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邊是國葬和連續不斷的悼念活動，一邊是對以色列間諜及“內奸”的大搜捕。和美國、以色列的戰爭停火后一周，德黑蘭并沒有平靜下來。據塔斯尼姆通訊社報道，7月2日，伊朗安全部門又在德黑蘭西南部抓到了一名和“親以色列網絡”有聯系的人。

“我們需要認真審視這些（情報泄露的）問題，否則同樣的事情很可能重演。”德黑蘭戰略研究所高級研究員賈法爾·哈格帕納對《中國新聞周刊》說，當前的停火是脆弱的，伊朗正在提高警惕，“如果戰爭再次開始，美國和以色列的目標將超越伊核問題，進一步升級……那將是伊朗的生存之戰。”

哈格帕納曾準確預判了以色列對伊朗的襲擊。這一輪“12天戰爭”開始前，他在接受《中國新聞周刊》采訪時表示，以色列必將采取軍事行動破壞伊朗和美國的核談判進程，而特朗普“肯定攔不住內塔尼亞胡”。

話音未落，德黑蘭遭遇密集的空襲，身為伊朗改革派知名學者的哈格帕納，也一度和家人逃到城外，見證了以色列空軍的無差別轟炸和德黑蘭市民最初的恐慌。但他驚訝地發現，社會秩序幾乎在兩三天內完全恢復，伊朗出現了多年來少見的全民團結。

如今，戰爭結束，哈格帕納再次接受了《中國新聞周刊》采訪。他用兩個詞概括了自己的戰爭觀察：伊朗是“孤立”的，“國際社會的支持只是政治層面的”；但在另一方面，伊朗又是“團結”的，在國內，保守派、改革派，乃至“最激烈批評政府的人”，都團結起來，支持軍方對以色列進行最大程度的反擊。

哈格帕納是德黑蘭戰略研究所高級研究員兼區域研究部門負責人，德黑蘭大學客座教授。他長期專注于研究伊朗周邊地緣及安全問題，是伊朗改革派國際關系學者的代表人物，和現任總統佩澤希齊揚相識二十余年。

德黑蘭的硝煙中，關于“伊朗必須擁有核武器”的呼聲也越來越高。哈格帕納說，伊朗此前簽署的協議被美國和以色列輕易違反和破壞，向國際原子能機構開放檢查，反而成為美以獲取攻擊信息的泄密源頭，這讓所有人都在反思“過去的道路走錯了”。但他也指出，時機不當、代價太高，政府必須慎重考慮關乎核問題的行動。

7月2日，伊朗政府宣布再次關閉西部和中部領空。此時，距離伊朗在停火后向國際過境航班開放中西部領空剛過去4天。伊朗首都德黑蘭的伊瑪目霍梅尼國際機場等主要機場也繼續關閉。

圖為賈法爾·哈格帕納 圖/受訪者提供

“孤立戰爭”與“戰時團結”

《中國新聞周刊》：6月13日開始的“12天戰爭”結束了，伊朗方面已經慶祝了勝利。但戰爭也暴露出伊朗在軍事裝備和情報方面的弱點。你認為，戰爭如何改變了伊朗？伊朗政府下一步可能會采取哪些措施來解決戰爭中暴露的問題？

哈格帕納：我認為，真正關鍵的是，伊朗必須認識到，和以色列的戰爭不是一場兩個國家之間的戰爭。如果僅僅是兩個國家之間的戰爭，伊朗擁有很多威懾手段來和以色列對抗，我們已經看到了伊朗在過去12天里如何對以色列發起導彈和無人機反擊。

但問題在于，中東許多國家都和以色列結盟，戰爭還有美國的直接參與，這就使局勢整體上變得有利于以色列。而伊朗在地區內缺乏真正的盟友，大多數國家對伊朗的支持限于政治層面。所以，未來伊朗任何旨在捍衛自己生存和安全的戰略計劃，都必須建立在“孤立現實”的基礎上。這將對伊朗的軍事發展思路產生重要影響。

確實，這場戰爭再次暴露出伊朗在信息保護方面的弱點。伊朗相關部門已經開始更加認真、持續地采取應對措施。我們需要認真審視這些問題，否則同樣的事情很可能重演。

但與此同時，伊朗社會確實因為這場戰爭發生了很大變化。6月13日以色列襲擊開始后的兩三天里，我和家人被迫離開德黑蘭。我目睹了許多平民居民區遭到以色列的襲擊，目睹了市民一度出現了極大的恐慌，物價飛漲，食品短缺，許多人拖家帶口離開德黑蘭，加油站排起了長隊。

但出乎我預料的是，秩序恢復的速度非常快。兩三天之后，一切供應都恢復了正常，加油站的隊伍變短了，燃料、食物都可以買到，德黑蘭的商店也正常開門營業。還有一個細節：在伊朗，交通事故是個大問題，有時在節假日中會有數百人在交通事故中傷亡，但在過去12天的戰爭中，雖然德黑蘭的有些道路比節假日更加擁堵，交通事故卻很少發生。我對民眾在戰爭中表現出的極高韌性感到驚訝。

美國和以色列的一些人以為，對伊朗的無差別襲擊可以讓這個國家崩潰，極少數伊朗的所謂“反對派”人士也對此抱有希望。但伊朗民眾和多數伊朗反對派的反應表明，即使是那些對政府治理提出過最嚴厲批評的人，也不愿意看到伊朗走上這條道路。

一直以來，伊朗知識群體在政治觀點上存在非常嚴重的分歧，這自然會影響政策制定，帶來一些混亂。但在這場戰爭中，當面臨對國家生存和安全的威脅時，改革派和保守派之間實現了團結，所有人一致支持軍隊反擊，并以前所未有的方式譴責侵略者。我最近也簽署了一份聯合聲明，表示盡管我們對于內政存在各種觀點，但我們共同強烈反對外國的軍事干涉。

當然，這種戰時團結是復雜的，一些人可能想讓緊張局勢一直持續下去，這是不可取的。但這至少為伊朗創造了一個不同觀點群體對話、團結的契機。對于保衛國家的共識，可以成為國家權力的基礎。

6月24日，伊朗德黑蘭，民眾慶祝伊以停火 圖/IC

“下一場可能是伊朗的生存之戰”

《中國新聞周刊》：這種“戰時團結”，是否也意味著改革派和保守派都支持最后的停火決定？

哈格帕納：首先要澄清一點，外交決策不是由改革派或保守派做出的，而是由最高領導層做出的。

關于是否接受停火，在保守派內占少數的最強硬派有一些反對意見，他們認為停火是一個“欺騙計劃”，美國不可信。但多數保守派認為，持續的戰爭會對伊朗造成損害，必須找到解決方案。當然，這個解決方案應當從強硬的立場出發，而不是示弱。

在此背景下，多數人認為伊朗對以色列的導彈反擊，以及對卡塔爾美軍基地的攻擊，是充分的報復措施，捍衛了伊朗的榮譽。因此，我們走向了有尊嚴的解決方案。美國和以色列支持停火，是因為他們意識到，他們無法通過軍事手段解決所謂“伊朗核問題”。

另一邊，改革派同樣認為，伊朗軍方的努力戰斗，在推動停火實現方面發揮了重要作用。而且，改革派同樣認為，當前的停火非常脆弱。停火不是由聯合國安理會這樣的國際機構提出的，也沒有任何保障，特別是美國無法在伊朗和以色列之間充當調解人。

《中國新聞周刊》：這場戰爭已經證明，特朗普是過去40年來第一位真正同意對伊朗發動大規模軍事打擊的美國領導人。未來，如果伊朗不滿足特朗普的要求，以色列和特朗普是否有可能重啟戰爭？

哈格帕納：我認為，如果再發生戰爭，那可能和這次12天的戰爭非常不同。如果再次開戰，以色列和美國的目標將會超越所謂“解決伊朗核問題”，而是希望推翻伊朗伊斯蘭共和國。這就意味著，伊朗在未來戰爭中的目標不只是展現威懾力，更重要的是要自衛生存。那么戰爭會激烈得多，會迅速升級為地區性和國際性的戰爭，對美軍基地的攻擊不會像這次那樣簡單。

當然，我們希望特朗普能重新考慮這種決策。在特朗普團隊內部，很多人只希望解決伊朗核問題，而不希望卷入更大的戰爭，美國的歐洲盟友同樣反對這一點。所以，雖然如我們剛才所言，當前的停火非常脆弱、缺乏監督，但考慮到新一輪戰爭的代價會高昂得多，這可能會形成某種平衡，讓各方不敢踏出新一步，從而出現一個相對穩定的窗口期。

特朗普被指是過去40年來第一位真正同意對伊朗發動大規模軍事打擊的美國領導人 圖/資料圖

德黑蘭不再信任特朗普

《中國新聞周刊》：特朗普一直在催促伊朗重新進行核談判，伊朗對此仍有興趣和信任嗎？

哈格帕納：總體而言，伊朗將繼續就伊核問題和國際社會談判，因為伊朗一直不尋求核武器，并且致力于遵守國際法。但談判不是單方面的。對美國的不信任已經在德黑蘭成為絕對的主流，美國對以色列的支持、美國對伊朗核設施的直接攻擊，讓我們怎么回到談判桌？

而且，這些年來，伊朗從未離開過談判桌，從未停止表示愿意重返談判。是美國退出了伊核協議，而歐洲國家及國際社會在美國退出后，未能建立起新的補充機制，確保伊朗在美國退出后仍能通過履行協議獲得正當的利益。這才是伊朗減少履行協議的原因。

我想強調，在這場戰爭中，我們并沒有看到歐洲各國表現出任何善意。德國總理宣稱：“以色列正在為我們所有人做骯臟的工作。”法國總統公開宣稱他們在阻止伊朗對以色列的導彈和無人機反擊中發揮了作用。這些話意義深遠，立場明確，讓伊朗方面對歐洲各國有了新的認識。

《中國新聞周刊》：有美國核物理學家對我說，他相信伊朗以前并不想獲得核武器，但如果伊朗真的停止和國際原子能機構合作，這會讓外界擔憂：伊朗是否真的要走制造核武器的道路了？

哈格帕納：伊朗議會作出停止和國際原子能機構合作的決議，是對該機構違反公正性、專業性的行為的自然反應。我認為這是安全正當的報復。已經有充分的證據顯示，國際原子能機構一直以來披露的伊朗核信息，遠遠超出技術層面，他們掌握的很多信息并非用于核查，而是向美國和以色列透露，成為伊朗遭受攻擊的源頭。

更進一步說，國際原子能機構一直關注所謂伊朗沒有充分履行《不擴散核武器條約》的義務。但在中東地區，更重要的是，全世界都知道以色列是一個擁有核武器的國家，且不是《不擴散核武器條約》的成員國，其核武器研發不受任何國際監督。國際社會對此卻無任何反應。因此，伊朗退出和國際原子能機構的合作，也是應有之義。顯然，伊朗議會已經決定：伊朗沒有理由和這樣一個機構合作。

至于你提到的擔憂，我認為，如果當前的緊張局勢持續下去，可能會導致更多更危險的決定，甚至導致核武器的出現。但這是一個雙向選擇的過程，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國際原子能機構和國際社會的反應。如果他們繼續推進這種“拉偏架”的進程，伊朗只能作出艱難的決定。

《中國新聞周刊》：有觀點認為，如果伊朗真的擁有核武器，以色列和特朗普就真的不敢攻擊伊朗了。這真的可能嗎？

哈格帕納：這是米爾斯海默等西方新現實主義學者提出的觀點，他們認為伊朗擁有核武器才能保障中東地區的安全。否則，如果以色列是中東地區唯一的有核國家，這種安全不平衡的狀況就會導致該地區持續動蕩。在目前以色列在中東四處開戰的情況下，除非對其加以有效威懾，否則該地區就不可能實現長治久安。

最近幾年，這種觀點在伊朗也變得越來越流行。很多人認為，擁有核武器是伊朗必須考慮的安全問題。如果伊朗的國家安全始終處于被威脅的狀態，而其簽署的任何承諾、協議都可以被美國和以色列輕易地違反和破壞，那么以往選擇的道路顯然是失敗的。

但我認為，伊朗也需要慎重考慮其他問題。比如：獲得核武器會獲得怎樣的代價？而且，獲得核武器也需要找到合適的時機。很多人會提到，巴基斯坦在獲得核武器后，確保了自身的安全，和印度實現了威懾平衡。但中東地區的局勢和南亞不同，并不存在印巴之間長期“相對平衡”的態勢和機遇期。任何國家想復制這條道路，都會很艱難。

不過，國際社會，特別是世界主要國家，確實需要重視這個問題。中東沒有威懾平衡，安全問題懸而未決，在此背景下，不管是伊朗、以色列還是其他國家，所有人的首要關切都是生存問題。沒有生存、沒有安全，發展就無從談起。

發于2025.7.7總第1194期《中國新聞周刊》雜志

雜志標題：哈格帕納：伊朗必須擁有核武器？

記者：曹然 編輯：徐方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