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哈佛、哥倫比亞等著名高校的2025年畢業生典禮上,作為畢業生代表發言的都是“中國留學生”,某種程度上,這也是哈佛在被要求停招“國際生”、停止聯邦預算撥款之后,美國常青藤聯盟高校的一次反擊。特朗普則隨后表示,撥給哈佛的30億美元經費應該轉給職業學校,因為美國現在不需要政治學專業的研究生,而是水管工、電工——所以,“要扳手不要文憑”是美國目前的國情。
有別于德國公立為主的大學體系,美國的著名大學大都是私立,所以在辦學理念和管理自由度上就能繞開政府,形成“國中之國”。1957年準備引進出版雅斯貝爾斯的《大學之理念》時,哈佛大學的著名教育哲學家羅伯特·烏利希則作序說明,美國大學應該吸取德國納粹時期大學的教訓,要在反獨裁斗爭中屹立不倒,保持其辦學的獨立性。美國高校在20世紀50年代之所以沒有被停辦,不是因為其成就和內在優勢,而是當時有利的歷史和政治形勢(換句話說,二戰結束后其他國家都已經滿目瘡痍,只有美國本土未經歷戰火)。但在學術創新上,遠不及雅斯貝爾斯、紐曼、施萊爾馬赫等人在德國高等教育理念上的貢獻。
《大學之理念》,作者: [德]卡爾·雅斯貝爾斯,譯者:姜昊騫,版本:領學東方|研究出版社 2025年6月
今天來看,雅斯貝爾斯的這本《大學之理念》,不僅適用于60年前的美國,同樣也適用于今天的中國。作為“國中之國”的大學,往往被視為“象牙塔”,是知識分子心目中“詩意地棲居地”。可惜的是,提出“詩意地棲居地”的海德格爾,在二戰中選擇了與納粹合作,在戰后被審判,而與之齊名的存在主義哲學家雅斯貝爾斯,卻在二戰后接任了海德堡大學校長,并在重建文明的間隙,將自己的思考和經歷總結在了《大學之理念》一書中,奠定了1945年后的德國和20世紀60年代的美國大學的精神框架。
對于高等教育應該重視職業教育、博雅教育還是研究,雅斯貝爾斯認為,這三者同等重要,都是培養“整全的人”不可或缺的一環。所以,無論是經院式教育、學徒式教育還是蘇格拉底式的教育,無論傳授是采用講座、研討班、實驗還是一對一對談,大學教育都是一個塑造人格的過程,目的是達到有意義的自由。
人文科學是否是一門“科學”?或者說,人文學科是否還有存在的必要?雅斯貝爾斯認為,科學的根源并非關切人生整體的學問,不能提供生活的目標、價值和方向。“為科學而科學”“科學本身就是目的”,是將實用的知識作為知識的全部,會讓科學失去方向感。“世界的統一性”吸引著我們不斷求知,但我們永遠不能把握神的思想,而只能探知它在宇宙中的映像。在這個求知過程中,科學是祛魅的,它源于真誠,要求我們面對簡單純粹的事實,但引導我們求知的整全觀念,卻沒有人能全部把握。人文學科與博雅通識教育,則是“整全的人”“整全觀念”中的一部分。
科學有其自身的局限性,無法把握全部的真理,需要哲學的引導。哲學發展自己的問題域,能為后面的科學研究提供適當的目標。同時,哲學也是科學構思的靈感,是弘揚科學、對抗反科學的旗手。人文學科與自然科學的關系,類似于一個提出問題,一個解決問題。科學往往會執著于創造一個簡單清晰邏輯嚴密的世界,而現實世界則是從神話和混沌中脫胎而來,到處都給人以“草臺班子”的感慨——上帝創世紀的時候也是在一問一答中七日完成,沒有經過嚴密的邏輯推理,就是一時興起。
同樣,在中國的神話體系中,也有“天地本不全”,女媧摶土造人、盤古開天辟地,都是如同宇宙大爆炸一樣,充滿了隨機和不確定性。通過閱讀神話、歷史和人類發展的歷程,人文學家能不斷提出問題、引導科學不斷求證與探索——后現代學者將其稱為“在不確定的人生中找到確定的力量”,從而使我們過上“良好生活”。
《大學》劇照。
人文學家所尋求的是精神的力量,但并不認同“精神變物質”。自然科學家則是掌握了現實世界中某個片段的知識,并以此形成了推理世界的方法。二者都認為自己的學科是唯一真理,但在某種程度上,他們都只是看到了宇宙的一個碎片。在雅斯貝爾斯看來,作為后天習得的文化,有著神話歷史傳統習俗,還有著紛繁復雜的現實情境,這是“整全人格”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而自然科學所形成的世界,是步步推進、不斷證偽的過程,這在有機生命構成的世界中,只是抽象出來的世界的鏡像,而非世界本身。科學教育的本質在于訓練其研究過程,而并非只是研究結果。
雅斯貝爾斯提出了一個大膽的設想,目前的自然科學研究是以因果性-機械性思維世界觀(是否可以稱為“硅基生命”觀)在構建整個研究框架,而在有機生命為主(用今天的話說就是碳基生命)的世界中,一種建立在生物學上的宗教替代品還不那么壞(不知道馬斯克開發的人機接口或者目前流行的人工智能AI是否對應了他的假設)。在某種程度上,AI確實避免了因果性-機械性思維世界觀中的教條主義,體現了“科技以人為本”,但同時又帶來了人工智能AI會取代人、統治人甚至消滅人的新的恐懼。可見,沒有人文學科的自然學科,只會造成世界大戰一般的人類慘劇,但有了人文學科和自然學科雙重加持的AI,有可能將科技推上造物主的神壇——至于最后重構出的“美麗新世界”,是否還有現存的人類,或是進化后的“新人類”,就只有天知道了。
二戰后的柏林自由大學開學典禮上,校長對戰后的全體新生說道:“學自然和學工程技術的人們,我為你們自豪,因為你們是時代的列車!人文學科的同學們,把你們高貴的頭顱抬起來,我同樣為你們而驕傲,因為你們是時代列車的司機。”馬斯克與ChatGpt的決裂,以及眾多新的AI公司和機器人、具身智能的興起,本質上都是“大爭之世”中的理念之爭,不僅僅是“道”與“術”的爭辯,更是“何為道”的終極思考。我們究竟需要什么樣的大學,意味著我們需要什么樣的科學與教育、研究與創新、生活方式與未來發展,沉淀了人類千年精英的大學,它的起伏與命運,就是未來人類共同體在“大爭之世”的一份實驗報告。
作者/李杰
編輯/走走
校對/楊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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