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話科學家】

從母親的趣味數學啟蒙點燃一生熱愛，到推動國際前沿數學研究，從年輕時每日5000米長跑，到65歲仍堅持帶著學生一起運動，他活躍在科普一線，因勸退奧數出圈兒……

本期讓我們認識這位永葆好奇的數學家——中國科協副主席、中國科學院院士袁亞湘，跟隨他一起發現數學之美，感受科學之真→

他是優化大師

讓AI更聰明

他是科普先鋒

用魔術和向日葵

向孩子們揭示數學的奇妙

他更是一位堅守者

呼吁優化科研生態環境

守護科研凈土

他用科研詮釋著數學的浪漫與力量

他永攀科學高峰

證明了科研是場“終身馬拉松”

袁亞湘，數學家，中國科學院院士，中國科協副主席。主要從事運籌學研究并取得了系統成果，在信賴域法、擬牛頓法、非線性共軛梯度法等方面做出了重要貢獻。

用興趣啟蒙，在數學前沿領域深耕

我總認為，“知識可以后來學，但興趣的種子要早早種下。”

我出生在湖南郴州的一個山村，小時候，我母親用算術游戲為我打開數學之門。母親雖然沒上過學，卻懂得用趣味點燃孩子的求知欲。也許正是這種早期的興趣培養，對我后來的數學研究產生了深遠的影響，讓我在數學領域甘之如飴地深耕幾十年，并在非線性優化等領域取得一些成果。

說到非線性優化，可能聽起來很專業，但其實它與我們生活息息相關。簡單來說，“線性”就是事物按照固定比例增長，比如一斤白菜一塊錢，兩斤白菜兩塊錢。而“非線性”則相反，像賣1萬斤白菜時，賣家可能會因為量大而降價，這時價格和數量之間就不再是簡單的線性關系了。

“優化”本質上就是追求更好的結果。無論是科學研究還是日常生活決策，都需要不斷地進行優化。而我的主要研究方向，就是探索解決這類優化問題的數學方法。

舉個生活中的例子，比如開車，勻速行駛是線性情況，但現實中道路彎曲、車速不定，就變成了非線性情況。像“導航選擇最短路徑”就是一個非線性優化問題，我的研究就是從中挑選出最優解，能讓AI更聰明。

“數學是科技創新的基石”。在人工智能、大數據等新興技術快速發展的今天，數學要更好地支撐國家關鍵領域突破。

當下，AI 正以驚人的速度蓬勃發展，各行各業的人們用它提升工作效率。然而，在享受AI便利時，我們必須有所警惕。尤其是青少年，不能有“有了AI就可以不做題、不學數學，未來一切依賴AI”的想法。要知道，人類真正偉大且無法被替代的，正是源源不斷的創造力，這是 AI 難以企及的。

實際上，許多看似復雜的技術問題，其底層都可以歸結為數學問題。如芯片設計中的線路布局和布線問題，本質上就是一個數學問題。

通信領域的許多問題也是如此，大家可能注意到，現在的手機電池續航時間比幾年前要長得多，這不僅僅是因為電池技術的進步，更是因為手機設計和信號優化等方面的數學應用降低了手機能耗，從而延長了電池使用時間。

因此，加強跨學科的交叉和融合，鼓勵更多的數學家參與到其他應用領域的研究中，尤為重要。

科研如長跑，需要耐力與活力

“數學是年輕人的戰場，但大器晚成者亦不少。”年輕時，我熱衷跑步，大學期間每天堅持跑5000米。現在我招研究生，常問他們身體狀況。因為科研如長跑，需要持久耐力與活力，體育鍛煉能強健體魄、磨煉意志，讓思維保持敏銳。

我很幸運，年輕時得到中國科協、團中央等多方面鼓勵與支持，還榮獲第三屆“中國青年科學家獎”。這些榮譽是對我的肯定，更是鞭策，讓我在科研道路上不斷奮進堅定深耕科研的決心。

在我的科研生涯中，華羅庚先生對我影響很大。他僅有初中學歷，卻憑借不懈努力成為世界級數學家，為我國數學學科發展作出巨大貢獻。

在條件艱苦的年代，他和我的導師馮康先生等前輩，用卓越成就告訴我們：真正的科研精神，是無論環境如何，都要向真理邁進。我們應當向他們學習，不斷努力、不斷奮斗，為國家的學科發展和人才培養貢獻自己的力量。

數學總體而言是一門屬于年輕人的學科。一個國家數學的發展，很大程度上需要年輕的數學家來推動。

不過，數學界也不乏大器晚成的例子。不少老科學家即便年事已高，依然能取得卓越成就。我的老師馮康先生60多歲時還開辟了全新的研究方向，為我們樹立榜樣。

如今我已年過六旬，仍帶著學生爬山、討論課題。現在的學生很優秀，從某種意義上講，我和學生是相互學習、共同進步的關系。我們除了研究基礎數學領域，還緊跟時代步伐，涉足機器學習優化等新方向。我們攜手合作，期待不斷有新成果問世。

呼吁，營造更自由的探索空間

作為中國科協副主席、全國政協常委，多年來，我始終致力于為科技工作者營造良好的成長環境，尤其關注青年科技工作者的發展。我多次呼吁，要為青年科技工作者減輕負擔，營造濃厚的科研氛圍，賦予他們更自由的探索空間。

當前，社會發展日新月異，科研領域競爭激烈。科研工作節奏快，稍有遲緩成果就可能被他人搶先。許多科研領域仿佛被無形的手推著，如國際會議設置嚴格時限，要求科研人員短時間內完成并發表論文；職稱晉升、申請基金等都有量化指標。這種量化評估體系使部分科研人員者陷入“趕工”模式。

從積極方面看，這種模式確實能激勵科研人員不斷投入工作。但對于某些學科，尤其是基礎數學而言，科研成果并非以量取勝。

回顧往昔，華羅庚帶領陳景潤等科學家研究哥德巴赫猜想，致力于攻克那些極為深刻的問題。這類問題絕非一朝一夕之功，需要科研人員投入大量的時間和精力。基礎數學領域需要有人能靜下心來，甘坐“冷板凳”，全身心地去攻克難題。

在評職稱、評獎以及各類科研評價中，我一直呼吁不要過度依賴量化指標。特別是對于基礎研究領域，成果往往需要長期投入和積累，不能以短期考核周期急于評判。我們應穩定支持一批優秀的青年科研人員，讓他們安心基礎研究。

我希望投身基礎科學研究的青年學者明白，一方面，要適應當前的大環境，畢竟不緊跟節奏，就難以在科研領域立足。

但另一方面，在忙碌于日常科研任務時，不能忘記思考重大問題。夜深人靜時，不妨抽出時間靜心思考重要課題。或許有一天，你的研究成果歷經幾十年甚至幾百年仍被人關注借鑒，而這樣的成果，絕非靠趕工期能實現。期待更多青年學者能領悟這一道理。

此外，我還注意到對第一學歷過度看重的現象。我認為第一學歷只能反映一個人高考的排名，不能決定一生。可如今，第一學歷被無限夸大，導致青少年從小就為應付高考投入過多精力。

對于一個國家而言，保持持續的創新活力，才是推動科技進步和國家發展的關鍵。在學術期刊建設上，我們既要自信，也要有耐心。

近年來，中國科學界一直努力推動學術期刊建設，我國科技期刊的國際化程度和國際影響力顯著提升。中國科協等相關部門做了大量工作，如推出中國科技期刊卓越行動計劃等。中國數學會、中國運籌學會、中國工業與應用數學學會等學會都在加大投入，推動期刊發展，致力于提升編委和作者的國際化水平，努力讓雜志朝著國際頂尖刊物方向邁進。

然而，科技期刊的發展并非一蹴而就，許多國際知名期刊在各自領域有深厚傳統和悠久歷史，我們在進步的同時，人家也在發展。所以，我們要清醒認識到，在追趕過程中不能急于求成，還是要腳踏實地、穩步前行。

播種，讓數學點亮夢想

一個人若想把一件事做好，興趣、激情與熱情缺一不可。

我常常外出開展科普工作。學生們見到我，總會驚訝地說：“袁爺爺，您看起來可不像65歲的人呀！”

我想，這是因為我對所做的事情充滿興趣與激情，能全身心投入其中，也正因如此，才有了相應成果。我一直保持年輕心態，無論對待工作還是生活，都滿懷熱忱。

4月14日，袁亞湘在晉江市養正中學，為現場師生及線上觀眾帶來一場題為《數學漫談》的主題報告。圖源：泉州科協

在做研究過程中，我希望廣大青年科技工作者明白，若想在自己所在領域取得一定成績，就必須擁有飽滿的熱情，快樂地投入到工作中。

一直以來，我都很關注科普，但真正熱衷于做科普，主要有兩個契機。一方面，我是中國科協副主席；另一方面，我曾擔任中國運籌學會理事長、中國數學會理事長。在中國科協指導下，開展科普工作是學會的重要任務。所以，自從擔任這些學會的理事長后，我便開始嘗試做科普活動，而且越做越投入，越來越熱愛這份工作。

做科學研究并推動學科進步，能讓人收獲滿滿的成就感，做科普同樣如此。

我曾到小學、中學，尤其是邊遠地區的學校去作科普報告。那里的孩子很少有機會見到科學家，當他們睜著充滿好奇與渴望的大眼睛，認真聆聽我的報告，臉上露出震撼的神情時，我也深受觸動。這讓我真切地感受到，科普工作意義重大。

我開展的科普大多與數學相關，我希望更多孩子明白數學的重要性，認識到數學的美妙與趣味，進而激發他們對數學的興趣和熱愛。如今，有些孩子覺得數學就是為了考試、做題，毫無樂趣可言。我希望通過自己的努力，扭轉這種觀念，讓他們體會到數學的樂趣和價值。

值得自豪的是，我的科普書還被推薦為青少年的優秀讀物，還獲得過2022年度十大科普人物等獎項，這讓我十分欣慰。

我想送給全社會一句口號：“數學很有趣，愿你愛上它！”這既是對青少年的期待，亦是對自己數學研究生涯的告白。

對話科學家

問：對有志于從事基礎數學研究的年輕人，您建議他們如何平衡理論研究和應用需求？

袁亞湘：數學是一門極為特殊的學科，尤其是基礎數學領域。在當下經濟發展和社會進步的語境下，有些人可能會覺得數學似乎沒什么實際用處。

但實際上，科學技術的發展是一個統一的整體，技術的進步必然依賴于科學，而數學正是科學發展的核心支撐。像物理、化學、生命科學等學科，它們的理論基礎都離不開數學知識。因此，數學是一門極其重要且基礎的學科，發展基礎數學對國家的科學技術進步至關重要。

而且數學學科中還有很大一部分是應用數學。我從事的線性優化研究就屬于應用數學范疇。應用數學很多研究問題都來源于實際生活，比如天氣預報、地震研究、石油勘探、醫療設備的研發等，這些領域的底層技術都離不開應用數學的支持。包括圖像處理、人工智能和機器學習等前沿技術，其底層原理也都運用了應用數學的知識。

綜上所述，我希望更多人能認識到數學的實用性，不要忽視數學在各個領域的重要作用。

問：數學是否存在“美學標準”？您眼中的數學之美有哪些？

袁亞湘：就拿數學知識的實際應用來說，它可有趣且實用。比如說，數學能用于設計游戲和魔術。就像撲克牌，牌面有數字，牌的張數也有特定規律，把這些數學關系巧妙運用到魔術中，就能呈現出讓人驚嘆的效果，是不是特別好玩？

大自然中也有很多與數學相關的奇妙現象。比如向日葵，它的螺紋線生長規律就蘊含著數學知識。我們應該鼓勵孩子們多到大自然中去觀察、去發現，了解這些與數學有關的知識和內容，而不是讓他們整天面對那些枯燥乏味、脫離實際的題目。所以，讓學生做一些有趣的題目，在有趣的情境中學習數學，是非常重要的。

編者手記

“數學很有趣，愿你愛上它！”——這是數學家袁亞湘院士用一生踐行的信念。

這位65歲仍精力充沛的科學家，既在“冷板凳”上深耕基礎研究，又能用生動比喻講解深奧的數學理論；既擁抱AI時代，又守護著人類獨有的創造力。他告訴我們：科學突破往往誕生于那些不被KPI追趕的深夜思考，最偉大的科學成果往往源于“快時代里的慢堅守”，這份堅守閃耀著最純粹的科研精神。

從華羅庚精神的傳承到青年人才的培養，從芯片設計的數學密碼到走進偏遠山區開展科普課堂，他用數十載光陰證明：數學不僅是科技創新的基石，更是一種照亮世界的思維方式。

翻開袁亞湘院士的人生畫卷，我們看到了一位科學家如何在數學的星空中執著追光。愿更多年輕人能從這位“數學追光者”的故事中獲得啟發：找到屬于自己的那束光，并為之堅守一生。

（訪談編輯：中國科協之聲編輯部 陳盡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