩:
她已經穿起了裙子,兩條赤裸而修長的腿從天藍色裙擺中伸出,像剛出水的藕。一根細細的黑色皮帶將雪白的襯衫束在裙中。臉龐在六月的陽光下像鮮花般絢麗。
她正是田曉霞。
而這時的孫少平,“又臟又黑,像剛從地獄里爬出來的鬼魂”。看著明媚的曉霞,“淚水不知什么時間悄悄涌出了他的眼睛,在染滿煤塵的臉頰上靜靜流淌”。
我們完全可能想象孫少平的臉上是什么情狀。
曉霞也是好一會兒才從人群里認出他來,書中寫得很有詩意:這熱的河流淌過黑色大地,淌過六月金黃的陽光,澎湃激蕩地拍打她的胸膛,一直涌向她的心間……
看到這段話,我們可以放心了:曉霞對少平的心沒有變。
這時,曉霞也閃爍著淚花,“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胸前的山脈在起伏著”。少平“用黑手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水,使得那張臉更骯臟不堪”。
應該說,當時這場景是令人感動,又有點搞笑的。我覺得同名電視劇把這個場景呈現得不錯,有興趣的朋友不妨去看看。
還好少平反應快,跟曉霞說他洗個澡就來。他可不能忍受井口那一群粗魯的伙伴這樣來“觀賞”她。
然后少平就跟著曉霞去她住的招待所。有意思的是,“少平感到,一路上,所有的人都對著他笑。怎么曉霞也對著他笑?笑什么?他都被人笑得走不成路了”。
少平直到跟曉霞到了招待所,拿她給的小圓鏡照了一下才完全明白被人笑了一路。除了礦工身邊出現個大美女,更因為“他的臉在忙亂中根本沒洗凈,兩個眼圈周圍全是黑的,像熊貓一樣可笑”。
他們的相會非常甜蜜,這里摘錄兩段吧:
曉霞已經給他兌好了半臉盆熱水,拿出自己雪白的毛巾和一塊圓圓的小香皂,讓他重新洗一下臉。他對著那塊白毛巾躊躇了一下,便開始再一次洗臉。
那塊小香皂小得太秀溜,在他的大手里像一只小泥鰍,不知怎么一下子就從脖項滑進了衣領中。
聽見曉霞在身后“咯咯”地笑著。他立刻感到那只親愛的小手從他脊背后面伸進來。
他的整個身子都僵直了。
少平大步向她走去。
兩個人張開雙臂,緊緊地擁抱在一起。一切都靜下來了。只有兩顆年輕而火熱的心臟在驟烈地搏動著。
外面火車汽笛的鳴叫以及各種機器的嘈雜聲,都好像來自遙遠的天邊……
“想我了嗎?”她問。
回答她的是拼命的吻。這也是她所需要的回答。
田曉霞這次來銅城,主要了解礦務局和鐵路部門的矛盾。而到大牙灣,則主要是為了看少平。照她的廉潔,屬于“公私兼顧”。
實際上,曉霞來看少平,也在一定程度上因為在她與他的感情方面,也感受到了一種威脅,需要找到“確定性”。這個我們后面就會看到
單說孫少平,田曉霞的出現意義太重大了:
所有關于他和她關系的悲觀想法,此刻都隨著她的到來而煙消云散了。或者說,他已根本不再想他們以后的事,只是擁抱著這個并非夢幻中的親愛的姑娘,一味地沉浸在無比的幸福之中。
然后曉霞還帶著少平去接受了礦上的宴請,不過曉霞向煤礦領導介紹他時,并沒有說這是她的“男朋友”,而是說她們是同學關系,然后還補充他們還是“親戚”。
原文是這樣的:
“這是我的同學。我們還是……親戚哩!”曉霞有點結巴地給宣傳部長編織了她和少平的關系。
就是說,曉霞考慮了措詞,猶豫了一下才選擇了“親戚”這個詞。不止是同學,但若直承說是男女朋友關系,那畢竟又有點羞澀,又不能讓少平以為她并沒有把他當對象。
確實不容易表達。也許即使她敢說,礦領導們還不敢信呢。
曉霞又要求到少平的住處去看看。當時另外的人都上班去了,那孔黑窯洞里只有他們兩個人。
曉霞來到他的床前,然后撩開蚊帳,就忘情地躺在了他床鋪上。他立在床邊,隔著那層薄紗,看見她翻他枕頭旁邊的書。
“你……不進來嗎?”她在里面輕聲問。
這個場景是不是特別甜蜜?此刻的孫少平自然也是耳熱心跳。不過,他知道工友們馬上就要回來了,所以他提議去爬礦上的山。
在山上,他們想起了他們在黃原爬過的麻雀山和古塔山。“正是在古塔山后面的樹叢中,他們在鮮花盛開的草地上,第一次擁抱并親吻了對方”。
路遙在這里用了富有詩意的文字,贊頌了愛情:
沉默。血液在熱情中燃燒。目光迸射出愛戀的火花。沒有愛情,人的生活就不堪設想。
愛情啊!它使荒蕪變為繁榮,平庸變為偉大;使死去的復活,活著的閃閃發光。
即便愛情是不盡的煎熬,不盡的折磨,像冰霜般嚴厲,烈火般烤灼,但愛情對心理和身體健康的男女永遠是那樣的自然;同時又永遠讓我們感到新奇、神秘和不可思議……
但是與此同時,孫少平的心里卻并非只有熱情:
在他內心洶涌澎湃的熱浪下面,不時有冰涼的潛流湍湍流過。但是,無論如何,眼下也許不應該和她談論這種事。這一片刻的溫暖對他是多么寶貴;他要全身心地沉浸于其中……
因為他倆之間存在著太過巨大的差距:
她來自繁華的都市,職業如同鼓號般響亮,身上飄溢著芳香,散發出現代生活優越的氣息。
他,千百萬普通礦工中的一員,生活里極其平凡的角色,幾小時前剛從黑咕隆咚的地下鉆出來,身上帶著洗刷不凈的煤塵和汗臭味。
當你看到這樣的現實,大概不免要設想他們會在什么時候分手了;但當你讀到下面的文字,就又會感到,他們感情的基礎仍在。
田曉霞問孫少平對自己有什么打算,少平的回答是“準備一輩子就在這里干下去”;曉霞再問“這是理想,還是對命運的認同”,少平的回答是:
“我沒有考慮那么多。我面對的只是我的現實。無論你怎樣想入非非,但你每天得要鉆入地下去挖煤。這就是我的現實。一個人的命運不是自己想改變就能改變了的。至于所謂理想,我認為這不是職業好壞的代名詞。一個人精神是否充實,或者說活得有無意義,主要取決于他對勞動的態度。當然,這不是說我愿意牛馬般受苦。我也感到井下的勞動太沉重了。但要擺脫這種沉重是不可能的。再說,千百萬人都這樣沉重。你一旦成為這個沉重世界里的一員,你的心緒就不可能只關注你自身……”
在少平說準備在這里一輩子干下去時,肯定會有朋友覺得他挺二的。因為他明明可以表示在這里“鍛煉”幾年后可以調到另外地方去。
他不是不知道曉霞的父親田福軍,現在是省委副書記。
那些與少平同一批來到大牙灣的,但凡有點關系,哪個不想著或者已經通過關系調走?
也正因此,這部分是受到一些質疑的。但事實上確實存在這樣的人,也因為這樣的選擇而更顯示了人的力量。
上面孫少平這段話里,是能夠讀出“思想”“格局”和“高度”的。
特別是,孫少平關注到了千百萬個如他一般的礦工,也就是整個礦工群體。他“帶著一種感情在關心”煤礦,“盼望我們的礦井用先進的工藝和先進的技術裝備起來”,并且為了能配得上先進設備,他準備去報考局里辦的煤炭技術學校。
要知道,要達到這個目標,他必須“一兩年中一邊下井干活,一邊開始重學數、理、化”。
據少平自己說,這可能不是曉霞說的那種理想,而是一個實際打算。其實這何嘗不是理想呢,甚至比個人的理想更宏大,它只是非常樸素而已。
少平還有一個理想,之前我們已經了解到了:再過一兩年,在雙水村箍幾孔新窯洞。
曉霞還以為他想“像那些老干部一樣,為了退休后落葉歸根”,這可理解錯了,少平卻是為了他的父親:
在農村箍幾孔新窯洞,在你們這樣家庭出身的人看來,這并沒有什么。但對我來說,這卻是實現一個夢想,創造一個歷史,建立一座紀念碑!這里面包含著哲學、心理學、人生觀,也具有我能體會到的那種激動人心的詩情。當我的巴特農神廟建立起來的時候,我從這遙遠的地方也能感受到它的輝煌。瞧吧,我父親在雙水村這個亂紛紛的‘共和國’里,將會是怎樣一副自豪體面的神態!是的,我二十來年目睹了父親在村中活得如何屈辱。我七八歲時就為此而傷心得偷偷哭過。爸爸和他的祖宗一樣,窮了一輩子而沒光彩地站到過人面前。如今他老了,更沒能力改變自己的命運。現在,我已經有能力至少讓父親活得體面。我要讓他挺著胸脯站到雙水村眾人的面前!我甚至要讓他晚年活得像舊社會的地主一樣,穿一件黑緞棉襖,拿一根瑪瑙嘴的長煙袋,在雙水村的“閑話中心”大聲地說著閑話,唾沫星子濺別人一臉!
書上寫道,少平在說出這番的時候,很狂放,“臉上淚流滿面,卻仰起頭大笑了”。
在帶淚的笑里,有著很多情緒,也許他已經做好了曉霞不能理解他甚至就此分開的準備。可是這可錯了,曉霞愛他的基礎,正是他始終據于自己的處境和能力做最有力量的事情。你看曉霞的反饋:
曉霞一把摟住他的脖子,臉深深地埋進他的懷里。親愛的人!她完全能理解他,并且更深地熱愛他了。
她身在省城報社,她身邊的人的層次,當然比孫少平高太多了。但是她卻覺得,只有和少平在一塊,才感到自己更像個女人。
這話怎么理解?田曉霞說了:
“當他們自己像個女人的時候,我只能把自己變成他們的大哥!”
我們要明白,曉霞是個很有理想主義精神的女孩,我們也應該還記得,她對“男子漢”的判定,是那種在苦難中奮力前行的氣質。
這個還真是很少有人能做到,特別是,田曉霞身邊的人幾乎連體驗一下“苦難”的機會都沒有,更不用說好好表現一番了。
比如那個明顯想要追求曉霞的同事高朗,是西北大學中文系的畢業生,“識面寬闊,人也不錯,他們很能談在一塊”,來頭很不小:高朗的父親是這個省會城市的副市長,他爺爺更厲害,是當時的中紀委常委。
你說他需要克服什么苦難?最多也就是與單位里一些老資格的觀念沖突問題吧。
所以雖然看起來他倆才般配,但此時的田曉霞心頭還涌動著青春熱血,他并不是她的菜。孫少平才是。
而真正徹底鞏固了孫少平在田曉霞心里不可替代地位的,還是她的井下一游。
正是在黑暗的地心,她真正感受到了“心驚膽戰”,更加知道她握著的這只手是“多么有力、親切和寶貴”。她現在才切實明白,“他在吃什么樣的苦,他所說的沉重倒究是怎么一回事”!
曉霞為她心愛的人流下了眼淚,而那片黑色,將成為她此生的主色調。
正是帶著這樣的震撼和色調,田曉霞回到了省城。高朗來接她了。
看到這個場面時,我想到,盡管曉霞從未想過要讓高朗替代少平,但是也許潛意識里,她曾有過稍稍的比較,微微的猶豫,從而促成她利用出公差的機會到大牙灣看看少平。
這與她想給少平一個安心并不矛盾。
這一看,使曉霞對少平的愛情更熱烈了。
回省城那天,她接受了高朗的宴請,但拒絕了與他一起去看音樂會。理由是,她要去看她在北方工業大學讀書的妹妹。
對的,正如高朗印象中的一樣,田曉霞并沒有妹妹;她所說的妹妹,是少平的妹妹蘭香。
這其實就是她的態度。
對了,回省城之前,曉霞重提了和少平的約定,今天夏天,在黃原古塔山杜梨樹下相會。
少平的心,就是放下了。
又有誰能想到,如期赴約的,會只有孫少平一人呢!
(網圖侵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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