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超給了一個足球“瘋子”圓夢的機會。
文|《中國企業家》記者李曉天
編輯|張昊
圖片來源|受訪者
李太鎮最近明顯變忙了。
他創立的珂締緣足球俱樂部自從全權負責搭建“蘇超”聯賽南通隊,并領跑積分榜之后,李太鎮幾乎每天都能接到媒體采訪和咨詢合作的電話。
“你們記者可真厲害,把我的老底都翻出來了,我們俱樂部是怎么建隊的、經歷過什么,都給報出來了。”李太鎮說。
在他口中,南通隊之所以強,是因為上場踢球的孩子們都是從小一起踢到大的。在配合和意識上,別的城市隊沒有這個優勢。李太鎮的兒子,也是南通隊隊長李賢成說,隊里有8個球員是幼兒園同學,12個球員從小學一年級就在一起踢球,“閉著眼睛都知道隊友往哪跑”。
據媒體統計,南通隊在本次蘇超聯賽中的傳球成功率高達87%,場均跑動距離也比第二名的南京隊多出15%,被球迷笑稱為“蘇超巴薩(西甲巴塞羅那足球隊,以傳控風格見長)”,球迷甚至打趣讓前國足隊長范志毅來看看南通隊是不是比國足還強。
俱樂部內部很少有人叫他“李總”,他的辦公室門口掛著“青訓總監”的牌子,他的助理吳雙叫他“老李”,俱樂部的孩子們則喊他“賢爸”。
6月1日南通4比0贏泰州那天,李太鎮站在場邊抹了把臉上的汗水,他一點都不滿意,“文俊秀進球之后那個囂張慶祝的樣子,張浩楠拼了命給他傳球,球到他腳底下進了,而隊友還倒在地上,他就開始忘我慶祝了,給我氣的。”
“一個球員要懂得感恩,懂得尊重隊友,進球之后他跟張浩楠一起慶祝才是正確的,這是我們俱樂部特別注重的東西。”
盡管如此,下場之后他還是架不住孩子們的起哄,給大家發了紅包。
40個球員,每人200元,表現突出的再加100元,參與比賽的工作人員每人100元,這就是蘇超領頭羊的贏球獎金標準。一場比賽李太鎮自掏腰包發了2萬元的紅包,采訪當天他笑著“抱怨”自己6月的生活費已經沒了。
“孩子們那么開心,我不可能就發一塊兩塊。但開心也就10秒鐘,剩下的都是‘煩死了’。”李太鎮說。
“煩死了”,這是李太鎮運營俱樂部14年來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過去5年,他的辭職信一直放在辦公室的抽屜里,直到今年2月才撕掉。
此前幾乎每天推開辦公室的門,他都琢磨要不今天就不干了吧。然而每一次走出辦公室到訓練場,看著孩子們的笑臉,又默默把辭職信放回抽屜,“再撐一天。”他告訴自己。
而這一“撐”就等來了蘇超。
在蘇超第四輪已進行的5場比賽中,共有12.9萬名現場觀眾,場均觀賽人數25802人,創下新高,堪比國內頂級職業聯賽。端午假期,賽事還帶動江蘇旅游消費46.93億元,酒店預訂量增長最高達150%。抖音等短視頻平臺上更是充斥著各種“爆梗”視頻,蘇超成了今年國內頂流。
“我這些年常在想,搞足球這個事是不是命中注定,每一次我覺得堅持不下去的時候,總有人能拉我一把。”李太鎮說。
資產千萬到差點“傾家蕩產”
李太鎮并不是南通人,他老家在黑龍江,是朝鮮族人。
2004年他在上海創辦了一家拖鞋廠,2008年南通海門去招商引資,李太鎮把拖鞋廠遷到了這里,一家人就此在海門扎了根。他的拖鞋廠也叫“珂締緣”,在朝鮮語里,這是“舒適生活”的意思,這個名字一直延續到了足球事業上。
他兒子李賢成很喜歡踢球,天賦不錯,李太鎮最初是想把兒子送出國踢球。
當時送一個孩子出國踢球一年要花掉100萬元,他算了一筆賬,不如把外教請到國內來,跟孩子出國踢球的花費差不了多少。
他還“氣不過”。當年李賢成在與韓國同齡隊交手時,輸得稀里嘩啦,看臺上的韓國觀眾開始用韓語叫喊“中國孩子不會踢球”。李太鎮是朝鮮族人,他當然聽到了這些嘲諷,當時就暗下決心:“不把兒子培養出來,打敗你們韓國隊,我這輩子就白活了。”
那年李太鎮的拖鞋廠年銷售額已經過億元。2011年,他說服海門區政府共同創立了“珂締緣足球俱樂部”,他從自己的拖鞋廠里每年拿出60%的利潤,要求俱樂部免費培養球員。
最初,珂締緣只有7個孩子,靠著拖鞋廠的輸血,球隊前幾年過得還算平穩。但到了2015年,李太鎮發現事情開始不對了。
那幾年珂締緣開始全國招生,球員從7人驟增到150人,教練也從最初的1人變成了15人的教練組,其中還包含6名巴西外教和3名韓國外教,每年光外教工資就要200多萬元。
2015年底,他盤了盤賬,自己已經在足球上投入了超千萬元了,幾乎沒有什么回報。碰巧那年,李太鎮的拖鞋廠利潤也開始下滑,無力再為俱樂部輸血。
“拖鞋廠的利潤怎么可能養得起這樣一個‘龐然大物’?我的拖鞋一雙也就五毛錢的利潤,我再跟企業伸手,拖鞋廠就要倒閉了,那個廠里也有幾百口人,他們也要吃飯呀。”
沒有資金,俱樂部關門在即,李太鎮開始變賣個人房產“供養”球隊。
“上海莘莊地鐵站附近的4套房子,我們全賣了,當年賣了1000多萬,放現在可能賣到2000多萬。別人都說我老公是個‘瘋子’,我們有什么就賣什么。”李太鎮的妻子說。夫妻倆一起搬進了球員宿舍,買礦泉水都要精打細算。
李太鎮記得,最難的時候他兜里只剩下3.2元,“以前賺的錢全都砸進俱樂部了,我一下子從一個千萬富翁,變成窮光蛋了。”但即便如此,他也沒有開口向球員們收過一分錢。
吳雙最開始很疑惑珂締緣的模式,“不收費,這明顯是違背市場規律的。這既不是慈善組織,他也不是大財團的大老板,為什么要免費?”
但接觸久了,他慢慢理解了李太鎮,這是個足球“瘋子”,他要走的是別人沒走過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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蜜月期
2015年,李太鎮帶著珂締緣的35個孩子參加了浙江衛視的綜藝節目《中國夢想秀》,俱樂部資金鏈已斷裂,他想最后一搏尋求社會幫助。
節目中主持人問小球員夢想是什么,“幫李爸爸賣拖鞋。”孩子們脫口而出。節目播出后,珂締緣又“活”了。
同為黑龍江朝鮮族的老鄉,朗姿集團董事長申東日向李太鎮伸出了援手。2016年,朗姿集團先是贊助了珂締緣主辦的校園足球國際邀請賽,第二年,球隊直接更名為“江蘇朗姿珂締緣足球俱樂部”。
李太鎮承認,朗姿集團的加入讓俱樂部發展走上了快車道。
截止到2018年,珂締緣向國家各年齡級別少年隊輸送球員59人,遠多于一些大牌職業俱樂部的青訓梯隊。
在俱樂部和海門區政府的共同努力下,“足球小鎮”的項目也在當地落戶,足球成了一張“地方名片”。“我們南通很有意思,有專攻教育的啟東,也有專攻足球的海門。”在俱樂部工作的吉偉說道。
也是那年,承辦珂締緣新基地建設的江蘇中南建設集團開始“接手”俱樂部。為了更好地建設新基地,申東日無償將自己在珂締緣的股份轉讓給了中南建設集團,2018年俱樂部也正式更名為“江蘇中南珂締緣足球俱樂部”。
“那一次,我和申東日主席在辦公樓里等中南的陳錦石主席,當時他跟我講了一句話,我到現在都記得,他說只要孩子們好、俱樂部好,我們個人得失不要太計較。”李太鎮說。
珂締緣和中南建設集團有過很長一段時間的蜜月期。
后者承諾每年向珂締緣投入1500萬元用于球隊建設,此外還承包建設了珂締緣新的足球訓練基地。這承載著李太鎮“自負盈虧”的夢想:“我們的運營計劃做得非常務實,完全可以實現以足球養活足球。”
2019年,珂締緣官微置頂了組建職業球隊的計劃公告。文中提到8年的堅持和等待,珂締緣將從2020年正式沖擊職業聯賽,并打算用3年時間沖擊中甲,最終登上中國頂級職業聯賽。為此,李太鎮聘請了1998年世界杯韓國主力球員金都根為主教練,這對一支尚在業余聯賽的球隊來說無疑是一場豪賭。
珂締緣也不負眾望。2021年,以球隊班底搭建的江蘇男足參加全運會,獲得了第4名,平了江蘇歷史上在該項目上的最好成績。同年,珂締緣沖擊中乙成功,正式成為了一支職業球隊。
轉機
然而,2022年,一切又按下了暫停鍵。
因地產等主業不振,中南建設集團對足球基地的施工陷入停滯,承諾球隊的投入也遲遲不到賬。
當時俱樂部運營一年的花銷大約要2600萬元,李太鎮早已辭去拖鞋廠總經理的職務,將精力全部放到俱樂部管理上,結果他又沒錢了。
有將近一年的時間,珂締緣沒發工資,連水電費都交不起。
“2023年大年初三,我實在堅持不下去了,給區政府領導打電話說‘我走投無路了’,如果政府不接手球隊,珂締緣只能宣布解散。”李太鎮說。
就是這一通電話,救了珂締緣的命。
“政府領導說海門不能沒有足球,無論何時,政府永遠是我們最堅強的后盾。到大年初八,我們就定下了未來3年的生存發展計劃,國資進來了,珂締緣又活過來了。”李太鎮說。
他坦陳國資入股之后,他也一度面臨在管理上如何融入的問題,“我們現在實行‘預算制下的總經理負責制’,以前我是老板,什么事情都是我一個人說了算。現在還是我在管理俱樂部,但是要提前一年做好預算,有任何決定先從我這做一個判斷,然后大家再共同商議決定。”
雖然俱樂部活下來了,李太鎮的心結卻始終沒有解開。
“這5年來,每天下班路過那個‘爛尾’的新基地,我的心都在滴血。我們現在所有的收入只有政府補貼,我總覺得自己像個‘罪人’一樣。明明有能力養活自己,只要新基地交付使用,我們就能自負盈虧。”
新基地是他的理想,他圍繞新基地設計了一整套盈利計劃,“不說賺大錢,至少我們養活自己是沒問題的”。在他的構想里,新基地有接待1200人的能力,俱樂部通過辦賽、場館設施的對外運營、比賽日的運營和職業俱樂部的日常運營,完全可以覆蓋開銷。
“別的俱樂部很難盈利是因為他們大多都是‘自上而下’的,買一個球隊‘殼子’,然后買一些球員來踢球,這種俱樂部是沒根基的。但我們不一樣,我們是‘自下而上’的,我們的球員都是自己培養,是可以實現盈利的。”李太鎮介紹說。
一說到這件事,他的情緒就很低沉,“計劃書再漂亮有什么用?基地不交付就是廢紙一張。”
然而蘇超來了,新基地也隨著熱度攀升加快了建設進程。據俱樂部工作人員介紹,新基地在兩個月內就能交付,李太鎮的足球夢又向前邁出了一步。
他的辦公室里有兩張小小的辦公桌和兩排皮質沙發。靠著皮質沙發的墻上,他掛了一幅毛筆字——“李瘋子”。他喜歡坐在沙發上抽煙喝茶,看著仍在辦公桌前為各種瑣事撓頭的吳雙,“我是個粗人,他是文人”。
午飯前和午休后,李太鎮都要去訓練場看孩子們踢球。每次從訓練場回來,他都告訴自己不能放下足球,“我不想做這個,再來一次我絕對不碰,是這些孩子推著我往前走。”
他說人活一輩子就圖個“開心一刻”。過去是拖鞋廠效益好,給員工們發完年終獎,看他們笑著回家過年,自己則待在辦公室里回味一整年的酸甜苦辣,抖擻精神再戰來年。
但現在,早變成了“孩子們贏球的那一刻”。對球員們來說,場上拼搏90分鐘,只有那一瞬間的釋放,結束之后還要回到訓練場,日復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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