嫂子每夜都會潛入我的房間。
她站在衣柜前喃喃自語,卻不知我裝睡在窺視。
直到我在衣柜門上發現一個不起眼的小洞,透過它,我窺見了隔壁臥室的真相……
哥哥在自殘,嫂子深夜翻找的是他的病歷。
他患上罕見病,天價治療費逼他鋌而走險。
當警察包圍別墅時,嫂子把偽造的證據塞進我手中:“弟弟,替你哥頂一次罪,就當還他當年救你的情分。”
我攥著證據,聽見警笛聲越來越近。
01
木板擠壓的聲音,在死寂的凌晨兩點,像一把遲鈍的鋸子,慢條斯理地割開我本就脆弱的睡意。
我眼皮紋絲不動,呼吸刻意拉得綿長平穩,仿佛沉在深水之下。
只有身體內部的弦,在門被推開一道縫隙的瞬間,猝然繃緊勒得心臟一陣抽搐。
那股熟悉的甚至帶著微苦涼意的幽香,又來了。
像一縷無根的魂,悄無聲息地滑入我暫居的這間客臥,在黑暗的空氣中彌漫開,纏繞上來。
林晚。
我哥陳鋒的妻子,也是我的嫂子。
腳步聲輕得如同羽毛拂過地毯,卻每一步都踏在我驟然加速的心跳上。
她不是朝我的床走來,她的目標永遠是房間角落那個深棕色巨大的舊衣柜。
它就沉默地矗立在陰影里,像一具年代久遠的棺槨。
我屏住呼吸,睫毛之間裂開一道細不可查的縫隙。
幽暗的光線下,她穿著一身柔軟的白色絲質睡裙長及腳踝,像一株夜綻的曇花。
她停在衣柜前背對著我,烏黑的長發垂落,遮掩了側臉。
時間仿佛被凍結了。
她就那么站著一動不動,凝固成一個蒼白的剪影。
空氣里只有她身上那縷涼而苦的香氣,還有我血液在耳膜里奔流的轟鳴。
接著那細微的呢喃又開始了,像夢囈,又像壓抑的抽泣斷斷續續,裹在濃稠的夜色里聽不真切。
只偶爾捕捉到幾個支離破碎的音節,像“……別這樣……”,“……怎么辦……”,或者“……求你……”,每一次都伴隨著她肩膀不易察覺的輕微顫抖。
這詭異的儀式持續了多久?五分鐘?十分鐘?時間失去了刻度。
直到她終于長長地無聲地吸了一口氣,仿佛耗盡了所有力氣,才慢慢地轉過身。
她沒有看我這邊一眼,動作輕緩得如同怕驚醒什么,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輕輕帶上了門。
“咔噠。”
門鎖落下的輕響,像一聲最終判決。
我猛地睜開眼,大口喘著氣,像是剛從深水底下掙扎著浮上來,渾身冰涼,只有額角和后背沁出一層黏膩的冷汗。
黑暗中,那巨大的衣柜輪廓顯得更加陰森逼人。
里面到底有什么?
讓她像被無形的絲線牽引的傀儡,每夜必至,對著它傾訴那些破碎無人能懂的秘密?
02
這是我寄居在哥嫂這座奢華牢籠里的第二個月。
三個月前那場該死的工傷事故,不僅讓我失去了一份還算體面的工作,也幾乎廢掉了我的右手。
醫生宣布康復遙遙無期,復健費用高昂得令人絕望。
就在我拖著一條半廢的胳膊,在狹小的出租屋里對著催繳賬單發呆時,陳鋒的電話來了。
他的聲音透過聽筒,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慣有的爽朗和掌控感:“阿默,快收拾收拾搬過來住,你嫂子一個人在家也悶得慌,正好你來陪陪她,家里地方大復健也方便,哥這兒什么都有。”
不容我推辭。
第二天,他開著他那輛锃亮的黑色轎車就來了。
不由分說就把我那點可憐的家當塞進后備箱,連人帶行李,一股腦兒“接”進了他們位于城郊半山的別墅。
別墅很大,空曠得說話都有回音。
陳鋒的生意似乎更上一層樓,回家越來越晚或者干脆不歸。
他身上的行頭越發考究,手腕上的表盤在燈光下折射出冰冷銳利的光。
每次回來,他總帶著一種掩飾不住近乎亢奮的焦躁,步履匆匆,打電話的聲音壓得很低,但語氣強硬,眼神銳利得像刀子,刮過我和林晚時,總帶著一種審視和不易察覺的疲憊。
他揉搓太陽穴的頻率越來越高。
他們結婚那么多年過去了,林晚依舊美得驚人。
只是那種美,像蒙上了一層薄霧的瓷器,精致卻易碎。
她對我很客氣,周到得無可挑剔,準備飯菜,詢問我的復健情況。
但客氣之下,是巨大的疏離。
她的眼神時常是空的,飄向不知名的地方,笑容像畫上去的,下一秒就能剝落。
她和陳鋒之間,幾乎沒什么像樣的交談。偌大的餐桌上,只聽見碗筷碰撞的脆響,偶爾陳鋒簡短地問一兩句我的情況,林晚也只是低低地應一聲“嗯”或“好”。空氣沉悶得如同暴雨將至。
夜復一夜,林晚的幽靈造訪成了固定劇目。
我像個被詛咒的觀眾,被迫躺在黑暗中,聆聽那無聲的悲鳴,猜測著衣柜里封存的秘密。
這棟華麗的別墅像一個巨大且無聲的漩渦,把我們三個都困在各自孤立的礁石上,被冰冷的海水不斷沖刷。
白天是屬于陽光的,至少表面上是如此。
陽光穿過巨大的落地窗,在光潔的大理石地面上投下明晃晃的方塊。
我盡量避開林晚活動的區域,把自己關在客臥里做那些枯燥得令人發瘋的復健動作,或者坐在落地窗邊發呆,看著山下城市模糊的輪廓。
那天下午,手臂的酸痛實在難以忍受,我決定去別墅后的小花園走走,透口氣。
花園顯然很久沒人打理了,雜草有些肆無忌憚,玫瑰叢也顯出幾分頹敗的野性。
我漫無目的地踱步,踩著松軟的泥土,目光掃過那些瘋長的植物。
突然,腳邊一點微弱的光澤一閃,像是什么金屬小物件半埋在泥里。
我彎腰撿起來,是一個小小的又普通的鑰匙扣掛件,塑料的,廉價的小熊造型,上面沾著泥點。
這種小玩意兒,在這棟房子里顯得格格不入。
我下意識地把它揣進了褲兜。
03
傍晚,陳鋒意外地早回來了。
他帶著一身濃重的煙酒氣,臉色陰沉,眼下的青黑像是被人狠狠揍了兩拳。
他沒像往常一樣直接上樓或者去書房,而是在客廳煩躁地踱步,手指神經質地敲打著沙發的皮質扶手,發出沉悶的“噠、噠”聲。
“哥?”我試探著叫了一聲。
他猛地停住腳步,銳利的目光像探照燈一樣射向我,帶著一種赤裸裸的審視和一絲隱藏極深的恐慌。
他上下掃視著我,仿佛要穿透我的皮肉,看清我骨頭縫里藏著什么。
“阿默,”他的聲音沙啞,帶著一種強行壓抑的急躁。“今天有沒有什么人來找過我?或者有沒有奇怪的電話打到家里?”
“沒有。”我搖頭,盡量讓自己的表情顯得茫然無辜,“我一直待在房間,沒注意電話。”
他死死盯著我,眼神像淬了毒的鉤子,仿佛想從我臉上硬生生撕扯下謊言來。
那目光里的壓力幾乎讓我窒息。
幾秒鐘后,他才像是耗盡了力氣,猛地別開臉,疲憊地揮揮手,聲音低了下去:“沒事……沒事了,你……去休息吧。”
他不再看我,轉身重重地陷進沙發里,雙手用力地捂住臉,肩膀微微塌了下去。
那晚,林晚的夜訪比平時更早了一些。
她進來時,我甚至還沒完全進入“裝睡”的狀態。
她身上的涼意似乎更重了,腳步也帶著一種虛浮的踉蹌。
她徑直走向衣柜像被抽掉了骨頭,幾乎要軟倒在那深棕色的木門前。
這一次,她的低語不再是模糊的呢喃,而是壓抑的、破碎的嗚咽,像受傷小獸的哀鳴,斷斷續續,卻又無比清晰地鉆進我的耳朵里。
“……鋒……別這樣了……我求你……我快撐不住了……”
“錢……怎么辦啊……他們會毀了你的……”
“……病歷……我得找到……不能讓他們發現……”
錢?病歷?毀了?這幾個詞像燒紅的烙鐵,猛地燙在我的神經上。
心臟狂跳起來,幾乎要撞破胸膛。
林晚知道什么?陳鋒到底卷入了什么?巨大的疑云瞬間攫住了我。
她對著衣柜哭了很久,聲音漸漸低下去只剩下壓抑的抽噎。
最后,她似乎耗盡了所有力氣,扶著衣柜門,慢慢地滑坐在地毯上,頭無力地抵著冰冷的門板。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掙扎著站起來,腳步虛浮地離開,像一抹被風吹散的影子。
門關上了。
我立刻翻身坐起,心臟還在胸腔里瘋狂擂動。
黑暗中,我的眼睛死死盯住那個巨大的衣柜。
林晚那句“病歷……我得找到……不能讓他們發現……”反復在腦海里炸響。
那衣柜里,藏著她要找的東西?那每晚的低語,她到底是在向誰傾訴?
一個無法遏制的念頭攫住了我:打開它!現在就打開。
我赤著腳跳下床,幾步沖到衣柜前。
冰冷的木質觸感透過掌心傳來,我深吸一口氣,猛地拉開了沉重的柜門。
“吱呀——”
一股混合著樟腦丸和舊布料的味道撲面而來。
里面空間很大,掛著幾件我臨時帶來有些寒酸的舊外套,還有一些明顯是別墅里閑置的被褥。
我打開手機的電筒,光束在黑暗中晃動。
我急切地翻找著,手指在疊放整齊的舊毯子和枕頭套之間摸索。
沒有。
什么都沒有。
除了灰塵,就是空蕩蕩的隔板。
一股巨大的失望和更深的困惑涌上來。難道我猜錯了?林晚每晚對著這空柜子,到底在做什么?
就在我幾乎要放棄,準備關上柜門的時候,手機的光無意間掃過柜門內側靠近合頁的地方,那里有一個極其微小的甚至有些不起眼的孔洞。
孔洞非常小,邊緣帶著一點毛刺,像是被什么尖銳的東西偶然戳破的,或者是被刻意鉆出來的。
位置很刁鉆,在合頁的陰影里,如果不是特意尋找,根本不可能發現。
我的心猛地一跳。
鬼使神差地,我湊了過去,屏住呼吸,將右眼小心翼翼地貼上了那個微小的孔洞。
04
視野瞬間被拉近,仿佛一下子穿透了厚實的木板。
孔洞的另一端,透過來的是隔壁主臥微弱的光線。
我看到了一角熟悉的深灰色地毯,那是主臥的。
視角有限,只能看到主臥床腳對面那面墻的一部分,我的目光焦急地在有限的視野里搜尋。
然后,我看到了。
陳鋒。
他背對著我的方向,坐在床邊的地毯上,上身赤裸。
他微微佝僂著背頭埋得很低,肩膀在劇烈地顫抖著。
他的一只手垂在身側,另一只手里則緊緊攥著一樣東西,在昏暗的光線下閃爍著一點金屬的寒芒。
那形狀像一把裁紙刀,或者是更小一點的手術刀片?
我的血液瞬間凝固了。
下一秒,我看見他攥著刀片的那只手猛地抬起,然后狠狠地,決絕地朝著自己赤裸的左臂內側劃了下去。
動作快得幾乎看不清,只有那瞬間繃緊的肌肉線條和手臂上驟然出現的一道刺目且迅速洇開的鮮紅,狠狠地撞進我的瞳孔。
我猛地倒吸一口冷氣,像被無形的巨錘砸中胸口,整個人向后踉蹌一步重重地撞在身后的柜壁上,發出“咚”的一聲悶響。
手機脫手掉在柔軟的地毯上,光線被悶住,房間里瞬間陷入更深的黑暗。
巨大的恐懼和難以置信的震驚攫住了我,幾乎讓我窒息。
心想:哥他在到底在做什么?難道在自殘?
隔壁似乎傳來了一點細微又壓抑的悶哼聲,我像被凍僵了一樣僵在原地,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擂動,“咚咚咚”聲音大得仿佛整個世界都能聽見。
過了足足有半分鐘,我才像解凍般猛地回神,手忙腳亂地摸索著撿起地上的手機。
屏幕還亮著,微弱的光映著我慘白的臉。
不能再看了。
我幾乎是連滾爬爬地關上了衣柜的門,那“咔噠”一聲輕響,在死寂的房間里如同驚雷。
我背靠著冰冷的柜門滑坐到地毯上,渾身冰冷,牙齒不受控制地咯咯作響。
那刺目的鮮紅,那決絕的動作,像烙印一樣灼燒著我的視網膜。
陳鋒那張在商場上永遠意氣風發,甚至帶著幾分狠厲的臉,此刻在我腦中扭曲變形。
只剩下他坐在黑暗里,顫抖著用刀片劃開自己皮肉的絕望剪影。
巨大的謎團像冰冷的藤蔓纏繞住我的心臟,越收越緊,幾乎要將其勒碎。
他為什么這么做?
林晚每晚對著衣柜低語,是不是因為她知道隔壁正在發生的這一切?
那個孔洞是她弄出來的嗎?是為了窺視?還是為了傳遞什么?
混亂的思緒如同沸騰的粥,我坐在地毯上,直到雙腿麻木,直到窗外的天色開始泛起一絲灰白。
必須弄清楚。
這個念頭像瘋長的野草,瞬間占據了全部心神。
我扶著柜門站起來,腳步虛浮地走向客臥的門。
目標是主臥對面,也就是走廊盡頭那間小小的家庭儲藏室,我記得那里有工具。
儲藏室里堆滿了雜物,彌漫著灰塵和久不通風的氣味。
我在角落里找到了我想要的東西——一把小巧的十字螺絲刀。
冰涼的金屬握在手里,帶著沉甸甸的分量。
回到客臥,我反鎖好門,但心臟依舊在狂跳。
我再次拉開那個如同潘多拉魔盒般的衣柜門,目光死死鎖在那個微小的孔洞上。
05
我顫抖著,將螺絲刀尖銳的尖端,小心翼翼地抵在孔洞邊緣的木質纖維上。
屏住呼吸,用盡全身力氣控制著發抖的手腕,開始緩慢地一點一點地旋轉鉆磨。
木屑簌簌落下,寂靜的房間里,只有螺絲刀摩擦木頭極其細微卻無比刺耳的“滋滋”聲。
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么漫長,汗水從額角滑落滴進眼睛里帶來一陣刺痛。
我咬著牙,全部的意志力都集中在那個針尖大的點上,恐懼和一種病態的還有破釜沉舟的沖動交織在一起,推著我向前。
不知過了多久,仿佛一個世紀。
螺絲刀的尖端猛地一輕,阻力消失了。
那個原本微不可查的小孔,被我極其艱難地小心翼翼地擴大了一圈。
雖然依舊細小,但視野已經清晰了許多,像一個窺視命運的小小窗口。
我再次湊近,右眼貼上那個被我親手擴大的孔洞。
這一次,視野清晰多了。
主臥里沒有開頂燈,只亮著一盞昏黃的床頭壁燈,光線曖昧而壓抑。
陳鋒不在剛才的位置,我的視線焦急地掃過有限的范圍,深灰色的地毯和床腳,還有靠墻的一個矮柜。
矮柜上方放著一個相框,里面是陳鋒和林晚幾年前在某個海島拍的婚紗照,照片上林晚的笑容燦爛得耀眼。
但吸引我目光的,是相框旁邊,隨意丟著一個深藍色硬殼的文件袋,上面印著某個燙金的醫院徽標非常顯眼。
袋口微微敞開著,露出里面一疊厚厚的紙張。
病歷,林晚那晚提到的“病歷”。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就在這時,主臥連接衛生間的門被輕輕推開了。
林晚走了出來,她似乎剛洗過臉,額前的發絲還濕漉漉地貼在蒼白的皮膚上,眼睛紅腫著,眼神空洞而疲憊。
她穿著一件寬松的睡袍,赤著腳,悄無聲息地踩在地毯上,像個游蕩的幽靈。
她沒有走向床,而是徑直走向了那個放著相框和病歷的矮柜。
她的目光掠過婚紗照,沒有絲毫停留,像看著一件毫無意義的擺設,她的視線牢牢鎖定了那個深藍色的文件袋。
她的動作很輕,帶著一種近乎病態的謹慎。
她伸出纖細的手指,指尖微微顫抖著小心翼翼地翻開文件袋的封口。
她的動作輕得像是在觸碰一片即將碎裂的薄冰。
她低著頭長發垂落,遮住了大半張臉。
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看到她翻動紙張毫無血色的下頜線條。
她在看什么,那份病歷里到底寫了什么?
我的目光死死盯住那份深藍色的文件袋,恨不得穿透那層厚厚的紙張,看清上面每一個字。
林晚一頁一頁地翻著,翻得很慢,偶爾會停頓很久,肩膀微微抽動一下,似乎在極力壓抑著什么。
突然,她翻動的手停住了。
06
她的身體猛地一僵,像是被無形的電流擊中。
接著,她迅速地將文件袋合攏,動作帶著一種慌亂的急促。
她飛快地左右張望了一下,眼神驚恐,仿佛房間里藏著無數雙眼睛。
她像捧著什么燙手山芋,又像是守護著最后的珍寶,將那份深藍色的文件袋緊緊地抱在了懷里,身體微微蜷縮起來背靠著冰冷的墻壁,慢慢滑坐到地毯上。
她把臉深深埋進膝蓋里,肩膀無聲地劇烈起伏著。
我看不到她的眼淚,但那極度壓抑又瀕臨崩潰的悲慟,透過那個小小的孔洞,無聲地洶涌而來,幾乎將我淹沒。
那份病歷……就是答案。
我必須看到它!
這個念頭像毒蛇一樣噬咬著我的神經。白天,陳鋒照例一早就出門了,那輛黑色轎車引擎的咆哮聲消失在盤山公路的盡頭。
偌大的別墅又只剩下我和林晚。
我像個蹩腳的偵探,開始笨拙又心驚膽戰地尾隨她。
我躲在二樓的樓梯拐角,看著她抱著幾件衣服走進洗衣房。
我假裝在客廳窗邊看風景,眼角余光卻瞥見她走進廚房,動作機械地準備著簡單的午餐。
那份病歷,那份該死的深藍色文件袋,會藏在哪里?
主臥?
書房?
還是……某個更隱秘的角落?
下午,林晚接了個電話。
她的聲音壓得很低,斷斷續續的,我只模糊聽到“……知道了……再給我點時間……”語氣里充滿了哀求和無助。
掛了電話,她失魂落魄地在客廳里站了一會兒,然后像忽然想起了什么,快步走向通往地下室的方向。
機會。
我的心臟幾乎要從喉嚨里跳出來。
趁著她下樓的腳步聲消失,我像只受驚的兔子,幾步竄到主臥門口。
門沒鎖,我輕輕擰開把手快速閃身進去,又迅速把門在身后帶上。
主臥里拉著厚厚的遮光窗簾,光線昏暗,空氣里殘留著陳鋒常用的須后水味道和林晚身上那股微苦的涼香,混合成一種令人窒息的氛圍。
我的目光像探照燈一樣掃過房間,床鋪凌亂,床頭柜上散落著藥瓶(我湊近看,是強效止痛藥和安眠藥),巨大的衣帽間門敞開著,里面掛滿了昂貴但似乎很久沒動過的衣服。
還有那個矮柜,昨晚看到病歷的矮柜。
我撲過去,相框還在,旁邊空空如也,那份深藍色的文件袋竟不見了。
巨大的失望和更深的焦慮攫住了我。
林晚把它藏起來了。
地下室?
對,她剛剛下去了。
我沖出主臥,幾步沖到通往地下室的門邊側耳傾聽。
下面很安靜。
我深吸一口氣,擰開門把手小心翼翼地往下走。
樓梯是木質的,踩上去發出輕微的吱呀聲,在寂靜中顯得格外刺耳,我盡量放輕腳步。
地下室很大,堆放著許多雜物,如舊家具、廢棄的健身器材、成箱的紅酒。
我屏住呼吸,借著高處小窗透進來的微光搜尋。
終于,在一個堆滿舊畫框和雜物的角落,我看到了林晚的背影。
她背對著我蹲在那里,正小心翼翼地將那個深藍色的文件袋塞進一個看起來非常老舊蒙著厚厚灰塵的棕色皮質行李箱的夾層里。
她放好之后,還用力按了按,確保它被完全遮蓋住,然后才把行李箱重新推回到那堆雜物后面。
做完這一切,她像是耗盡了力氣,靠著一個舊書架慢慢滑坐下來,抱著膝蓋,把頭深深地埋了進去。
無聲的眼淚終于洶涌而出,她瘦削的肩膀劇烈地抖動著,像寒風中一片即將凋零的葉子。
我悄悄退了出來,心沉得像灌滿了鉛。
那份病歷,是打開所有謎題的鑰匙,被林晚如此絕望地藏匿著。
它到底記錄了什么?
機會在幾天后的一個暴雨夜降臨。
07
陳鋒回來時已經接近凌晨,醉得一塌糊涂,被司機攙扶著上樓,嘴里含糊不清地咒罵著什么,摔在主臥的床上就沒了動靜。
巨大的雷聲在別墅上空炸響,閃電撕裂厚重的窗簾,瞬間照亮室內又瞬間熄滅。
我躺在床上,聽著隔壁隱約傳來的鼾聲和窗外狂躁的雨聲,卻毫無睡意。
午夜時分,我像幽靈一樣溜出了房間。
走廊里一片漆黑,只有窗外偶爾劃過的閃電帶來慘白的光影。
我赤著腳踩在冰涼的地板上,悄無聲息地摸到通往地下室的門。
門沒鎖,我擰開把手閃身進去,反手輕輕帶上。
地下室的空氣更冷,混雜著灰塵和霉菌的味道。
雨水敲打高窗的聲音被放大,悶悶地回響。
我憑著記憶,摸索到那個堆滿雜物的角落。
黑暗中我撞到了什么硬物,膝蓋傳來一陣刺痛,但我死死咬住嘴唇沒發出聲音。
終于,我的手摸到了那個粗糙的皮質表面——那個舊行李箱。
我的心跳得快要炸開。
我把它拖出來,手指顫抖著摸索到側面的拉鏈,拉開夾層。
指尖觸到了硬挺的紙張邊緣!我把它抽了出來。
深藍色的文件袋,在黑暗中像一個不祥的符號。
我掏出手機,借著屏幕微弱的光,迫不及待地翻開。
觸目驚心。
診斷結論:一種極其罕見的神經系統退行性疾病,名稱拗口而冰冷。
下面的描述更是字字如刀:“進行性加重,不可逆,預期生存期3至5年……”
我的目光死死釘在“生存期”那行字上,大腦一片空白。
往后翻,是詳細的治療方案和費用預估。
那串長長的數字,像一串冰冷的毒蛇,瞬間纏緊了我的喉嚨。
七位數,開頭的那個數字,龐大得足以壓垮任何一個普通家庭,甚至一個曾經風光過的商人。
后面附著幾張打印出來的單據:房產抵押文件(別墅赫然在列),幾筆巨額貸款的合同副本,還款日期像催命符一樣迫近,最后幾張則是不同公司的轉賬憑證復印件,數額巨大,但收款方名字都很陌生卻透著一股說不出的詭異。
冰冷的寒意順著脊椎一路爬升到頭頂,讓我如墜冰窟。
所有零碎的線索在這一刻被這疊冰冷的紙張強行串聯起來,組成一幅殘酷而完整的圖景:致命的疾病,天價的治療費,抵押,高利貸……然后呢?
那些巨額轉賬,他鋌而走險了,他在做什么?挪用公款還是詐騙?
巨大的震驚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悲涼感將我釘在原地。
窗外又一道慘白的閃電劈過,瞬間照亮地下室,也照亮了我手中這份沉甸甸寫滿絕望的判決書。
原來是這樣!
哥那日益暴躁的脾氣,疲憊的眼神,還有……那晚黑暗中劃向自己的刀鋒,那是被病痛和債務雙重絞殺下,瀕臨崩潰的嘶吼。
林晚每夜幽靈般的造訪,對著客臥衣柜的呢喃。
她是在隔著一層薄薄的木板,向隔壁那個被命運宣判,正一步步滑向深淵的男人無聲地哀求,還是在對那個窺視的孔洞(她是否知道它的存在?)傾訴著無處可逃的恐懼?
就在我對著病歷渾身發冷時,頭頂的地板突然傳來一聲沉悶的巨響!
“砰!”
像是什么重物狠狠砸在地板上,伴隨著一聲模糊的、極度痛苦的嘶吼!
08
是陳鋒,在主臥。
我像被電擊般跳起來,那份病歷差點脫手。我手忙腳亂地將它塞回文件袋,胡亂塞進行李箱夾層,推回雜物堆后面,也顧不上是否恢復了原狀。
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蓋過了窗外的暴雨聲。
我沖出地下室,三步并作兩步沖上樓梯,沖向主臥。
主臥的門虛掩著,我猛地推開,眼前的景象讓我倒吸一口冷氣。
陳鋒整個人蜷縮在地毯中央,身體痛苦地扭曲著像一只被扔進沸水的蝦。
他雙手死死地抱著頭,指甲深深掐進頭皮里,喉嚨里發出野獸般壓抑的、非人的低吼。
汗水浸透了他的睡衣,貼在身上。
他的臉因劇痛而扭曲變形,肌肉不受控制地痙攣,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嘴角甚至溢出了一絲白沫。
“哥!” 我失聲喊道,撲了過去。
“滾……滾開!” 他嘶吼著,眼睛充血布滿紅絲,像瀕死的困獸,猛地揮開我試圖攙扶的手,力量大得驚人。
他的眼神混亂而狂躁,充滿了非人的痛苦和一種瀕臨毀滅的瘋狂。
“藥……他的藥……” 林晚帶著哭腔的聲音在我身后響起。
她不知何時也沖了進來,臉色慘白如紙,頭發凌亂。
她撲到床頭柜前,雙手劇烈顫抖著慌亂地在一堆藥瓶里翻找。
藥瓶被她碰倒了好幾個,滾落在地毯上,發出零碎的聲響。
“快!藍色的……那個小藍瓶!” 她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我立刻撲過去,視線掃過滾落的藥瓶。
一個深藍色的小塑料瓶。
我一把抓起它,瓶身上貼著打印的標簽,是某種強效止痛注射劑。
林晚已經撕開了一個一次性注射器的包裝,“給我!” 她搶過藥瓶,動作快得驚人,用牙齒咬掉注射器的保護帽,將針頭狠狠扎進藥瓶的橡膠塞,拇指推動活塞,透明的藥液被迅速抽入針筒。
她的動作帶著一種被逼到絕境不顧一切的熟練,眼神卻空洞得嚇人。
她跪倒在陳鋒身邊,無視他痛苦的掙扎和揮打,一只手死死按住他痙攣的手臂,另一只手拿著注射器,看準位置,毫不猶豫地扎了下去,拇指用力,將藥液快速推入。
“呃啊——!” 陳鋒發出一聲更加凄厲的慘叫,身體猛地向上彈起又重重摔落。
林晚死死按住他,淚流滿面,嘴里語無倫次地哭喊著:“忍一下……鋒……忍一下就好了……求你了……忍一下……”
我僵在一旁,看著這如同地獄般的一幕,手腳冰涼。
那藍色的藥液,是止疼的良藥,還是加速墜落的毒藥?
陳鋒的掙扎漸漸弱了下去,急促的喘息慢慢變得粗重而緩慢,像破舊的風箱。
他布滿血絲的雙眼失神地望著天花板,瞳孔渙散,只剩下生理性的巨大痛苦褪去后的空洞和麻木。
汗水浸濕了他身下的地毯,留下一片深色的印記。
林晚癱坐在他身邊,仿佛耗盡了所有力氣,失神地看著他,眼淚無聲地滑落。
空氣里只剩下陳鋒粗重的喘息聲和窗外依舊狂暴的雨聲。
我默默退出主臥,輕輕帶上門。
背靠著冰冷的墻壁滑坐在地板上,那份病歷上冰冷的診斷和天價數字,還有剛才那地獄般的景象,在我腦海中反復沖撞。
原來這就是真相。
09
華麗別墅的外殼下,是正在腐爛的絕望。那衣柜上的洞,窺見的不是香艷,而是命運猙獰的獠牙。
幾天后,一種無形的、令人窒息的壓力開始籠罩別墅。
門鈴聲變得極其稀少,陳鋒的手機卻總是突兀地響起,刺耳的鈴聲一遍遍劃破寂靜。
他接電話時聲音壓得很低,但語氣里的煩躁和焦慮幾乎要溢出來,眼神陰鷙得像要殺人。
好幾次,我路過書房,聽到他對著電話低吼:“……錢!再給我兩天!……我他媽知道后果!” 或者“……東西準備好了,老地方……別再催了!”
每一次這樣的電話后,家里的氣氛就更加凝重一分。
林晚的臉色一天比一天蒼白,眼下的青黑濃得化不開,像被人狠狠打過兩拳。
她更加沉默,像一縷游魂,大部分時間把自己關在房間里。偶爾出來,眼神也是空洞的,帶著一種死寂的麻木。
她不再去地下室,也不再對著衣柜低語。那個衣柜上的孔洞,仿佛也隨著秘密的揭開而失去了意義,變得只是一個丑陋的物理存在。
暴風雨前的寧靜,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
那輛黑色的轎車咆哮著沖進車庫時,我正在客廳窗邊。
陳鋒幾乎是撞開車門跳下來的,動作帶著一種窮途末路的狂躁。
他大步沖進客廳,臉色鐵青,眼神兇狠地掃視著四周,像一頭被逼入絕境的困獸。
“林晚!林晚!” 他嘶吼著,聲音帶著金屬摩擦般的嘶啞。
林晚從房間里出來,腳步有些虛浮,臉色白得像紙。
她看著陳鋒,眼神復雜,恐懼中似乎還摻雜著一絲早已預料的平靜。
“東西呢?” 陳鋒幾步沖到她面前,猛地抓住她的胳膊,力道大得讓她痛呼出聲,“快給我!現在就要!” 他的呼吸粗重,噴在林晚臉上。
“在……在書房抽屜……” 林晚的聲音抖得厲害。
陳鋒一把推開她,像一陣旋風般沖向書房。
林晚被他推得一個趔趄,后背重重撞在墻上,發出一聲悶哼。
她靠著墻,痛苦地彎下腰喘息。
幾秒鐘后,陳鋒從書房沖了出來,手里緊緊攥著一個厚厚的牛皮紙文件袋。
他看也沒看林晚和我,徑直沖向玄關,粗暴地拉開大門。
就在門被拉開的瞬間,刺耳的警笛聲由遠及近,像無數把鋒利的刀,猛地撕碎了別墅區慣有的寧靜。
聲音尖銳、急促、連綿不絕,瞬間從四面八方涌來,將整棟別墅死死包圍。
紅藍兩色的警燈光芒透過寬大的落地窗瘋狂地閃爍著,像無數只詭異的眼睛,把整個客廳映照得光怪陸離,明滅不定。
陳鋒的腳步僵在玄關,手里還死死攥著那個牛皮紙袋。
他的背影在閃爍的警燈下凝固成一尊僵硬的石像。
幾秒鐘后,他極其緩慢地轉過身。
臉上所有的狂躁和兇狠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種死灰般的絕望和認命。
他看向客廳里的我們,目光掃過林晚,最后,竟然落在了我的臉上。
那眼神極其復雜,有絕望,有哀求,有最后一絲瘋狂的孤注一擲,還有一種,讓我瞬間如墜冰窟的,近乎于托付的決絕。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無限拉長,又被警笛聲瘋狂地擠壓,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林晚動了。
10
她像一道白色的閃電,猛地撲向僵立在玄關的陳鋒。
她的動作快得超乎想象,帶著一種不顧一切的決絕。
她撞進陳鋒懷里,雙手死死環抱住他的腰,臉埋在他胸前。
陳鋒被她撞得向后踉蹌一步,下意識地抬起手臂。
就在身體緊貼的瞬間,借著身體的掩護,林晚的右手極其迅疾地從自己睡袍寬大的口袋里掏出了一個東西——一個同樣厚實的、顏色略深的牛皮紙文件袋。
她的動作隱蔽到了極點,快得只留下一道殘影。
緊接著,她猛地將那個文件袋狠狠塞進了我僵硬垂在身側的手里,我的手指下意識地攥緊。
紙袋粗糙的觸感像燒紅的烙鐵,燙得我靈魂都在顫抖。
“阿默!” 林晚猛地抬起頭,看向我。
她的臉近在咫尺,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眼睛卻亮得驚人,里面燃燒著一種近乎瘋狂的火焰。
她的嘴唇劇烈地顫抖著,聲音壓得極低,卻像淬了毒的針,每一個字都狠狠扎進我的耳膜:“替你哥頂一次罪,就這一次,就當還他當年從火場里把你拖出來的情分。”
轟……
這句話,像一顆炸彈在我腦海里轟然引爆。
火場,那場幾乎被我遺忘在童年角落,吞噬了老房子的火災,濃煙、灼熱,還有窒息的絕望。
是比我大五歲的陳鋒,那個當時還瘦弱的少年,沖進火海硬生生把我從快要坍塌的房梁下拖了出來……
那份被我攥得變形的文件袋,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灼燒著我的掌心,沿著手臂一路燙進心臟。
林晚最后那句話,裹挾著童年火場里濃煙與灼熱的記憶碎片,像一把生銹的鈍刀,反復切割著我的神經。
替罪?頂罪?還情分?
警笛聲如同實質的潮水,從四面八方洶涌灌入耳朵,尖銳得幾乎要刺穿鼓膜。
紅藍交替的警燈光芒透過巨大的落地窗,在光潔的地板上,在陳鋒死灰般的臉上,在林晚燃燒著瘋狂火焰的眼中,瘋狂地跳躍、閃爍、切割,將眼前的一切撕裂成明暗交替的碎片。
時間被無限拉長,又被這刺耳的聲音和刺眼的光瘋狂壓縮。
我的大腦一片空白,只有心臟在胸腔里沉重地、絕望地撞擊著肋骨,一下又一下。
陳鋒僵硬地站在玄關,手里那個裝著他“生意”罪證的牛皮紙袋無力地垂著。
他看著我,看著林晚塞進我手里的那個紙袋,那雙曾經銳利如鷹隼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一種瀕死又渾濁的灰敗。
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喉嚨里卻只發出一聲模糊意義不明的咕噥。
林晚依舊死死抱著他的腰,臉埋在他胸前,身體劇烈地顫抖著。
她塞給我東西的那只手,此刻正緊緊攥著陳鋒背后的衣料,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出慘白。
沉重的、有節奏的敲門聲響起,如同喪鐘。
11
“開門!警察!”
威嚴的聲音穿透門板,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
我低下頭。
手中那個顏色略深的牛皮紙袋,封口粗糙,似乎封得并不嚴實。
里面裝著什么?能“頂罪”的東西?偽造的證據?足以把我拖入深淵的“罪證”?我攥著它,指節因為過度用力而發出輕微的“咯咯”聲,汗水瞬間浸濕了粗糙的紙面。
玄關處,陳鋒的身體似乎晃動了一下,像是被那敲門聲抽走了最后一絲力氣。
他極其緩慢地抬起那只空著的手,沒有去開門,而是用一種近乎僵硬還帶著某種儀式感的動作,輕輕地、極其輕地覆在了林晚環抱著他腰的手臂上。
那動作里,沒有力量,只有一種沉重的、無法言說的疲憊。
林晚的身體猛地一顫,環抱得更緊了,仿佛那是她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我站在那里,站在閃爍的警燈和刺耳的警笛交織成的風暴中心。
左手,是我在花園里撿到的那個廉價還沾著泥點的小熊鑰匙扣,不知何時被我緊緊攥在手心,粗糙的塑料邊緣硌得生疼。
右手,是那個能吞噬我未來的文件袋。
火場的記憶碎片在眼前翻騰,灼熱的空氣,嗆人的濃煙,房梁倒塌的巨響,還有那個少年陳鋒嘶啞的喊叫和拖拽我時手臂傳來的、幾乎要斷掉的力道……
門外的敲門聲變成了更加急促、更加沉重的撞擊。
“咚!咚!咚!”
如同命運最后的通牒。
警笛聲尖銳得像是要刺破蒼穹,紅藍光芒在視網膜上瘋狂灼燒。
那沉重的撞門聲,一下又一下,如同巨錘砸在瀕臨破碎的鼓面上,震得腳下昂貴的大理石地面都在嗡鳴。
我低下頭,視線死死釘在右手那個沉甸甸的牛皮紙袋上。
它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得我靈魂都在尖叫。
頂罪?用我的未來,去填補陳鋒滑向深淵的窟窿,就因為那場遙遠火場里他伸出的手?
左手心里的塑料小熊硌得掌骨生疼,廉價,粗糙,沾著花園的泥土,像一塊從另一個平凡世界掉落的碎片。
它提醒著我,我本不該在這里,不該卷入這棟華麗墳墓的崩塌。
陳鋒覆在林晚手臂上的那只手,那只沉重疲憊的手,像一根引信,點燃了我胸腔里積壓的、混雜著恐懼、悲涼和巨大荒謬感的怒火。
不。
這個字像一顆冰冷的子彈,瞬間擊穿了我所有的混亂和猶豫。
我不能。
12
火場的恩情,是命。
但此刻的“頂罪”,是讓我把這條命,連同靈魂,一起扔進另一個更骯臟,更永劫不復的深淵。
這不再是償還,是徹底的獻祭和毀滅。
我猛地抬起頭,視線越過僵硬的陳鋒和顫抖的林晚,投向那扇被撞擊得搖搖欲墜的厚重木門。
門外,是法律,是秩序,也許冰冷,但至少是光天化日下的審判。
門內,是用謊言和絕望砌成的墳墓。
就在撞門聲達到最猛烈頂點的那一剎那,就在那扇象征著隔絕與秘密的門即將被外力強行破開的瞬間。
我動了。
沒有沖向大門,也沒有將手中的文件袋藏匿或丟棄。
我用盡全身力氣猛地抬起右手,將那個沉甸甸顏色略深的牛皮紙文件袋,朝著玄關正前方,那扇被瘋狂撞擊的大門方向,狠狠地決絕地扔了過去!。
文件袋在空中劃出一道短促而沉重的弧線。封口在劇烈的動作下徹底撕裂開來。
紙張,無數張印著密密麻麻字跡,蓋著猩紅印章,貼著照片的紙張,如同被驚飛的慘白鳥群,瞬間從撕裂的袋口噴涌而出。
它們在空中翻飛、旋轉、散開,被窗外瘋狂閃爍的警燈染上詭異的紅藍之色,然后紛紛揚揚,如同下了一場宣告終結的紙雪,飄落在那光潔的映照著警燈的地板上。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定格。
陳鋒的身體猛地一震,霍然轉頭看向我,那雙死灰般的眼睛里爆發出難以置信的,混雜著驚駭、暴怒和徹底絕望的光芒。
他喉嚨里發出一聲野獸般的、被扼住咽喉的嘶吼:“你……”
林晚也抬起了頭,臉上最后一絲血色徹底褪盡,只剩下紙一樣的慘白和徹底的茫然。
她看著漫天飄落的紙片,又看向我,那雙曾燃燒著瘋狂火焰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被颶風掃過的、一片死寂的灰燼。
她環抱著陳鋒的手臂,無力地、緩緩地滑落下來。
“砰——!!!”
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
厚重的實木大門,在最后一下猛烈的撞擊下,終于不堪重負,帶著門框撕裂的碎木屑和扭曲的金屬鉸鏈,轟然向內倒塌!
刺眼的白光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從破開的門洞外洶涌而入,粗暴地驅散了客廳里閃爍的紅藍光影。
強烈的光線讓我下意識地瞇起了眼,逆著光,門口出現了幾個高大而肅穆的身影,深藍色的制服在強光下輪廓分明,如同冰冷的雕塑。
黑洞洞的槍口,在強光下閃爍著冷硬的金屬光澤,穩穩地指向客廳內的我們。
“警察!不許動!”
威嚴的喝令聲如同驚雷,在空曠的客廳里炸響,蓋過了漸漸停歇的警笛尾音。
強光刺得人睜不開眼。那聲“不許動”像無形的鎖鏈,瞬間捆住了客廳里所有活物的動作。
陳鋒像被抽掉了脊梁骨,整個人晃了晃,最終頹然地向后倒去,重重地跌坐在冰冷的大理石地板上。
那個裝著真正罪證的牛皮紙袋從他無力的手中滑落,“啪”地一聲摔在散落的文件旁邊。
他低著頭,肩膀垮塌下去,臉深深埋在陰影里不再有嘶吼,只有粗重而斷續的,如同破風箱般的喘息,身體不受控制地微微抽搐。
他完了。
13
這個認知像一塊巨大的冰,砸碎了所有的支撐。
林晚沒有去扶他。
她依舊靠著冰冷的墻壁,像一尊被抽走了靈魂的蒼白石膏像。
她的目光空洞地越過倒塌的大門,望向門外被強光渲染得一片模糊的雨后的天空。
沒有眼淚,沒有憤怒,甚至沒有恐懼,只有一片死水般的沉寂。
她精心準備的偽造文件,此刻正像廢紙一樣散落在警察的腳下,連同她最后一絲掙扎的希望,一同破滅。
一個警察警惕地邁過倒塌的門板,踏入客廳。
他銳利的目光迅速掃過全場,最終定格在陳鋒身上。
他朝身后做了個手勢,另外兩個警察立刻上前,動作利落地將癱軟在地的陳鋒架了起來。
手銬冰冷的金屬光澤在強光下一閃,“咔嚓”一聲脆響,鎖住了那雙曾經翻云覆雨的手腕。
陳鋒沒有任何反抗,像個沉重的麻袋,被拖著向外走去。
經過我身邊時,他似乎微微側了一下頭,渾濁的目光在我臉上停留了極其短暫的一瞬。
那眼神里,沒有恨,沒有怨毒,只有一種深不見底的、徹底枯竭的疲憊和灰敗。
很快他便被帶出了門,消失在刺眼的光幕和警燈閃爍的包圍圈中。
客廳里只剩下我和林晚,還有滿地的狼藉——散落的文件,傾倒的門板,碎裂的木屑,以及空氣中彌漫的塵埃和絕望的味道。
一個警察蹲下身,開始仔細地一張一張地撿拾地上散落的文件,包括林晚塞給我的那些偽造品,以及從陳鋒袋子里掉出來的真正的罪證。
每一張紙都被小心地裝入透明的證物袋,封存。
林晚終于動了。
14
她緩慢地直起身,離開倚靠的墻壁。
她的動作僵硬,仿佛每一塊骨頭都生了銹。
她沒有看我一眼,目光依舊空洞地投向門外。
隨后她邁開腳步,赤著腳,無聲地踩過冰冷的地板,踩過散落的紙張,像一縷即將消散的游魂,跟著警察一步一步走出了這棟曾經華麗,如今只剩斷壁殘垣的別墅。
強光從破開的門洞涌入,將她離去的背影拉得很長很長,投在客廳狼藉的地面上,最終融入門外的光暈里,消失不見。
巨大的喧囂和混亂如同潮水般退去。警察帶走了人,帶走了文件,拍照,取證,最后也離開了。
倒塌的大門被臨時用警戒帶封住,像一個巨大的丑陋的傷口。
刺眼的警燈熄滅了,別墅區死寂得可怕,只有遠處偶爾傳來一兩聲受驚的鳥鳴。
我獨自一人站在空曠得如同廢墟的客廳中央。
腳下是散落的零星紙張碎片,在窗外透進來的、雨后慘淡的天光下,泛著死寂的白。
空氣中還殘留著塵埃、硝煙(心理上的)和一絲若有若無的林晚身上那股涼而苦的香氣,混合成一種令人作嘔的末世般的味道。
左手心里,那個廉價的小熊鑰匙扣幾乎被我捏得變形,塑料的邊緣深深嵌進掌心的皮肉里,帶來一陣遲鈍的痛感。
我緩緩松開手,將它舉到眼前。
塑料小熊憨態可掬地笑著,身上還沾著花園里新鮮的泥土。
它像一個來自遙遠平行世界的信物,提醒著我曾經有過的或許平凡但至少干凈的生活。
我轉過身,拖著灌了鉛的雙腿,一步一步走向那間暫時還屬于我的客臥。
拉開衣柜的門,里面空蕩蕩的。我拿出自己那個半舊的旅行背包,開始機械地往里塞為數不多的幾件衣物和洗漱用品。
動作很慢,每一個折疊都帶著遲滯。
最后,我的目光落在了衣柜內側那個小洞上。
那個被我親手擴大的窺視孔,邊緣還殘留著木屑的毛刺。
它像一只漆黑的眼睛,無聲地回望著我。
我伸出手指,指尖輕輕拂過那個孔洞粗糙的邊緣,冰涼的觸感順著指尖蔓延。
這小小的孔洞,曾是我窺探深淵的窗口,也是所有崩壞開始的地方。
拉上背包拉鏈,背在肩上。
分量很輕,輕得不像裝著一個被顛覆的人生。
我最后看了一眼這個房間和這個衣柜里的那個洞。
然后,轉身,走出客臥,穿過一片狼藉的客廳,沒有再看那扇倒塌的大門一眼。
警戒帶的黃色在昏暗的光線下異常刺眼。我彎腰,從它下方鉆了出去。
外面,雨徹底停了。
天空是洗過般的灰藍色,空氣冰冷而濕潤,帶著泥土和植物的腥氣。
盤山公路上空空蕩蕩,我沿著濕漉漉的路邊,一步一步向山下走去。
沒有回頭。
身后那棟半山別墅,像一個巨大的、沉默的墓碑,漸漸隱沒在越來越濃的暮色和山嵐之中。
山腳下的公交站空無一人,我在冰冷的金屬長椅上坐下,背包放在腳邊。
我攤開一直緊握的左手,掌心被塑料小熊硌出了幾個深深的發白的凹痕,邊緣微微泛紅。
那個沾著泥的小東西,安靜地躺在我的掌紋里,依舊憨憨地笑著。
不知過了多久,遠處傳來引擎的轟鳴。
一輛略顯破舊的長途大巴,亮著昏黃的車燈,像一頭疲憊的老牛,喘著粗氣,沿著蜿蜒的公路爬了上來。
車頂的電子顯示屏滾動著模糊不清的目的地。
車門“嗤”地一聲在我面前打開,泄出車內渾濁的暖氣和嘈雜的人聲。
司機叼著煙,含糊地問:“走不走?”
我站起身,拿起腳邊的背包,最后看了一眼掌心的小熊,然后,把它輕輕放進了外套胸前的口袋里,緊貼著心臟的位置。
抬腿,邁上了大巴車冰涼的臺階。
車門在身后沉重地關上,隔絕了外面清冷的空氣和雨后山林的景象。
引擎發出一陣沉悶的低吼,車身緩緩啟動,帶著一種老舊的震顫,沿著濕漉漉的盤山公路,向著山下城市那片巨大而模糊的燈火初上的光暈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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