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人一救出來,靳云鵬拍拍屁股回了雞公山,至于那兩個游擊支隊,他再沒正眼看過一回。
老洋人這下可樂壞了,他打著“剿匪”的旗號,把周邊各縣的團防一一收編。
至于錢糧,也得有來路。他照靳云鵬那句“就地籌餉”的話辦事,理直氣壯地敲官府、勒士紳,該給的交出來,不給也得給。
被禍害得最狠的是那些有地有錢的人。他們不敢硬來,便聯名上書,遞到了吳佩孚桌前。
吳佩孚心里有數,表面不說,轉身就下了一道命令:老洋人部即日起東調,赴豫東“就食”,離開豫西老窩。
就這樣,這位“就地籌餉”的剿匪司令,被人連夜請出了老巢。
話說到了1923年春夏交替之際,老洋人又掛了個“豫邊游擊司令”的頭銜,堂而皇之地駐扎到了豫東歸德一帶。
此處不比豫西,經濟稍微好些,走南闖北的商賈云集。
歸德轄寧陵、柘城、鹿邑、永城等縣,按說也歸中央,但老洋人不管這個。
他不認官府那一套,照舊令各鄉村“交糧交款”。原本一畝地稅五角錢,他眼睛一翻,直接提到了一元三角;若有人說“官府未批”,他就翻翻白眼,說:“我就是官。”
那年,大煙雖被明令禁種,但禁是禁,種還是種。地方上官員裝瞎,種了就當沒種。
老洋人抓住這個空子,號稱“護煙苗”,每畝收六塊大洋。
軍服穿破了?不要緊,他把這“福利”發給了村婦。讓人家的女人從白天縫到黑夜,衣服做出來,槍口對著自己。更妙的是,一分錢不付,還當成“貢獻”。那些婦女有的忍氣吞聲,有的夜里偷偷哭。可哭也沒用,第二天還得繼續做。
這一帶本就是蘇魯皖豫交界,亂得比鍋底還黑。
大桿小桿林立,三教九流混雜,今天你搶我一回,明天我打你一槍。
老洋人倒也不是莽漢,他不打沒準備的仗,私下里把這些土匪都串了起來,分頭積糧,備馬養兵,說等時機一到,就來個大的。
于是這片地方出現了一個奇景:匪在兵中,兵在匪中,誰也說不清誰是官,誰是賊。
鄉間流傳一句話:“穿軍裝的搶你米,穿短褂的拿你命。”
當地士匪一窩蜂冒出來,到村里只講一個數:每畝交兩斗麥。不交?好說,燒房、打人、抄家,一氣呵成。
外來的桿子遇到追剿,便往歸德一鉆,鉆進去就像進了佛殿,官軍也只能圍著轉圈子。
城里人擠得滿滿當當,房租漲得比米價還快,富人跑得跑,窮人留著挨宰。
一個個望著滿地兵腳印和斷瓦殘磚,只能嘆氣,不敢作聲。
吳佩孚對這支“招安出來”的部隊向來是不放心的。
他心里門兒清:這不過是一群披了羊皮的狼,改編是緩兵之計。
到了1923年10月,吳忽然下令讓老洋人部“入川作戰”。美其名曰抗敵,實則送死。
老洋人不是傻子,他當年被招安過一次,差點沒命。
這回索性明著抗命。吳佩孚一看,你這老洋人還真是不把我放在眼里了,當即借此派兵“平叛”。
老洋人一接消息,便帶人反旗再舉,南奔北突,三省亂竄,從豫西打到鄂北,再沖到陜南,一路打一路退,累得人仰馬翻,傷的死的連數都懶得數。
這時候,他手下早已人心不穩,糧草不繼。
土匪們整天靠干糧啃樹皮,連牲口都瘦得像火柴棍。
更要命的是,百姓早學乖了,聽說匪隊來了,跑得比鳥還快。
滿地空城,吃不上飯,帶再多槍也沒用。挨餓幾頓,人心就散,兵痞就變,隊伍里怨聲四起,隨時準備另投新主。
1924年1月,老洋人被官軍圍困于陜縣西北的老爺頂。四面皆敵,無處可走。
他整日沉默,眼神呆滯,說話越來越沖,動不動就罵,連參謀長丁保成也被他摔過茶盞。
1月12日,他忽然召集所有桿首開會,眾人面色如土,不知又要殺誰。
果然,剛坐下,老洋人就拍案而起,吼了聲:“李二黑!”
李二黑被點了名,渾身一顫,起身磕頭。
“你他媽敢背著我去勾結官軍?”
“冤枉啊,我哪敢!”李二黑喊。
“哼!”老洋人冷笑:“你當我是瞎子?給我拉下去,砍了!”
這時丁保成和其他人紛紛起身求情。老洋人眼都不抬,冷冷說:“不干你們的事!規矩就是規矩,誰求也不行!”
他以為李二黑是單干,卻不知這一切正是丁保成策劃的。
丁早看清局勢,知道硬撐不過是送死。
他原想用吉倫女教士作籌碼跟官軍談個“體面收編”,奈何老洋人聽不得“招安”兩個字,動輒就翻臉。
于是丁暗地里與幾個心思活絡的桿首商量,若談成了,自然最好;若談不成,那也得讓張慶閉嘴。
只可惜,李二黑不夠精明,被老洋人瞧出端倪。
當老洋人一意孤行,執意要殺時,丁保成冷著臉,說了句:“既然這樣,咱們散伙罷。”
此言一出,老洋人勃然大怒,猛地拔出手槍。
話未出口,只聽“砰”的一聲,他自己應聲倒地,鮮血從后腦冒出來,地磚都被染透了。
張慶死了,然而“老洋人”卻沒死。
從1924年1月中旬起,豫鄂之間仍到處都是打著“老洋人”旗號的桿子,一時間竟像有一百個張慶在禍亂人間。
有人說老洋人原名其實不叫張慶,是叫張廷獻,有人說是張名盛,還有人叫他張國信。
究竟哪個是真?誰也說不準。
老洋人的來去,大抵不過十來年;可他攪動的風浪,可以說是蔓延半個中原。
細數起來,他的軌跡無非是“進村——擄人——搶糧——殺人——放火”,從豫西走到豫東,再從皖北殺到鄂南,兜兜轉轉,始終還是那一套老路子。
在鹿邑,他要起事,便縱兵搶劫,把縣衙洗了三遍,連床板都抬走。
在淅川,他被官軍圍住,氣急敗壞,一怒殺了四千口人,燒了兩萬多間房屋。至于勛陽,更不必細說。他的部下專搶年輕婦人,捆了就帶回去“暖被窩”,死了便就地埋了。據傳,兩三百條命就這樣沒了,連個碑都沒有。
有人說,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可那是古人講理時的口氣,在老洋人眼里,百姓不過是草,見風就倒,燒起來也容易。
他行過之處,山破、廟塌、人亡、屋毀。這可不是他一個人的錯,而是當時整個時代的爛。
近代中國,災荒頻仍,尤其江北一帶,十年九荒。
從1840年到1938年,淮北地區一年一災,水火不分家。而阜陽,自清道光至宣統,光有文字記載的水災就有六次。
旱一回就斷糧,澇一次就死人。小農經濟扛不住天災,一場水退下,十村剩一。
淮河以北,地處夾縫,又冷又濕,雨水說來就來,不來就旱。
一會兒熱得冒煙,一會兒淹得發霉。官府不作為,百姓靠天吃飯,餓久了就紅了眼。
1906年,黃水成災,無業者遍地是。飯沒得吃,田種不起,就有人“下山”。那年之后,各處桿子亂竄,有混得好的成了旅長,有餓死街頭的連草都不剩。
老洋人也不過是其中一個
而且那時候的皖西北,說白了,就是黃淮之間的一塊亂地,橫著是河南,豎著是安徽,拐個彎還能碰到江蘇和湖北。
古人文雅,說這里“襟帶長淮”,東可連三吳,西通陳許,南接荊汝,北達梁宋,實為“梁宋吳楚之沖,齊魯汴洛之道”。
聽起來像是兵家必爭之地,其實就是誰都想來、誰也管不過來的地方。
這種地方,天生適合土匪。地廣、路雜、邊界模糊。
什么“查紅胡”“捻匪”,早年就在這片地頭玩過了,劫完河南跑安徽,燒了亳州逃淮南,來回幾個州縣,沒一個能攔得住。
有人說這是“三不管地帶”,其實不是不管,是管不過來,抓了一個,三個又冒出來。
清末民初,皖西北已成了政府的“視覺盲區”。
那些年,所謂“客匪”橫行無忌。什么叫客匪?就是從外地竄來的桿子,落地就地生根,誰搶得動誰說了算。
從1912年起,皖北就出了個王金妮,女人也扛槍打仗,搶完徐州再燒碭山;再往后就是老洋人、李老末、王老太之流,河南來的最多,一股一股地往皖西北灌,像黃河決堤,想堵也堵不住。
老洋人就是這么混進來的。那時候的皖西北,正所謂“官兵匪一家,三者通吃”,兵可以當匪,匪也能改編當兵,只要認個“督軍”,一頂軍帽就能保命。
一夜之間,殺人犯穿上軍裝,就能收糧收稅。
可別說這是“偶然”,這叫制度性潰爛。
北洋一會兒打直皖,一會兒打奉張,兵來兵去,全是為了官帽。地面上的小軍閥也不爭氣,拉桿子當兵、招土匪保縣,今天當旅長,明天造反。
皖西北,農村經濟早已破產,政治權威也跟著蒸發。農人有田也種不起,交完苛捐雜稅,還得應付三四股“部隊”,一個寨門貼三張封條,誰都說自己“奉命征糧”,可到底誰在奉命,奉誰的命,沒人說得清。
這些年,水災接著旱災,旱災挨著蝗災,一年四季,百姓沒喘氣的機會。
災過之后,一地荒草,一屋孤墳。老百姓沒法活,自然也就不想講什么禮義廉恥。
有人拉桿子進山,有人投了“地方部隊”,更多的,則是被土匪搶了兒子,擄了女兒,最后也就成了桿子里的一員。
于是,官不成官,匪不似匪,老百姓被夾在中間,死聲不敢吭,活路也沒有。
說到底,若不是舊政府早已爛到骨頭,像老洋人這樣的土匪未必真能橫著走。
直到建國前后,在黨和人民的努力下,這股膿包才被硬生生割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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