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萬歷年間,蘇州城有個窮書生叫祝清寒。這年他二十五歲,滿腹經綸卻屢試不第,靠著在私塾教書勉強糊口。這日他領了束脩,路過醉仙樓時,被一陣喧鬧聲吸引。
"各位爺看好了,這可是清倌人,今兒個頭一回!"龜公扯著嗓子喊,手里拽著個纖細的少女。那姑娘約莫十六七歲,穿著素白紗衣,烏發如云,一張小臉慘白如紙,眼里噙著淚卻倔強地不肯落下。
祝清寒本不想湊這熱鬧,可那姑娘抬頭時,目光正好與他相遇。那眼神像受驚的小鹿,透著絕望與哀傷,讓他心頭一顫。
"起價五十兩!"龜公喊道。
"六十兩!"
"七十兩!"
叫價聲此起彼伏。祝清寒攥緊了袖中剛領的十兩銀子,那是他半年的工錢。突然,那姑娘猛地掙脫龜公,沖向欄桿:"我就是死,也不受這等侮辱!"
眾人驚呼。祝清寒一個箭步上前,在姑娘跳下的瞬間接住了她。輕飄飄的身子落在他懷里,像一片羽毛。
"姑娘何至于此!"祝清寒低聲道。
"公子救我..."姑娘顫抖著抓住他的衣襟,"我本良家女,父親欠債將我抵押在此...今日若失了清白,不如一死!"
祝清寒抬頭,看見龜公兇神惡煞地走來。不知哪來的勇氣,他高聲道:"這姑娘我贖了!多少銀子?"
龜公冷笑:"一百兩,少一個子兒都不行!"
一百兩!祝清寒全部家當加起來也不到二十兩。可懷中的姑娘緊緊抓著他,眼里滿是哀求。他一咬牙:"等我三日!"
這三日,祝清寒跑遍蘇州城。他典當了祖傳的玉佩,賣了所有藏書,甚至跪求私塾東家預支了三年工錢。東家念他平日老實,竟破例答應了。
第三日黃昏,祝清寒湊足一百兩,氣喘吁吁地跑到醉仙樓。龜公點完銀子,嗤笑道:"窮酸書生也學人逞英雄?這丫頭跟了你,怕是要餓死!"
祝清寒不理他,將賣身契當場撕碎:"姑娘,你自由了。"
那姑娘淚如雨下,跪地叩頭:"恩公在上,奴家云想容,今生做牛做馬也要報答!"
"快起來!"祝清寒慌忙扶起她,"我贖你不是為了這個。你家在何處?我送你回去。"
云想容搖頭,淚珠滾落:"父親拿了銀子遠走他鄉,我已無家可歸..."
祝清寒犯了難。他租的茅屋僅容一人棲身,如何安置一個姑娘?正躊躇間,云想容輕聲道:"恩公若不嫌棄,想容愿為婢為妾,伺候左右。"
"不可!"祝清寒正色道,"我贖你是為了讓你堂堂正正做人,豈能再入火坑?"他想了想,"城西有家繡坊招工,我送你去那里。"
云想容卻執意不肯:"恩公傾家蕩產救我,我若一走了之,與禽獸何異?"她仰起臉,眼中滿是堅定,"想容雖出身卑微,也知'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的道理。"
祝清寒無奈,只得暫時帶她回家。他那茅屋簡陋至極,一床一桌兩把椅子,墻角堆著書卷。云想容卻像進了寶殿,放下包袱就開始收拾。當晚,祝清寒硬是把唯一的床讓給她,自己在桌前趴了一夜。
第二日醒來,桌上竟擺著熱騰騰的粥菜。云想容用僅剩的幾文錢買了米糧,還替他補好了破損的衣衫。祝清寒過意不去:"云姑娘,你不必如此..."
"叫我想容就好。"她抿嘴一笑,"恩公嘗嘗這粥,我加了蓮子。"
就這樣,云想容在祝家住了下來。她心靈手巧,接些繡活貼補家用;祝清寒白天教書,晚上苦讀。兩人清貧度日,卻其樂融融。漸漸地,祝清寒發現想容不僅貌美,更通詩書,原是秀才之女,只因家道中落才遭此劫難。
半年后中秋夜,兩人在院中賞月。想容忽然問:"恩公為何至今未娶?"
祝清寒苦笑:"我一介寒儒,誰家愿將女兒許我?"
想容低頭擺弄衣角:"若...若不嫌棄,想容愿侍奉終身。"
月光下,她臉頰緋紅,美得不可方物。祝清寒心跳如鼓:"我...我贖你并非為此..."
"我知道。"想容抬頭,眼中含淚,"是我想嫁你。"
就這樣,兩人請了鄰居做見證,拜了天地。沒有聘禮,沒有嫁妝,只有祝清寒用半個月工錢買的一根木簪。想容卻如獲至寶,日日戴在發間。
婚后第三年,想容有了身孕。祝清寒喜極而泣,更加勤奮教書,想給妻兒更好的生活。誰知臨盆那日,想容難產,折騰了一天一夜才生下女兒,自己卻血崩不止。
"夫君..."彌留之際,想容握著祝清寒的手,"我走后,你要好好照顧小荷..."
祝清寒淚流滿面:"你不會有事...我去請更好的大夫..."
想容搖頭,蒼白的臉上浮現神秘的笑容:"記住...十六年后的今日...我們還會相見..."
"什么?"祝清寒不解。
"到時候...你就知道了..."想容的手漸漸冰涼,"我衣柜下層...有封信...等我走后再看..."
想容下葬后,祝清寒找到了那封信。信中寫道:"夫君,實不相瞞,我幼時遇一游方道士,說我命中有兩段姻緣,相隔十六年,卻是同一人。若此言不虛,十六年后我當再來尋你。在此期間,望你善待小荷,莫要悲傷..."
祝清寒只當是妻子臨終安慰,將信將疑。他把全部心血傾注在女兒小荷身上,終身未再娶。
光陰荏苒,轉眼十六年過去。小荷已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與城中商人之子定了親。祝清寒也年過四十,兩鬢斑白,仍在私塾教書。
這日是小荷的嫁妝日,祝清寒去銀樓取定制的首飾。路過城隍廟時,見一群人圍著一個賣藝的少女起哄。那少女約莫十七八歲,正在表演劍舞,身姿翩若驚鴻,劍光如雪。
"小娘子,跟爺回去,保你吃香喝辣!"一個錦衣公子伸手去摸少女的臉。
少女閃身避開,冷聲道:"請公子自重!"
"裝什么清高!"錦衣公子惱羞成怒,一把抓住少女手腕,"一個跑江湖的,還當自己是千金小姐?"
祝清寒本不想多事,可那少女轉頭時,他如遭雷擊——那眉眼,那神情,活脫脫是年輕時的云想容!
"住手!"他鬼使神差地上前,"光天化日之下,欺凌弱女,成何體統!"
錦衣公子打量他一番,嗤笑道:"老東西,少管閑事!"
祝清寒不卑不亢:"在下雖一介布衣,卻也知禮義廉恥。這位姑娘既不愿,公子何必強求?"
"你!"錦衣公子揚手要打,被同伴拉住:"算了,這是祝先生,城里多少人家孩子都是他學生..."
錦衣公子悻悻離去。少女向祝清寒道謝:"多謝先生相助。"
近距離看,祝清寒更加震驚——不僅容貌,連聲音都與想容一模一樣!他試探地問:"姑娘如何稱呼?何方人氏?"
"小女子柳依依,自幼隨師父在江湖賣藝。"少女答道,眼中閃過一絲狡黠,"先生面善,我們可曾見過?"
祝清寒搖頭:"應當不曾..."他猶豫片刻,"姑娘可愿到舍下喝杯茶?也算壓壓驚。"
柳依依爽快答應。到了祝家,她四下打量,目光在堂上掛著的想容畫像上停留許久。祝清寒親自沏茶,發現她接過茶杯時,小指微微翹起——這是想容的習慣!
"先生家中就一人?"柳依依問。
"還有小女,今日去試嫁衣了。"祝清寒答道,心跳加速,"姑娘...可認得畫上之人?"
柳依依凝視畫像,輕聲道:"好一位美人。"
祝清寒失望地嘆氣。也是,世上相似之人何其多,怎會是...
"她左肩有粒紅痣,形如花瓣。"柳依依突然道。
祝清寒手一抖,茶杯落地!"你...你怎會知道?"這是極私密之事,外人絕無可能知曉!
柳依依不答,走到琴旁,信手彈了一曲《鳳求凰》——這是想容生前最愛的曲子。彈罷,她輕聲道:"夫君,我回來了。"
祝清寒如遭雷擊,半晌才顫聲問:"你...你真是想容?"
柳依依點頭,眼中含淚:"那年我說十六年后再見,如今應約而來。"她指著衣柜,"那封信,還在嗎?"
祝清寒慌忙取出泛黃的信紙。柳依依接過,從懷中掏出一封一模一樣的:"這是那道士給我的,說十六年后憑此相認。"
兩封信拼在一起,竟是一幅完整的八卦圖!
原來當年云想容臨終前,魂魄被那游方道士收留,十六年后借柳依依之身還陽。柳依依本是棄嬰,被道士收養,自幼就知道自己的使命。
"你不信?"見祝清寒仍猶豫,柳依依忽然紅了臉,"洞房那夜,你說我背上胎記像朵梅花..."
祝清寒再也忍不住,老淚縱橫:"想容...真的是你!"
這時小荷回來了,見到柳依依,驚呼:"娘?"她雖從未見過生母,卻日日對著畫像,一眼就認了出來。
一家三口抱頭痛哭。消息傳出,全城嘩然。有人說是妖孽,有人說是天賜良緣。縣令親自查問,柳依依對答如流,連想容生前繡的花樣都能復刻,最終官府認定這是天意,準許兩人成婚。
大婚當日,賓客如云。當年的錦衣公子也來賀喜,見柳依依鳳冠霞帔的樣子,腸子都悔青了。祝清寒已生華發,卻笑得像個少年。有人問他為何不等年輕貌美的姑娘,非要守這十六年?
他看向新娘,柔聲道:"有些人,一眼就是一生;有些緣,一世不夠,還要再來一世。"
柳依依——或者說云想容——聞言抬頭,嫣然一笑。陽光透過喜轎的紗簾,在她臉上投下細碎的光影,恍如十六年前那個中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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