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似乎看到了二表哥被捆綁在梯子上的樣子,沒有狂躁,低著頭,看不清楚五官,四肢自然地垂著。他,是那樣的順從。
配圖 | 《Hello!樹先生》劇照
我與玉前二表哥有九年未見了,再一次聽到他的消息是表姐的一通電話,在一個干燥又微冷,樹葉沙沙掉落的深秋——表哥死了,自己喝藥死的!
聽到消息的瞬間,我直接愣住了,正值壯年的二表哥死了,還是喝藥死的!約莫十秒的無言后,表姐說,要簡單地辦個喪事,后天就抬上山了,讓我記得去看看。
我的母親和玉前表哥的父親是親兄妹,他是我僅有的兩個表哥之一,死的時候還沒滿46周歲,沒有成家,是村里有些名氣的光棍。
他掙的這些名氣,全賴自己對他人的慷慨和對家人的“混不吝”。
我把二表哥死了的消息告訴母親,母親眼睛睜得大大的,拔高了好幾個幅度的音調問我:“真死了嗎?”,又小聲哽咽著自言自語般嘟囔了一句,“為啥就喝藥死了呢”,母親眼中慢慢地掛上了薄薄的淚簾,默默地坐在窗前,呆呆地看著天上灰色的云,陷入了回憶。
母親告訴我,二表哥從小調皮,上學時總做些讓人捉摸不透的事兒,在上學路上要么燒了人家莊稼地里壘好的玉米稈,要么藥死人家拴好的對著他狂吠的狗。他完不成作業被老師抽鞭子,一邊被抽打一邊罵著老師的祖宗,氣得老師多次讓他退學。
做了這些“壞事”的二表哥沒能讀完小學便回了家里,家里人自是不歡喜的。舅舅家除了兩個表哥還有兩個表姐,調皮的二表哥自小就這樣成了邊緣化的、不被重視的孩子。
舅娘是二表哥家里最權威的掌舵者,擁有絕對話語權的權威,但偏也是舅娘最不喜二表哥。
二表哥家里的格局是,舅舅是個“小透明”,大表哥乖巧懂事,成績又稍微拔尖;大表姐強勢又能討得舅娘歡心,還能管著弟妹不讓父母操心,兩人最得舅娘歡心;二表哥和小表姐都是被厭煩的對象,但小表姐順從還占著乖巧,凡事由著舅娘和大表姐做主,自是不會經常惹了他們生氣,于是,二表哥就成了家里唯一的負面典型。
偏私一旦在人心里有了根就會瘋狂地生長,瞧著自己喜愛的,自是無有不允,就連犯錯也是情有可原;瞧著自己不喜的,就連做對了的事兒也能挑出許多的毛病。
二表哥那些調皮的事兒總是被放大,被人家上門告狀的、賠了人家錢的,免不了一頓鞭子的抽打,還要被時時的念叨。但二表哥忘性極大,也可能是不想屈服,被抽打、被碎碎念總是很快忘記,仍由著性子去闖禍,甚至寨子里的玩伴闖了禍不敢擔著的,二表哥也一力擔著,還會不時偷了家里的錢與玩伴們跑了老遠去街上買零食吃,他成了玩伴們的眼中“極講義氣”的慷慨的人。
但二表哥的混不吝讓他在家里的地位愈發低下,“渾人”成了他在舅娘口中的代號,二表哥對家里人的怨懟也自小在心里埋了根,一輩子都掛在嘴邊,逢著與人聊天,就會扯到這個話題然后聊上許久,不管別人是否愿意聽或在聽。
還未成年時,二表哥就學會了抽煙和喝酒,他的煙癮很大,酒癮也很大。長時間酒精的浸潤,讓二表哥的身體出現了許多的問題,舅娘對這樣的渾人也沒了耐性,既然管教起不了作用,那便由著他去吧。
二表哥沒了束縛,更喜歡喝酒了,也更喜歡喝酒后那種神游天外的忘我狀態,沒有鄙夷的眼光,沒有厭棄,他的世界里除了自己再沒有其他人。
那些年,大山里的農家,讀不了書的孩子大多走不出大山。大表哥成績雖拔尖些,但終究沒有考上大學。剛離了學堂,舅娘就急急地幫著大表哥說了媳婦,傳宗接代可比讀書重要許多。
看著舅娘為大表哥說媳婦的事東奔西走,二表哥生氣地問舅娘:“為啥不幫我說媳婦?”
“你看你這渾人樣?那家女娃敢嫁給你,我都沒臉上人家門去給你說……”
“那我就一輩子不逑要婆娘……”彼時的二表哥沒想到,他隨意賭氣的話一語成讖,他打了一輩子的光棍。
其實,舅娘說的也是氣話。舅舅家住在一個叫“石隔鬧”的小地方,聽名字就知道是貧窮的山咔咔,女子大多是不愿嫁的,偏偏舅舅家還窮,根本負擔不起娶兩個媳婦的開支,舅娘就想著先給大表哥娶媳婦。可即便這樣,大表哥的婚事也耽擱了好幾年。
2007年夏天一個酷熱的日子,二表哥被送到了醫院。那時的二表哥每天都喝酒,但只要喝了一點酒,身體和語言都不受自己控制,先是胡言亂語,然后在家里摔摔砸砸。醫生看過后,說這是神經科的事兒,二表哥被送到了精神病醫院,他的標簽里又多了一個“神經病”,他成了別人口中的“酒神經”。
二表哥確實瘋了,他從醫院里逃了出來。醫院和家人四處尋找卻完全沒有他的消息,就像憑空消失了一般。后來才知道,身上沒有錢的他生生從畢節走到了清鎮,走了約莫一百五十公里的路程。
沒人知道他一路上吃什么、睡在哪,但他終于走到了清鎮的縣城,暈倒在一家超市門口,好心的超市老板聯系了醫院,在他褲兜里翻出了舅舅的聯系方式。
醒來后的二表哥始終對這次的出走閉口不談,他的眼神空洞,不說一句完整的話。
舅娘他們總結:病情加重了!
舅舅家本來就窮,又加上這次的出逃,家里花了不少錢去尋找,于是舅娘他們決定不再讓二表哥住院,把他接了回家里,照管在身邊。
接回家后,舅娘四處張羅著找人給二表哥“跳大神”。在他們的認知里,這些神棍神婆治療精神病可比那些醫生靠譜多了。
找了好幾位神棍神婆,他們都出奇一致地給出結論:二表哥身上有臟東西——這很符合舅娘他們的猜測。
說得最為真切的是嫁到貴陽的表姐請來的神棍,那神棍說,二表哥身上有一頭青面白額虎,兩只前爪就按在二表哥的兩邊肩膀上,老虎打盹的時候,二表哥就是清醒的,老虎醒來或是餓了,二表哥就會發瘋。
后來,只要二表哥鬧騰,就請那神棍“解身上”。
極為巧合的是,那神棍幫二表哥解了幾次身上后,二表哥犯病的次數真的越發少了,不喝酒就不會再發瘋,平日里與正常人并無二樣。
2009年,小表姐出嫁了,嫁給了一位在外省打工認識的本地人。
那人讀初中時是個“混社會”的,一個學期下來,打架的次數比進課堂的次數要多,不打架的時候就喜歡欺負低年級的學生,收收“保護費”啥的,一次收保護費收到了班主任老師的小舅子身上,人家不給,他還拿了刀架在人家脖子上,最終是搶了2塊錢。因為害怕,便逃到外省打工去了。
小表姐是在那男人去了一年后再去打工的,他們進了同一個廠,老鄉見老鄉后就被那男人的慷慨和義氣打動,遂決定在2009年結婚?;楹?,那男人終于是暴露了本性,小表姐不時被揍得身上青一塊紫一塊的,也不敢跟家里人告狀。
2010年春節過后,默默忍受了半年的小表姐便偷偷逃到浙江打工去了。那男人不依不饒地找到舅舅家,要他們把人交出來,并揚言要他們全家“好看”。鬧騰了幾次,終于在兩家親戚的勸說下達成了把小表姐叫回來坐下來好好談的處理意見,能談好就繼續過日子,談不好兩口子就各走各的,但賠償得另說。
小表姐被叫回了家,一回到家就痛訴著男人對她的毆打,還展示了被打后留下的疤。
舅舅背過身去默默流淚,舅娘罵罵咧咧地把那個男人全家婦女問候了一遍又一遍。
二表哥沒有說什么,轉身出了門,徑直就沖到那個男人的家里,沒有說什么就一陣拳打腳踢,直到把那男人打在地上動不了,直到警察來了才停手,最終他被帶回了派出所。
二表哥被拘留了一個星期,罰了300元。舅娘有些心疼300塊,但想著把二表哥送到“局子”里后那家人同意了小表姐的離婚,也沒再追究打架的事,還不用額外的賠償。
用二表哥被關一個星期和300塊錢的代價換來了小表姐的自由,總歸是劃算的。
2015年,我結婚的時候二表哥來了我的婚宴。
我問他:“當時,為什么那么沖動去打人家?”
“小妹是家里唯一關心我的……”
“著關一個星期,后悔不后悔?”
“沒喃樣后悔的,不把那畜生打怕,我怕他再去纏你小表姐……”
那天的席上,二表哥喝了很多酒,大家都擔心他會胡鬧,但他始終沒有做出格的事兒,只是趁著酒勁逢人便說:“這是我親表弟的酒席……”
那一次酒席過后,我跟二表哥就再沒見過面。
后來,我聽舅舅說二表哥似乎變得像個正常人了,在家里觀察了幾個月都沒再犯病,后來就去貴陽投靠大表姐,跑摩的、打零工,也能養活自己。
許是嫌掙的錢少,于是在2020年二表哥征得兩個老人的同意后獨自去了福建打工,之后的兩年都沒了消息,他沒給家里打過電話,家里托了許多人打聽他也沒得到一丁點兒消息。
兩年后,二表哥被兒時的玩伴劉大虎帶回了貴陽。這兩年的經歷二表哥沒有跟任何人說過,劉大虎也只是說在車站遇見了二表哥,發現他神志有些不清楚,嘴里叫著回家又沒錢買車票。劉大虎念著二表哥兒時對他的好,才發了善念帶他回來,大表姐把車費給劉大虎,他也不收。
表姐找到之前為二表哥“解身上”的神棍,但這次沒有效果,那神棍使出渾身的本事也沒能安撫好狂躁時的二表哥,犯病的頻率還隱約增加了。
表姐又找另一個更有名氣的神棍,那神棍神神秘秘地算了許久,然后告訴表姐:二表哥犯病的原因是家里的祖墳出了問題,應該是祖輩墳的風水問題。
算命后的第二天,表姐花了重金帶著神棍風塵仆仆地趕回了老家,去看外公和外婆的墳。那神棍在我外婆的墳前擺弄著羅盤,皺著眉頭看墳的朝向,沉重地說,就是外婆的墳風水不好,得遷墳。
把墳遷了,一切問題就會迎刃而解了。
表姐信了,已經成了家的表姐在舅舅家也像舅娘一樣有了權威的話語權,舅娘則退居二線。
那就遷墳吧,成了一堆白骨的外婆又被折騰起來,重新換了棲息地。
把外婆挖起來的那天以及再重新埋下去的那幾天,我都沒有再見到二表哥,那神棍說,既然是為了二表哥才請外婆換地方,那這不肖子孫就得回避,于是二表哥被表姐送到了自己家里,讓表姐夫看管著。
直到給外婆的新墳覆完了土,二表哥才被表姐夫送回來,我因為工作提前離開,又不得與二表哥見面。
二表哥回家的時候,幫著埋外婆的鄰里忙活完最后一天,才從山上下來,二表哥熱情地招呼他們吃飯,然后又喝了酒。
鄰里們走完后,二表哥又發了瘋,他把能看到的鍋碗瓢盆都砸了。母親說,二表哥瘋的時候特別有勁兒,舅舅、大表哥、表姐夫、我父親四個人一起都拉不住,砸完后就是雙腳跳,雙手亂舞,眼睛睜得大大的,嘴里念念叨叨,說些什么也聽不清楚。后來,大表哥找來了梯子,幾人合力用繩子將二表哥綁在了梯子上,他掙扎了許久才昏睡過去。
過了三四個小時二表哥才醒來,也不再狂躁了,卻是一句話也不說,眼神空洞,呆滯地癱軟著。不得已,表姐他們商量著又把二表哥送到了精神病醫院。
這次治療持續了半年多,期間二表哥又患了其他病,總的花了五千多元的治療費。舅娘有些怨氣地說,家里的錢都被這渾人浪費了。
從醫院回來,二表哥在家待了幾個月,其間給我打過幾次電話。第一次電話,問我他們鄉領導的電話,說要咨詢事情。后來我問舅舅才知道,舅舅想要給他辦個低保,不知道要怎么申請,所以才想著給我打電話問一問流程和需要什么材料,二表哥電話里卻沒說這事。要到鄉里領導的電話后,二表哥便去質問人家“為什么不給他吃低保”“是不是把他的低保給吃了”。
鄉里的領導得知了他的情況,也沒計較他的魯莽。但在二表哥看來,這就是領導瞧不起自己,于是又跑到鄉政府里去鬧,還說要到縣里去告他們。鄉里通知村里讓家人去接他,舅娘好面子不去,舅舅又一把鼻涕一把淚去鄉里把二表哥接了回來。
我幫著舅舅把申請低保的材料提交給了村里,村里說需要等候一些時日。可沒過兩天,二表哥又給我打了電話,讓我給他縣信訪局的電話。我問他緣由,他說要上訪,村里和鄉里不給他低保。他說:“我都打聽好了,告狀就要到信訪局,抓這些吃我低保的貪官!”
我告訴他,低保的審批是需要時間的,村里和鄉里都很關心的,不久就能辦下來。安撫了許久,他才慢慢地平復了心情,不再想著去告狀的事兒。
2023年下半年,低保辦下來后,二表哥又給我打了電話。
“表弟啊,終于是辦下來了啊,我要請你喝酒??!”
“人家那是有流程的,你也是符合條件的,肯定能辦下來……”
電話那頭的二表哥高興得像個孩子??蓻]幾天,他又去了鄉政府里鬧了,理由是卡里沒錢,他又懷疑鄉里的領導把他的錢給黑吃了,鄉里解釋說一個月才能發一次錢,要等到月底卡里才有錢。二表哥不信。舅舅用他的手機打了我的電話,我告訴他,鄉里說的確實是真的,他才作罷,悻悻地跟舅舅回了家,還撂下句狠話:“月底再沒錢,你們等著!”
二表哥終于領到了錢。他急急地給我打電話:“表弟啊,真領到了錢,我高興啦……”
“該給你的一定會給你的,以后別再鬧了哈!”
“不鬧了,不鬧了。表弟啊,你不知道,這錢雖然少,但是那是真真正正的我的錢,花著高興啦!”
“不準拿去買酒喝!”
“不買酒,不買酒……”
領了低保,二表哥心情大好,三個多月都沒再發瘋。
二表哥想再出省打工,但家人都不放心,于是大表姐在貴陽離自己家不遠的地方找了個物流公司給二表哥上班,一個月的實習期,只有很低的保底工資,但勝在能時時看管著。一個月后轉正,辛苦些也能拿四五千的工資。
就這么干了約莫半年,本以為一切就這么好起來,但二表哥又一次鬧了起來,在物流公司鬧的,還揚言要把人家倉庫給燒了。據大表姐說,是因為二表哥認為任務分配不公平,工資少。那是一天下班后,二表哥約了一起工作的工友,吃夜宵的時候喝了酒,聊著聊著就覺得憋屈。等工友都回去后他便提著酒瓶去物流倉庫鬧去了,說要給自己和工友們討公道。
被大表姐接回家后,在大表姐家養病的舅娘和大表姐齊齊罵二表哥不懂事,詰責的言語間總免不了一些厭棄的話兒,受了刺激的二表哥再次狂躁起來,嘴里又喃喃地說些聽不懂的話。鬧了兩日,沒了主意的大表姐又把二表哥送進了精神病院。
2024年5月,治療一個月后的二表哥下體腫脹,醫院通知需要交5000元的治療費,舅舅賣了兩頭豬,把錢送了去。10月上旬,二表哥出了院。出院后的二表哥直接回了老家,照顧因腿疼而臥床的舅娘。
出院后的二表哥似乎恢復了正常,回家的二十多天里,沒有喝過一次酒,雖也沒有幫著已經76歲的舅舅干農活,但一日三餐都做得極準時。10月23日,周三,是鄉里的趕集日。身上已經沒錢的二表哥跟舅舅說,要去街上趕集買條煙,順便剪頭發,想要500元。聽到這些話的舅娘很是生氣,躺在床上罵了許多嫌棄二表哥的話,不讓舅舅給二表哥錢。
心軟的舅舅還是悄悄塞了300元給二表哥,隨后帶著怨氣的二表哥便獨自去趕集了。中午12點,舅舅不放心,給二表哥打了電話,回答是剛到街上。過了一個小時后再打電話時,二表哥就沒有再接聽了。
家里人四處尋找,卻是沒有蹤跡。報警后,利用手機定位也沒能找到失蹤的二表哥。直到10月30日,在離鄉集約莫兩公里的半山腰,當地一農民老大哥到地里噴灑農藥,才無意間在土地旁的草叢里發現已經死了的二表哥。那老農報了警,核實了身份,舅舅和大表哥才急急地趕到現場。
大表哥告訴我,二表哥的左手緊緊地握著手機放在胸前,僵直得掰不動,面部扭曲猙獰得可怕,旁邊不遠處還剩半瓶敵敵畏。舅舅給的錢只花了10元,大抵是用來買敵敵畏的。
警察說,二表哥確是趕集那天喝的藥,因為天氣冷,尸體還沒開始腐爛。
我不知道,二表哥為什么會選擇這樣結束生命,在喝藥的時候是否會猶豫許久?;蛟S,他想到了自己半生已過,沒有成家,沒有錢,甚至沒有健康的軀體,是否就在那一瞬,他就決絕地喝下了藥。
或許,二表哥知道,選擇這種方式結束生命,總又免不了被舅娘和大表姐嫌棄,也免不了寨鄰們的指指點點,于是便選擇悄悄地離開,到很少有人去的山腰,默默地死去。他以為自己有離家出走的經歷,就能讓認識的人們都覺得他失蹤了而非死了。他就想死得遠些,不想讓家里人找到。就算是死,也總有那么多身不由己。
2024年11月4日,父親母親和我趕到舅舅家的時候,二表哥已經入殮了,我終究沒能再與二表哥見上一面。
按我們本地農家的規矩,死在外面的人是不可以進屋辦理喪事的。二表哥的靈堂設在堂屋前的院壩中央,靈堂是用竹子做的門一般的框架,點綴些松樹枝,一塊門板隔著棺材,門板前是一張八仙桌。二表哥躺在棺材里,兩根竹篾緊緊地將棺材捆住。我似乎看到了二表哥被捆綁在梯子上的樣子,沒有狂躁,低著頭,看不清楚五官,四肢自然地垂著。他,是那樣的順從。
舅舅看起來憔悴了許多。我喊了聲“舅舅”,眼淚便從他那深陷的眼眶里滾落了下來,臉上卻呆滯得沒有任何表情,嘴唇嚅動了許久,才冒出兩個字“快坐”。
舅娘依舊臥床,但精神頭還好。她與來奔喪的親戚叭叭的說著話,看著我父母進了屋子,招呼坐下后,便開口道:“這渾人,要死又不早點死,害你們大老遠地冒冷跑來……”
大表姐也進了屋子,又拿出神棍的那一套,說著老虎壓在二表哥身上的事兒,兀自地感嘆道:“人的命真是有限,不讓你多活你就多一刻都活不了!”
母親蹲在棺材邊上哭了好一會兒,她說:“這娃娃沒有后,就喊他幾聲吧……”
我們這邊哭喪都是邊哭邊喊,但都是哭長輩,沒聽過哭小輩的。不過,母親去哭二表哥,我沒有攔著,表姐他們也沒攔著。
請來辦喪事的“先生”們叮叮當當地敲著,靈前跪著的是大表哥家的兩個孩子,一個讀五年級,一個讀三年級。靈堂旁幾個年輕些的寨鄰們在打麻將,激動時把麻將桌砸得噠噠響,還大聲地說著罵人的俚語。再旁邊是一群人圍著爐火取暖,爐子上烤著洋芋豆干,辣椒面的味兒很香,他們邊吃邊嘰嘰喳喳地聊著,不時發出幾聲爽脆的笑聲。
11月5日,二表哥被抬上了山,埋在了以前埋外婆的地方。
二表哥的一生畫上了句號,歸了泥土后,他終于真正自由了。我不相信來生,但我希望二表哥下輩子能過自己想要的生活。
(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編輯 | Terra 實習 | 佳佳
趙清山
貴州畢節大方人,體制內牛馬,愛好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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