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每天都與食物相處,卻不是每個人都能讀懂食物的語言。美食博主“田螺姑娘”陳宇慧在新書《誰來決定吃什么》中,帶領(lǐng)我們重新認(rèn)識食物,并借由食物重新觸摸生活的肌理。在她的眼里,食物從來不止是食物,它是回憶的甬道,是愛的表達(dá)與創(chuàng)造,是無序生活里我們的生存確定;同時,食物也意味著掌控與權(quán)力,深刻地影響著我們每個人的日常。也許,在“吃什么”以外,“誰來決定吃什么”才藏著生活最真實的答案。
《誰來決定吃什么》
陳宇慧 著
有光|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
文|陳宇慧
會點菜的人
因為被朋友們公認(rèn)會做飯,每次在外聚餐時菜單不知不覺就會被遞到我的手上,絕大部分時候我擅長且享受點菜,并且自認(rèn)有一種能用點菜的方式就把同桌的親朋好友全部照顧好的能力,接過菜單就開始自覺操持。老朋友的忌口我早就爛熟于心,一邊問問新朋友不能吃什么,一邊默默回想在座所有人的籍貫和日常飲食偏好,該減辣減辣,該免香菜免香菜。如果同桌有人不愛吃內(nèi)臟,最好盡量避免同樣可能有明顯腥膻味的羊肉和河魚。如果有人牙口不好或者正在戴牙套,那就多點糯軟的食物,更不能點咖喱,以免牙套染色。最后再把菜單給大家過目,務(wù)求照顧好所有人。
我觀察很多人的點菜方式是把社交平臺和點評網(wǎng)站上的推薦菜式一網(wǎng)打盡,這也是個不容易出錯的辦法,畢竟銷量高的菜式,餐廳也會視之為招牌,不敢怠慢。何況大多數(shù)時候,餐廳的菜單并不十分易讀,老板們需要考慮菜品的毛利率和時下流行程度,把作為經(jīng)營方想推廣的菜放在最醒目的位置。
不過作為并不想趕時髦的食客,我點菜還是以口味優(yōu)先,好吃最重要。最好也能點出一些不那么熱門,卻代表這家餐廳特色的菜式。
我會在打開菜單的時候順手打開手機(jī)瀏覽器,搜出這家餐廳所屬菜系的招牌菜,錨定它在菜單上的位置。如果是一家湘菜館,點出“辣椒炒肉”不算什么本事,可北京的湘菜館會做“新化三合湯”和“東安雞”的可以說是寥寥無幾,前者是湘中地區(qū)的名菜,后者是傳統(tǒng)老湘菜,現(xiàn)在湖南本地都不多見了,菜單上出現(xiàn)這些菜反倒會讓人眼前一亮,一定得試試看!
菜單看得多了,也能分辨出哪些菜是老板們想塞給我們的,哪些菜才是自己真正想吃的,哪些菜是花活兒,哪些菜才考驗廚師的真本事。再同時考慮價位、葷素搭配、涼菜熱菜和湯水的比例,有什么時令食材,以及不同食材適配的蒸煮煎炸烹飪技法。翻閱菜單時腦子里這么運行計算過一輪,把手指頭按在要點的菜名上作為標(biāo)記,最后請服務(wù)員全部記錄下來,不耽誤他們太長時間。
如果去一家新餐廳嘗鮮,這種點菜方式是非常穩(wěn)妥且全面的。這次吃得滿意之后,再次探訪就更好說了,保留之前覺得不錯的菜式再酌情增減,一般都不大會出錯。
會點菜的人覺得這個過程很享受,不只因為主動權(quán)掌握在自己手上,還因為現(xiàn)代人相處時,大多羞澀內(nèi)斂到不愿意提出自己真實的要求和想法,問就是什么都能吃,而如果真能準(zhǔn)確避開忌口,點出對方真正想吃的菜,這種成就感簡直無可比擬,和送出一份對方一直想要卻舍不得買的禮物也差不了多少。
面對越親近的朋友,點菜的時候越是不自覺地想多照顧他們的口味。哪怕這頓飯的重點是聚會或者談工作,飯菜作為聊天的背景,起碼得是適口的。要是同桌吃飯的人關(guān)系沒那么親近,又想把每個人都照顧到,最好就把點菜權(quán)“下放”,每個人各點兩道自己喜歡的菜,也是個皆大歡喜的做法。
自己定義的菜單
沒有人比我自己更了解自己的口味,我享受點菜的過程,也習(xí)慣把“點菜權(quán)”握在自己手里。對愛吃的人來說,讓其他人給自己安排吃什么,相當(dāng)于把身家性命都托付出去了。
第一次接觸Omakase餐廳和菜單的時候,我和主廚一樣緊張。那是北京一家價格并不算非常高昂的日料店,需要提前溝通忌口,確定哪些食材不能吃,直到開餐前才能知道今天的完整菜單。客人們坐在板前,主廚一邊笑容滿面地和大家聊天,一邊時不時觀察后廚的學(xué)徒們把食材處理到什么進(jìn)度了。那會兒Omakase還不算特別流行,板前烹飪又頗具表演性質(zhì),餐廳和客人對此都是生疏的。每當(dāng)后廚傳來一些小小的爭執(zhí)聲,板前本來流暢的談話就會微妙地僵上一瞬。
平心而論,那頓飯的食物并不算糟糕,只是每道菜都像一個“盲盒”。客人無法決定自己吃什么,但仿佛也親身參與了所有的烹飪過程,甚至隱約知道哪道菜可能會有問題。對于不熟悉這種氛圍的人來說,兩個多小時的板前時間頗有點如坐針氈。
Omakase餐廳把菜單濃縮在一張紙上,無形中替客人做了所有決定。點什么菜、如何搭配、哪道菜先上,所有的流程都被提前設(shè)計好,主客之間的寒暄從落座之后的第一道菜開始。哪怕后來已經(jīng)很習(xí)慣這種形式的餐廳,我的心里還是有點空落落的,翻看菜單和照顧朋友的樂趣被剝奪了,手都有些沒處放。不過看到不那么擅長點菜的朋友,在這樣的餐廳里被主廚照顧得很好,毫不費力就可以獲得無論食材還是搭配都接近完美的一套菜單,我也替他們長舒一口氣。要是自己不小心點出了兩道味道相近的菜,這頓飯肯定吃得沒那么開心吧。
二三線城市有很多家常菜餐廳或土菜館也沒有菜單,冰柜里擺放好老板當(dāng)天采購的食材,海鮮、肉類、時蔬分門別類,有些還會用食材搭配成菜式半成品的樣子,所見即所得。客人們和老板討論今天什么食材好,又適合什么做法,這頓飯吃什么就這么有商有量地定下來了。這種“明檔”柜臺的展示比紙質(zhì)菜單要直白得多,且可以靈活更換,隱約有一種食材新鮮、更迭迅速、供應(yīng)限量的意味,是我喜歡的。
在沒有固定菜單的家常菜餐廳或土菜館里,食材要怎么烹飪也并無定數(shù),可以和老板闡明口味,或者請老板直接按自己說的做法來操作。明檔里展示的食材和本地菜市場在某種意義上是重疊的,而旁邊就是猛火大灶,即將在那里實現(xiàn)由自己定義的菜單。對于遠(yuǎn)離土地的都市人來說,這何嘗不是一種Farm-to-table(從農(nóng)場到餐桌)的隱喻?
“怎么又吃這個?”
別說在餐廳點菜了,哪怕只是和家人同桌的一日三餐,有時候也吃不到一起去。通常來說,誰掌勺,誰就決定一家人的當(dāng)日菜單。畢竟從采購開始,連帶著考慮食材搭配和消耗庫存的需求,掌勺人在買菜的瞬間就得在腦子里進(jìn)行好幾種排列組合,迅速地尋求一個成本和效率之間的最佳解法,不可能等全家人坐在一起商量著決定。
碰上應(yīng)季蔬菜上市的時候,價格便宜又確實好吃,爸媽難免會多買。夏天經(jīng)常是皮蛋煮莧菜和蒜末炒空心菜輪番上陣,冬天就是各種打了霜的蔬菜,有小白菜、上海青、紅菜薹和白菜薹,梗部都是糯糯軟軟甜甜的。現(xiàn)在想起不得了,那會兒卻身在福中不知福,擺好碗筷就開始抱怨餐桌沒有新意,對爸媽說得最多的一句話是:“怎么又吃這個?”
無心說出的話最傷人,我已經(jīng)不記得爸媽有沒有因為這事對我發(fā)過火,但換作現(xiàn)在,我一定會對日復(fù)一日采購做飯的人充滿感激,只有自己也這么做過,才知道當(dāng)初別人有多勞累。看似光鮮,但被視為理所當(dāng)然的勞動之后,感激之情不再被頻繁地宣諸于口,不滿和挑刺顯得格外尖銳。
我算是從小對吃比較有主見的孩子,有想吃的菜式會直接跟爸媽提要求,遇到桌上有不愛吃的菜式也會生悶氣,覺得爸媽不考慮我的口味。爸媽也樂呵呵地遷就我,我愛吃零食無辣不歡的時候就給我把每道菜都加辣,我到了青春期開始有了身材焦慮之后,就把菜里的五花肉全部換成小里脊。
小時候有段時間,家鄉(xiāng)大大小小的餐廳都流行做一道“酸辣魷魚卷”。那個年代湖南無新鮮魷魚,都是食用堿泡發(fā)的干魷魚,泡發(fā)之后從內(nèi)側(cè)打上花刀,搭配野山椒、蒜薹和酸豆角,再用幾根紅辣椒點睛。所有的配菜都切得細(xì)碎,不同層次的酸味和辣度全都浸透魷魚的花刀深處,讓本來略顯無味的水發(fā)魷魚變得極其下飯。
小孩子赴席的機(jī)會少,可家里又不會做這道菜,我饞得不得了,逼著應(yīng)酬比較多的我爸憑印象卷起袖子下廚試做。水發(fā)魷魚倒是好買,菜市場多的是,但每家攤位的泡發(fā)水準(zhǔn)不一,有些聞起來有點腥臭。蒜薹不容易入味,偏偏買來的野山椒和酸豆角又太咸,做了幾次調(diào)味都非常奇怪,不敢放鹽,又不敢不放鹽。最要命的是魷魚會不斷出水,最后碗底的湯又咸又腥,和我想吃的那口酸爽脆嫩完全不一樣。
等我爸跟廚師打探明白這道酸辣魷魚卷的秘訣,把野山椒和酸豆角拔鹽,魷魚提前焯水去掉多余的水分,終于完美地復(fù)刻了餐廳出品,他興沖沖地連做了好幾天,我又吃膩了,說什么也不肯再動筷子,還抱怨他總做同樣的菜,就像夏天永遠(yuǎn)少不了的蒜末炒空心菜一樣沒有新意。
掌勺權(quán)
“掌勺權(quán)”是一種怎樣的權(quán)力呢?掌勺權(quán)掩蓋不了喜好。經(jīng)常能在網(wǎng)絡(luò)上看到開玩笑的說法:大人不挑食,是因為不愛吃的食物他們從來不買。這么說倒也沒錯,不過大部分時候餐桌上的關(guān)注和了解是單向的。負(fù)責(zé)采購食材和下廚做飯的人買了什么菜,不能說明他們愛吃,最多算作不討厭。但反過來,因為無須為此費心,端坐在桌前吃飯的人經(jīng)常只知道自己愛吃什么,絕對不會比掌勺者更在乎餐桌上其他家庭成員的飲食偏好。
幾乎沒有父母做飯不考慮孩子的口味的,而我對爸媽愛吃什么的體會卻非常模糊。他們都是過慣了苦日子的人,饑餓年代里有的吃就不錯了,是不可以把飲食偏好掛在嘴邊的,什么都能吃,每餐都要光盤。我大概能記得媽媽不吃肥肉,爸爸愛吃魚泡,他們對食物的愛憎并不分明,五花肉和豬肘子家里也不是沒買過,爸爸也從不會為了自己的口腹之欲去跟魚攤老板預(yù)訂魚雜。蒸好的魚頭里躺著一只浸滿湯汁的肥厚魚泡,如果我開口說想嘗嘗,那也一定會被夾到我的碗里。
掌勺權(quán)也掩蓋不了偏愛。別說爸爸可以把喜歡的魚泡讓給我,有時候一道必須放辣椒才好吃的菜,因為顧及不能吃辣的孩子,辣椒就會被省略,或者負(fù)責(zé)掌勺的父母就干脆不做這道菜了。一家人吃餃子,每多拌一個口味的餡就需要多費一份心思,除了大家都喜歡的口味可以作為最大公約數(shù),多出來的餃子餡口味,也多半因為被偏愛的家庭成員愛吃。
掌勺權(quán)更掩蓋不了疲憊。做飯是花了心思還是湊合事兒,是很容易看出來的。可是權(quán)力和責(zé)任是這樣地融為一體,如果以誰擁有掌勺權(quán)誰就該下廚作為理由,逼得人加班回家還要做飯,這事怎么都不會讓人太愉悅。
我回老家探望九十多歲的外公外婆,他們雖然還耳清目明,但觀念著實說不上與時俱進(jìn)。外婆滿意地端詳著我和我先生的身體語言,斷定我們感情不錯,并把這一切歸功于我會做飯。我內(nèi)心撕扯到抓狂,又怕跟老人家拍桌子給氣出個好歹來,只能在飯桌上生悶氣,暗暗下定決心做飯要以讓自己快樂作為第一目標(biāo),還要在以后的日子里把這件事更大聲地喊出來!
(本文摘選自《誰來決定吃什么》,內(nèi)容有刪節(jié),小標(biāo)題為編者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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