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心公園那棵老槐樹下,總聚著一簇人。石桌石凳圍成天然擂臺,棋盤上刀光劍影,楚河漢界間殺聲震天。老王頭是這里的常勝將軍,花白胡子,眼神卻銳利如鷹。他最常念叨的一句,不是“將軍”,而是拍著石桌對舉棋不定的小年輕們喝道:“想好了就落子!落子——無悔!”
“落子無悔”這四個字,從他嘴里蹦出來,帶著金石相撞的脆響,在公園氤氳的茶香與喧囂里,砸得人心頭一震。這哪里只是棋枰上的規矩?分明是老王頭用一生血淚刻下的,一道關于如何活著的鐵律。
落子前,當如開弓之箭,傾盡全力。
老王頭教孫子小磊下棋,第一課就是這“落子無悔”。小毛孩兒心浮氣躁,手指捏著棋子,在“炮二平五”還是“馬八進七”間來回晃悠,小眉頭擰成了麻花。老王頭蒲扇般的大手,“啪”一聲按在孫子不安分的手背上,那力道不重,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千鈞重:“小子!棋在手里,千條路;子落盤上,一條道!想!把你吃奶的勁兒都用上想!這一步是攻是守,是棄子爭先還是固若金湯,心里得透亮!一旦想定,手指頭離了這棋子,天塌下來,你也給我認了!”
這聲斷喝,讓時光猛地倒流三十年。那時老王頭還不是“老王頭”,是風華正茂的廠技術骨干王工。廠里引進一條全新自動化生產線,調試重任落在他肩上。圖紙堆成山,洋文術語如天書,時間緊得像勒進肉里的弦。多少個深夜,車間里燈火通明,只有他伏在冰冷的機器旁,手指沾滿油污,對著復雜的電路圖反復演算推演。困極了,就用涼水狠狠澆頭。同事勸他:“老王,差不多得了,新玩意出點岔子正常,別把自己逼太狠。” 他眼窩深陷,布滿血絲,聲音卻斬釘截鐵:“不行!這一步棋,廠里押上了血本,幾百號兄弟等著吃飯!落子之前,我非得把吃奶的勁兒用盡了不可!” 調試最終大獲成功,他累脫了形,人瘦了一圈,可站在轟鳴的嶄新生產線前,那腰板挺得比廠房的鋼梁還直。落子前的嘔心瀝血,是日后能昂首說“無悔”的底氣。
落子后,當似過河之卒,一往無前。
老王頭最得意的棋路,是善用“卒子”。那不起眼的小卒子,一旦認定方向過了河,便再無回頭路可走,只能向前拱,一步一個腳印,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決絕。他常說:“這卒子啊,過了楚河,就是潑出去的水,收不回的!怕?怕就別過河!過了河,刀山火海也得往前拱!”
這“卒子精神”,刻進了他后半生的骨子里。九十年代末,廠子倒了,鐵飯碗砸了。四十多歲的王工,一夜之間成了“老王”。愁云慘霧籠罩著家,妻子唉聲嘆氣,孩子學費無著。出路在哪兒?他蹲在沒了機器的空曠廠房角落里,抽了一宿的悶煙。第二天清晨,他推著一輛破舊的三輪車出現在街角,車上架著個簡易煤爐,鍋里翻滾著清湯——他賣起了小餛飩。
這“棋子”落下,引來多少側目?昔日的工友路過,眼神復雜,有同情,也有說不清的疏離。妻子起初臊得不肯出門幫忙。老王頭呢?系著洗得發白的圍裙,在清晨的寒氣和氤氳的熱氣中,吆喝得格外敞亮:“熱乎餛飩!皮薄餡大!” 他搟皮、調餡、包捏、下鍋,動作麻利專注,如同當年調試最精密的機器。城管來了,他賠著笑,推著車靈巧地轉移;挑剔的食客嫌淡嫌咸,他二話不說,笑著重調一碗。風里雨里,小攤成了街角不變的風景。他像那過了河的卒子,沒有驚天動地的偉業,只是沉默地、一步一個腳印地向前拱,把生活的重擔,穩穩地扛在肩上。 當孩子拿著大學錄取通知書跑到攤前,他正用力攪動著鍋里翻滾的餛飩,升騰的熱氣瞬間模糊了鏡片,也模糊了他眼中洶涌的淚光。這一步“卒”,拱得艱難,拱得辛苦,但拱得值當!他無悔。
落子無悔,終成靈魂深處的脊梁。
歲月流轉,槐樹更蒼勁,老王的背也駝了。那方棋盤依舊是他的一方天地。一次與老對手鏖戰至殘局,雙方都只剩寥寥數子。老王頭局面大劣,一個“車”深陷重圍。對手得意,周圍看客也紛紛搖頭:“老王,沒戲嘍,認輸吧!” 他盯著棋盤,眼神銳利如初,布滿老年斑的手在僅剩的幾枚棋子上方緩緩移動。最終,那枯瘦卻異常穩定的食指,輕輕點在了一枚最不起眼的“卒”上——不是逃車,而是毅然決然地,“卒五進一”!拱向前方一個看似無關緊要的位置。
“這……”對手愕然,觀者嘩然。老王頭卻已緩緩靠回椅背,端起他那掉了瓷的大茶缸,慢悠悠呷了一口,渾濁的眼中一片澄澈的平靜:“落子生根,落子無悔。輸贏嘛,盡力了,認!”
這一聲“認”,不是認輸的頹喪,而是歷經千帆后的豁達與坦蕩。他認的是自己拼盡全力后的結果,認的是棋局如人生,總有無法掌控的變數。但這“認”字背后,是挺直的脊梁——那是在每一個抉擇關頭傾注了全部心智與氣力后,靈魂深處生長出的、風雨不折的支撐。
去年深秋,老王頭走了。葬禮上,沒有哀樂喧天。家人遵他遺囑,在那方陪伴他半生的舊棋盤上,靜靜壓著一張紙條,上面是他晚年顫抖卻依然有力的筆跡:“落子無悔,心安即歸處。” 他的墓碑,沒有冗長的生平,只在名字下方,刻著一枚小小的、向前拱起的卒子,以及四個字:卒五進一。
槐樹下的棋盤依舊,廝殺聲依舊。只是當某個年輕人再次舉棋不定,額角沁出汗珠時,恍惚間,似乎又能聽到那個蒼老而斬釘截鐵的聲音穿透時光:“想好了就落子!落子——無悔!”
落子無悔,不是宿命論的消極承受,而是行動派的生命宣言。它要求我們在抉擇的關口,如開弓之箭,凝神聚力,榨干最后一滴智慧與勇氣;更要求我們在塵埃落定后,如過河之卒,咽下所有不甘,扛起所有結果,哪怕前路荊棘密布,也絕不回頭怨懟嗟嘆。 每一次拼盡全力的落子,都是對有限生命的最大敬意;每一次無悔的承擔,都在鍛造我們靈魂深處那根頂天立地的鋼骨。
人生如棋,步步驚心。與其在悔恨的泥沼中反復咀嚼“如果當初”,不如將此刻的掌心攥緊,灌注全部的熱望與清醒,朝著認定的方向,穩穩落下屬于你的那一子。當最后一枚棋子脫手飛出,無論它落在命運的哪個格子里,你都能挺直脊梁,對著蒼穹,道一聲:我盡了力,我認了賬,我——無悔此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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