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講述的是5月12日至5月16日一個地球的幾位伙伴在青海省祁連縣的經歷。
走,買肉去
每次到西寧,去青海省林草局述完職,馬存新都要在機場附近的批發市場買夠2到3個星期的食材帶回救護中心。
從西寧回救護中心要開車3個多小時。
“救護中心”指的是祁連山國家公園野生動物救護中心(救助站),馬存新是那里的站長。馬存新喜歡說“到”西寧,雖然家在這座省會城市,但平日基本都駐扎在野外的救護中心。
這次,一個地球自然基金會的兩位伙伴跟他一起,先去了批發市場,然后直奔海北藏族自治州祁連縣。
批發市場的豬肉價格比西寧市內和祁連縣優惠很多,質量也好。馬存新又和老板講了講價,分類買足,一包包扛到后備箱里。剛入職的一個地球小伙伴以為是買給中心那批被救治的野生動物,馬存新哈哈笑說“咋可能,”站里救助的野生動物都有專門的補貼,這是給救護中心員工食堂買的,“動物們的伙食更好哩!”
馬上望祁連,連峰高插天。四時積雪明,六月飛霜寒。明嘉靖年間甘肅巡撫陳棐的這首詩完整寫出了幾百年后的某天,我們在祁連山所看到的。
先是大晴。汽車閃過田地、荒野、零散的牧民居所和片片牛羊。遠處是無窮的山脈。五月,山體的顏色黃中帶綠,綿延起伏中帶著道道斜飛的山棱,更遠處是有白色雪頂的更巍峨的山。高速公路像一條筆直的島,而黑、青、黃、白的大色塊依次錯落地從近處鋪到天邊。
高速公路邊的祁連山山脈景色 ??孔雪/一個地球
我們祁連山有5種貓科動物
馬存新專注開著車,但改不了野保工作者的職業習慣,一直在細細觀察環境,用奧運冠軍的話說,他的眼睛像尺。
“那些看著蠻高大的灌木全是金露梅,現在還不到花期。”
“那一片是沙棘叢,沙棘叢挨著莊稼,河谷里還有少量水,荒漠貓較常在這種地方出現,因為有吃有喝有隱蔽。”
“這條河谷延伸很遠,祁連山5種貓科動物都在這出現過。” (備注:雪豹、猞猁、荒漠貓、兔猻、豹貓)
這個季節有許多干涸的河谷 ??孔雪/一個地球
又開了一會兒,他指著路左邊遠處一片孤單的建筑:“那所學校前年闖進一只雪豹,我們趕到的時候聚集了很多人,大家遠遠圍著。豹子的狀態還好,救治一段時間康復后,裝上定位就放歸了。定位器顯示它沿著河谷一直走,一直走,走到了距離蘭州市70公里的地方,可能覺得方向不對,又折返了。”
1個半小時后,天迅速轉陰。和城市不同,天空像迅速下沉了幾千米,直壓在人頭頂。雨點、風、冰雹、雪……10分鐘內全來了。迎面是灰色凍風,放眼處,群山瞬間白頭。
轉瞬間大雪封山 ??孔雪/一個地球
車廂里的氣味不太清新,因為前兩天才拉了“珍稀猛禽”。
“巡護路上碰到的,根本沒時間叫‘專車’,我們拉上動物就往救助站趕,站里醫生得盡快給它做手術……”馬存新不好意思地笑著。很多時候,這輛車就是工作人員的家。在西寧還穿著短袖,到了服務區后,馬存新又熟練地在車里摸出棉襖套上。
大雪又延續了3個隧道,沒錯,從一個隧道出來后我們又回到春天。到峨堡鎮了,山脈更加原始,景色更加壯麗,距離救護中心還有70多公里。
受傷動物的家
車子穿過變得更加狹窄的山谷,又開了十幾公里,到達救護中心時剛到下午6點。
天還是大亮的,遠遠的,站里幾位漢族和藏族工作人員在門口迎接,能感覺他們看到搖下車窗的馬存新時,表情是突然的愉悅和輕松。一個人歸心似箭,一群人翹首期盼。
救護中心坐落在一個山坳里,再往前是沒有人煙的綿延山谷。中心的院子不算大,2019年開建,2022年啟動,像一個大型四合院。
大門進門的左側是幾座高大的救助動物籠舍,現在住著一只荒漠貓、一只斑頭雁,一只黑頸鶴和兩只赤狐,都在放歸計劃中。荒漠貓只在我們到達的這天偷偷探了一下頭,黑頸鶴倒是喜歡站在玻璃前觀察人類。
黑頸鶴很活躍 ??孔雪/一個地球
院子正面是辦公大樓,有設備齊全的手術室、DR室、實驗室、配餐間及二樓的辦公區,右側是員工宿舍和食堂。
三棟房屋背后的大片土地是救護中心的野化區,外圍有圍欄,大致分為草食動物育幼區、猛禽區、草食動物野化訓練區、食肉動物籠舍,中間用高高架起的連廊銜接,方便工作人員走動作業,在觀察野生動物情況的同時又和它們保持距離。
馬存新帶著我們走上連廊。三只巖羊幼崽和兩只藏原羚在草地上蹦來蹦去,不久前,還有旱獺一家五口看中了這片地,踏踏實實刨了好幾個洞,在救護中心里安了家,彼此相安無事。
救護中心有非常廣闊的野生動物散養恢復區,因為身體構造的特殊性,只有巖羊能跳到連廊上來。??孔雪/一個地球
喜馬拉雅旱獺 ??孔雪/一個地球
被專門做了框架大棚的是幾只猛禽。沿著連廊往另一個方向走,有一排新的圈舍,16只藍馬雞的房間更大,里面布設了枯枝落木堆放的巢穴,準備開展人工繁育,最終目的是放歸繁育個體,壯大野外種群。雖然做了沙池,但水泥地面籠舍對它們的羽毛影響較大,救助站正在更高的坡地上改造帶原始灌木草地的籠舍,藍馬雞不久就可以再搬新家。
離藍馬雞50多米,有一間單獨的救助舍,居民是只9歲雪豹(姑且稱呼為9歲)。我們沒有看到一直呼呼大睡的 “9歲” ,關于它的故事,我們在隔天聽到了更詳細的版本。
辦公室外,坡地上方的黃色聯排就是 “9歲” 的家。??孔雪/一個地球
“小馬哥”
一天后,一個地球自然基金會雪豹保護項目資深專員馬晨迪,外號小馬哥,結束在西雙版納的出差,又馬不停蹄飛到西寧,和另外兩位同事匆匆沿著同樣的路線趕來祁連縣。
此次出差,他和馬存新約定,要彼此了解祁連山國家公園青海區域的雪豹保護狀況,講講祁連山國家公園張掖和酒泉片區的雪豹保護故事。
馬晨迪的雙頰帶點高原紅,這是長期在海拔3000米以上工作的印記,他在2018年底參加 “雪豹守護者” 青年人才培養計劃,剛一入選就在高山區域保護站駐扎了整整一年。正式入職后主要往返祁連山國家公園張掖和酒泉分局的保護區域進行工作。
小馬哥 ??小元子/一個地球
他是植物學背景,接觸雪豹前,長期浸泡在熱帶地區的植物與昆蟲世界里,走遍了云南的邊邊角角。轉投雪豹項目,一是想去到景色迥異的高山地區,發現不同地域的動植物、昆蟲,另一方面,是覺得這種大型貓科動物“很酷”。
“在大型貓科里,非洲獅、美洲豹、亞洲地區的虎類,這些都有較廣泛的研究資料和歷史,雪豹最神秘,基礎研究還大有可為,保護工作也在發展的階段。”
駐站那一年,馬晨迪與科學家和保護站工作人員協作,除了維護保護站點的日常運轉、巡護雪豹棲息地、開展雪豹種群監測工作,還做了大量社區調查,訪談牧民,了解雪豹棲息地社區的社會、經濟、文化狀況。
馬晨迪還沒有見過野生雪豹,只在跟隨巡護員巡護時看到過雪豹的足跡和糞便。
“因為下了雪,那個足跡特別明顯,是標準梅花型腳印,沒有指甲印,可以判斷是不會像犬科那樣走路伸出腳趾的貓科動物留下的。”
從前后腳距離測算步幅,有經驗的巡護員判斷是一只成年雪豹。那條腳印特別長,馬晨迪他們跟著走了很久,也激動了很久。雪豹的糞便很大很明顯,因為高山地區沒什么大型食肉動物,健康豹子的糞便是一顆一顆,圓滾滾的,比乒乓球略大,“看到一串這樣的糞便,我們就知道一只強壯的雪豹在這生活或者路過了,內心就很安定。”
雪豹在雪地上留下的腳印 ??阿誠
然而,觀察足跡和糞便只能作為輔助手段,雪豹活躍在高山高海拔等人類極難涉及的領域,雪豹保護的一大難題是數據缺失,要想全面了解它的捕食習性、分布范圍、生存狀況,紅外相機布設和項圈數據采集非常重要。
制造“偶遇”
順利到達祁連縣的第二天早上,馬晨迪和馬存新約好了在油葫蘆管護站見面。這里距離救護中心有一個半小時車程,距離祁連縣城一個小時,因為位于祁連山國家公園南坡腹地,紅外相機監測到的雪豹數量可喜。
祁連山國家公園油葫蘆管護站供圖
油葫蘆管護站也是一座野保工作設施齊全的小院子,矮矮的木頭圍墻外是令人驚嘆的綠色原野和雪山美景。剛到管護站,馬晨迪接到公益攝影師駱曉耘的來電,駱曉耘常在四川拍攝和觀察雪豹,他向兩人分享了雪豹卓瑪繁衍三代9只雪豹的故事。公眾倡導是物種保護工作的重要組成部分,大家希望祁連縣的雪豹大家族里也能呈現出這么精彩的故事。
從管護站往山谷里再走數公里,來到油葫蘆峽谷,“這里是典型的雪豹棲息地,野生動物種類豐富,有馬鹿、荒漠貓、豹貓、金雕、胡兀鷲、高山兀鷲、藍馬雞……,最主要是巖羊多,是非常典型的雪豹棲息地。” 馬存新說。
一個典型的雪豹棲息地,有峽谷森林、高寒灌叢、高原草甸、流石灘。??一個地球
保護區工作人員在這里布控了紅外相機、野保相機和高位云臺。雪豹生活的區域人所難至,貓科動物的神秘習性又讓野保調查難上加難。通過紅外相機進行個體識別,野外撿拾新鮮糞便開展食行分析和個體識別,都還沒辦法讓工作人員具體了解到雪豹的生存空間到底有多大以及不同季節對雪豹的捕食影響等。
2021年,祁連山國家公園聯合青海省野生動物救護中心成功救助誤闖農戶家中的雪豹 “凌蟄”,并在祁連山國家公園青海片區門源縣境內放歸。這是我國首例雪豹救助放歸與科研監測相結合的案例,也是青海省第一個為雪豹佩戴衛星項圈的項目。
得益于“凌蟄”的放歸和監測,保護區工作人員發現跟蹤設備可以幫助掌握雪豹的活動范圍、海拔規律、捕食點位、捕食后圍繞食物的放射狀移動情況,大大拓寬了人們對雪豹生存狀況和生態習性的認知。
2023年,他們在野牛溝鄉安全誘捕到一只雪豹并佩戴了衛星跟蹤器放歸。“野生雪豹的捕食能力很強,對人設置的誘餌大多時候不感興趣,” 馬存新說,“當時科研人員布置了好幾個誘捕籠,蹲守數天,最后有幸在河對岸的山腳下誘捕到一只成年雪豹。”
那是3月下旬,祁連山還是大雪紛飛的季節,給雪豹安裝好跟蹤器后,大家又在安全距離外觀察了3個多小時,直至豹子麻醉蘇醒后沿山脊攀巖而去。
跟蹤器發現,這只雪豹更多活動在對面的山。那是一座錐形山體,巖羊活動頻繁,雪豹會繞著山巡視領地,捕捉巖羊。
山脊上的巖羊 ??馬存新
野外巖羊 ??孔雪/一個地球
馬存新說,也有極罕見的時候,豹子根本不用誘捕,在路上就能“偶遇”。
來到救護中心的豹子,和其他
“9歲” 就是半路上的程咬金。
2025年1月份,在巡護途中,管護員發現它大剌剌地出現在公路上,但行動遲緩,步履蹣跚。
一般來說,在野外,像雪豹這種頂級捕獵者能讓人輕易地看到,走近,說明它已經非常虛弱。判斷了“9歲”的狀況后,管護員慢慢將它圍捕后送到救助站。
“9歲” 現在生命體征穩定,但已到老齡,牙齒全部磨損,肌肉量也上不去,基本喪失了野外生存能力。救護中心能做的就是在觀察記錄的同時,給它一個舒適的晚年。
9歲,總在傍晚時分出來溜達很久 ??孔雪/一個地球
除了“九歲”,不到3歲的救護中心已救助了190余只野生動物。它們中,有些在救助成功后被放歸,有些失去野外生存能力只能在中心養老,還有很多因為傷情或病情太重,工作人員也無力回天。喜悅、心酸和糾結都是在這里工作的一部分。
祁連山國家公園救護中心雖然地處偏僻,但救助、巡護、監測、動物多樣性本底調查的全能型工作站點也讓它成為自然教育的絕佳場所。
從油葫蘆管護站回到救護中心的那個下午,就先后有兩所小學的師生來到中心,參觀、學習、上一堂完整的自然課。中心的工作人員會帶隊,老師們也輕車熟路,講課稿都經過專家校正。來到野外,來到自然里的孩子們真的很開心。
“我總想回到山里去”
作為第一個建立在國家公園內的野生動物救護中心,祁連山國家公園救護中心的保護工作者積累了大量全野化的救助經驗。
馬景林是這里的動物醫生,從小在青海湖邊長大,會簡單的藏語,醫術精湛。來到救護中心的動物都由他動手術,“給動物做手術最麻煩的還是它們不能好好配合治療和康復。有蹄類的救助最困難,動物非常容易應激,并且由于奔跑躲避天敵的習性,一旦傷及腿部就很難安全地康復愈合。”
馬景林(右) ??一個地球
猛禽的生命力最令人驚嘆。“所有猛禽都是國家二級及以上保護動物”,馬景林一一介紹動過手術的8只猛禽。
“這是獵隼、大鵟、雕梟,是雕梟不是哈利波特里的雪梟噢。這只雕梟經救助后保住了性命,但飛行時有異聲,會嚴重影響它的野外生存,不符合放歸標準,就在站里養老了。”
“這只紅隼把手術中我們給它安裝的髓內針拔掉了,拍片后發現它的骨頭有錯位,但是已經長好了,也符合飛行條件,正等待進行飛行訓練,訓練合格后就可以放歸了……”
救護中心的3只獵隼和1只大鵟 ??一個地球
去年,北京一位猛禽救助資深志愿者老師給救護中心寄來了最新的鳥喙修整器,馬景林發現意外地好用,幫助大鵟解決了進食不暢的問題。“生態保護、物種保護工作需要、也感謝所有人的關注和支持。”
從青海師范大學生物工程專業畢業工作后一年,馬存新又報考了母校的動物學專業研究生,從上學到工作,他大部分時間都泡在野外,喜歡觀鳥,喜歡觀察和研究動物。
我們很想知道,整日跟野生動物打交道,內心經常出現的感觸是啥,一位伙伴問馬存新,有想過給站里的雪豹起啥名字么,這位年輕的站長看著 “9歲” :“噯,真沒有想過給它起名字,唯一的想法就是想它快好,快離去。離開,回到山里去。”
現在,馬晨迪已經在野外跑了6年多,他的工作圍繞科研院校和保護區,串起科學研究、監測調查、救助保護、公眾倡導、籌款支持的數條線。
“在山上,太多時候沒水沒電,舉著手機找信號找到1格,那時候總在想,我在這個地方干什么呢?可回到辦公室,坐在辦公桌前的時候,我又在想,我坐在這干嘛呢,我要回到山里去……”
在這里,熱愛真的可抵歲月漫長。
開車巡護的路上,總要等一等牧民的羊 ?? 孔雪/一個地球
來源:作者|孔雪 采訪|陳慧玲 白玉珠 小元子 孔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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