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居室求學（七十二）

抗日戰爭期間，時任中央大學校長的羅家倫發表《炸彈下長大的中央大學——從遷校到發展》一文，以悲壯的心情講述中央大學由南京艱難遷移到重慶的過程。這篇中國大學在日寇入侵后仍然堅持生存發展的文獻，收入中華書局出版的羅家倫文選《逝者如斯集》。

文章開頭，羅家倫就寫道：“武力占據一個國家的領土是可能的，武力征服一個民族的精神是不可能的。”當外敵入侵時，大學被迫在地理空間遷移，弦歌不輟，繼續戰時教育，就是中華民族百折不撓的精神的證明。羅家倫——這位五四運動時的學生領袖之一，是個有行政能力和辦事魄力的學者。日本侵略者的鐵蹄踏入南京前夕，他就有遷移的預案，已經決定把大學本部遷重慶，裝運器材圖書的550只大木箱早就做好了。我讀后印象特別深刻的是，那時的中央大學已經有農學院，而農學有牲畜做教學用；羅家倫寫道：

若是不說到牧場牲畜的遷移，似乎覺得這個西遷的故事不甚完備。中大牧場中有許多國內外很好的牲畜品種，應當保留。我們最初和民生公司商量，改造了輪船的一層；將好的品種，每樣選一對，成了基督教《舊約》中的諾亞方舟（Noah's Arc），隨著別的東西西上。這真是實現唐人“雞犬圖書共一船”的詩句了。可是還有余下來在南京的呢？我以為管不得了。所以我臨離開的時候，告訴一位留下管理牧場的同人說，萬一敵人逼近首都，這些余下的牲畜，你可遷則遷，不可遷則放棄了，我們也不能怪你。可是他決不放棄。敵人是11月13日攻陷首都的，他于9日見軍事情形不佳，就把這些牲畜用木船過江，由浦口、浦鎮，過安徽，經河南邊境，轉入湖北，到宜昌再用水運。這一段游牧的生活，經過了大約一年的時間。這些美國牛、荷蘭牛、澳洲牛、英國豬、美國豬和用籠子騎在它們背上的美國雞、北京鴨，可憐也受日寇的壓迫，和沙漠中的駱駝隊一樣，踏上了他們幾千里長征的路線，每天只能走十幾里，而且走一兩天要歇三五天。居然于第二年的11月中到了重慶。我于一天傍晚的時候，由校進城，在路上遇見它們到了，仿佛如亂后骨肉重逢一樣，真是有悲喜交集的情緒。領導這個牲畜長征的，是一位管牧場的王酉亭先生；他平時的月薪不過80元。

大敵當前，中國人并不是只顧個人逃命，而是恪盡職守，保護校產，不畏道路艱險。讀完這一段，我閉上眼睛，想象戰時的陪都重慶，黃昏，一群外國的牛和豬由中央大學的職工護送過來，確實令人“悲喜交集”！假如這個場景能拍成電影，一定感人。

在戰時重慶，羅家倫還發表系列演講，以筆當槍，用哲理提振國民士氣，在國難當頭負起言責，發揚中華民族的優良傳統。這一批教育家對青少年的宣傳教育，是中國知識分子的憂患意識和學者的使命。商務印書館曾以《新人生觀》為書名，在抗戰時出版了他的系列演講。

《逝者如斯集》還有一篇重要的文章，是羅家倫任清華大學校長時的任職演說。

在羅家倫任職前，清華留美預備學堂是屬于外交部系統的，不算正規的大學。北伐成功后，羅家倫銜命北上，改造清華學堂為“國立”，讓大學回歸教育系統，才有今天“清華大學”的正式校名。在就職演說中，羅校長提出他的辦學理念，虎虎有生氣，為未來的清華大學繪制出一張分步驟、有輕重、可操作的藍圖。演講開始，他先講政治，說北伐國民革命的成功，是求國家在國際上的獨立自由平等的地位，把美國庚子賠款辦成國立清華大學，就是這個深意。緊接著，他從國家的獨立，引申到“學術獨立”，開宗明義，闡明大學的性質和立場。接下來，他說大學校長的第一要務是重視師資，“請西方著名的，第一流不是四五流的學者來教。請一班真正有造就的學者，尤其是科學家，來扶助我們科學教育的獨立，把科學的根苗，移植在清華園里，不，在整個中國的土壤上，使他開花結果，枝干扶疏”。

講完北伐成功的意義，初步提到清華名稱的翻新改造，點到師資對大學的重要作用，羅校長就開始談學科建設的設想：“我動身來以前，便和大學院院長蔡先生商量好如何調整和組織清華的院系。我們決定先成立文理法三個學院。文學院分中國文學、外國文學、哲學、歷史、社會人類五系。理學院分數學、物理、化學、生物、心理五系。”考慮到中國地大物博卻缺乏科學的地理知識，顧頡剛先生他們開創的也只是歷史地理，羅校長說：“我們不要從文史上談論地理，我們要在科學上把握地理。把我們這片龐大的疆域，用科學的方法，作有系統的整理，不是從書本作紙上談兵，而是從地形學、地文學、測量學、制圖學乃至航空測量學，以得到精密可靠的地理知識。至于工程方面，則以現在的人才設備論，先成立土木工程系，而注重在水利。”五四運動后，羅家倫曾去國外留學，了解國外大學的學科設置；結合農業國國情，他想到了水利系和國防的重要。百年前，北平以就業為導向辦教育，“法律”學科已在泛濫，羅校長先期調研，掌握全局，在就職演說中提出：“法學院則僅設政治、經濟兩系，法律系不擬添設，因為北平的法律學校太多了，我們不必疊床架屋。我們的發展，應先以文理為中心，再把文理的成就，滋長其他部門。文理兩學院，本應當是大學的中心。文哲是人類心靈，能發揮得最機動最彌漫的部分，社會科學都受他們的影響。純粹科學是一切應用科學的基礎，也是源泉。斷沒有一個大學里，理學院辦不好而工學院能單獨辦得好的道理。”說完對學科建設的設想，羅校長又回到師資話題。演講開頭，他說的是聘請國外一流教授，在學科建設之后，他說明改組后的師資，再次強調：“我認為羅致良好教師，是大學校長第一個責任。”

從羅家倫擔任清華大學校長開始，清華才招收女生，在演說中，他高聲宣稱“男女教育是平等的”！五四巨子，在大學校長的任上真正在實踐他們年輕時追求的理想。

清華大學，在胚胎期就是研究性大學。著名的清華國學研究院，名師聚集，人才輩出，早已為國人熟知。羅家倫龍行虎步跨進清華園，認為只有國學院還不夠，還要辦各種學院。他認識到：“研究是大學的靈魂，專教書而不研究，那所教的必定毫無進步。”

政治、師資、學科都談了，羅校長還詳細談到清華的硬件建設問題。他感到“清華現在的弱點是房子太華麗，設備太稀少”，為清華購置研究所需的設備，他講了英國劍橋大學物理實驗室的例子，然后說到增添圖書館藏書，并要求學生：“我希望學生不在運動場就在實驗室和圖書館。我只希望學生除晚上睡覺外不在宿舍！”

自有現代大學以來，各國著名大學校長的就職演說，其實是能編成一套或幾套書的。如果有這樣的書，羅家倫就職清華大學校長的演說肯定應收入其中，因為他的演說貫穿他的辦學理念和堅定的決心，且有時代特色。可惜，因為軍閥混戰，社會動蕩，羅家倫沒干多久就被另一種勢力趕走，他對大學教育的雄心，只能在后來當中央大學校長時實現了。但他主持中央大學校政后，又不幸遭受日寇的入侵。清華老人馮友蘭在《三松堂自序》里說：羅家倫做過蔣介石的秘書，北伐成功后長清華，是借蔣的威力；北平成閻錫山地盤后，羅就被新勢力趕走了。

羅家倫是在五四精神的感召下去西方尋求真理和新知，又是在中國土壤實踐“教育救國”的教育家。今天讀他對大學教育的主張，從《新潮》雜志讀五四人物的文章，還感到他們的許多觀點是新的。

>>作者簡介：

衛建民：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編審，著有散文隨筆集《尋找丹楓閣》《陳谷集》等。

原標題：《衛建民：作為教育家的羅家倫》

欄目主編：朱自奮 文字編輯：周怡倩

來源：作者：衛建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