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前在金陵與朱輝偶遇,他告訴我自己剛完成了一部長篇小說的創作,并贈與一份打印稿征求意見。稿子我雖“背”回了北京,因種種原因卻沒能在第一時間拜讀。為此,內心雖時有不安,但既已錯過了第一時間,那就繼續犯懶,索性等它正式出版后再說。不曾想這一等竟然就過去了兩年。后來才知道朱輝為了這部長篇又進行了長達一年多的修改與打磨,他這樣一種認真的態度令我不得不在進入閱讀時便開始肅然起來。
能夠成為文學大省的江蘇,其必要條件當在不乏優秀作家,置身其中的朱輝卻有點特別,畢業于以工科為主、水利為特色的大學并留在校出版社一干就是近30年;創作起步之時較之“85新潮”那撥雖稍晚了一點,但上世紀90年代初一出手便身手不凡,且小說創作也是“一撥”“一撥”地干:起步專注于中短篇,接下來一氣兒創作了四部長篇,爾后又回到中短篇。這部《萬川歸》的寫作則要到2022年才開始啟動。
所謂“萬川歸”從字面看雖有所有河流歸于大海之意,但具體到這部長篇又恰是作品中萬風和、丁恩川和歸霞這三位主要人物姓名中各取一字的組合,當然是否也還有《莊子·秋水》中“天下之水,莫大于海,萬川歸之”的哲理被借用之意?且這些字面上的“巧合”與朱輝在“耳順”之年完成這部長篇新作是否還存有某種“神秘”的關聯?這些都是我們在解讀這部長篇新作時客觀存在的一些有趣且有味的視角。
萬風和、丁恩川和歸霞這三位畢業于上世紀80年代初的大學生,實際上也是整個國家撥亂反正、恢復高考后那撥入學學子的代表或縮影,俗稱“新三屆”,本人亦有幸舔列其中,因而讀《萬川歸》,看同代人的人生發展軌跡便天然地有了一種親切感與代入狀。
作為一部長篇小說,朱輝自然要為自己筆下的這些個角兒設計足夠騰挪的時空:從鄉鎮到都市,始于改革開放大幕的徐徐開啟,終于市場經濟大潮滾滾向前的洶涌波濤。正是在這樣的時空大幕下,他們的生命冊天然地與那個時代同頻、在那片熱土上共舞:一部時代與個人、民族與家族、奉獻與利益、迷惘與頓悟……共同奏響了一曲多聲部的時代樂章。如此看似日常的空間框架,悄然而過的時光流水,對一部長篇小說的創作而言其實是十分的重要。
長篇小說之長,絕非僅僅只是字數之約,也未必一定要有“史詩”般詠嘆,但必要的時空與繁復、敦實與厚重則是斷斷不可或缺。我們當下就確有不少的長篇,字數雖不少,有的甚至還挺長,但怎么看都逃不掉中篇撐長之嫌。究其實則都是在對長篇小說文體的把握上出了問題,僅僅只是在字數上做文章。扯遠了,還是拉回來,看“萬川”何以“歸”之。作品中“萬川歸”這三位重要人物以其各自的特色,既作為不同類別的人物,又從多個角度共同支撐起了這部長篇的廣袤天空。
身為作品頭號男主角,萬風和的“戲碼”自然最多也最重。這個從基層鄉鎮走出來的年輕人有幸在恢復高考后成為首代天之驕子,實現了自己人生歷程中從小鎮青年到大學教師的第一次“革命性”蛻變,然而他并不因此而安分;“野心”鼓搗著他放著好好的高校教師不做,而是主動“下?!背蔀榈谝淮宰鼋梯o為主業的民營書商,完成了自己人生“第一桶金”的積累;還是那顆不安分的“野心”繼續“作祟”,在不放棄書商營生的同時繼續進軍風險雖大但利潤也更高的房地產業。然而,就在他個人事業一步步走向“成功”的大道時,自己的婚姻特別更要命的則是個人健康卻出了大問題。為此,他不得不踩下剎車片,在“保命”的日子里,諸如“人生的價值”、“生命的意義”、“人與人關系”之類一個個看似“宏大”實則實在現實的問題開始縈繞著他。從噪動到沉靜的這種心理轉化,于萬風和個人而言雖并不是完全自覺,但客觀效果上卻為《萬川歸》整體上的厚實度夯實了基厚培了土。
與萬風和這種執著“折騰”形成鮮明對照的當然就是丁恩川自打走出大學校門后的“初心”不移了,他始終如一地像釘子般深扎于國家的水利建設,并從中獲得了心靈固守與事業拓展的平衡。
介乎他倆之間的則是歸霞了。嫁給大律師雖生活無憂,外表看上去光鮮體面,但內心卻逐漸“空殼”,不時為迷惘所纏繞,直至最后在為昔日同窗兼“朦朧戀人”丁恩川作傳時才重新點燃生活的激情,沉寂麻木已久的心靈開始復蘇,只是長期疏于管理的身體健康問題也在此時悄然而至……
《萬川歸》之筆墨雖較為集中在三位人物事業與個人命運的起起落落,但另外一些在篇幅上看似所占不多的書寫其實也頗有意味。比如萬風和與前妻杜衡的婚姻因兒子杜松的親子鑒定結果而各奔西東;與矇眬初戀璟然的愛情雖一度修成正果,但在璟然出國自己心臟移植手術后同樣無疾而終。此外,底層普通勞動者李弘毅的器官捐獻,以及有關汽車、手機、印章、書畫等物件的暗喻……這些圍繞著不同人物命運而出現的器物與事件背后所折射出的血緣重構、非親子關系、器官移植等物件、事件與情節都在豐富著《萬川歸》的“寫什么”。凡此種種誠如朱輝自己在談到這部新作時所言:“以前我是分析別人,這次我決定以我們這一代人為樣本,我動用了兩種儀器,我把顯微鏡對準了我自己的心,把望遠鏡對準了我們這代人四十年的背影。這四十年是獨一無二、前所未有的。我不但想讓讀者看見我們激流中的身姿,也試圖讓讀者聽到我們的喘息和心跳。”
既有“顯微鏡”,又有“望遠鏡”,這一近一遠、一大一小兩種功能不同“工具”的同場運用,就決定了《萬川歸》中的呈現既有其細膩入微的深究,又不乏輪廓粗獷的掃描。因此,這部長篇小說以圖書形式面世的時間雖不長,但為其內容概括的“帽子”卻被戴上不少,諸如“反思小說”“倫理小說”“具有時代征候意義之作”“充滿智慧的小說”“生命哲思小說”“一個時代的‘斷后之作’”等等,都有道理都不乏依據,但似乎又都不足以全部囊括。
一部成功的長篇小說有這樣的感覺其實很正常,而在我看來,《萬川歸》的確表現了自上世紀70年代后半程開啟的新時期,以及在這個新時代成長起來的一代知識分子在時代大潮蕩滌下的奮斗、惶惑與成長,在這個過程中,他們有奮斗的成功,有努力的無果;有選擇的惶惑,有不滯的堅守……這是過程,也是人生;莫問成敗,皆為成長。
“萬川歸之,不知何時止于不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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