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7月8日上午,我開著手扶拖拉機,突突突地往鄰村趕。車斗里坐著同村的幾個光棍漢,都是去參加王二喜婚禮的。
"偉光,你這拖拉機該上油了,響得跟放炮仗似的!"李鐵蛋坐在我身旁,捂著耳朵喊道。
我轉(zhuǎn)頭瞪了他一眼,不爽道:"你懂個屁!這聲兒多有氣勢,跟坦克似的。"
其實我心里門兒清,這老伙計跟我?guī)啄炅耍_實該大修了。可家里剛買了頭耕牛,兩頭豬,哪還有閑錢修車?只能湊合著開。
到了二喜家,院子里已經(jīng)支起了帆布棚子。
大紅喜字貼在正堂,幾個婦女在灶臺邊忙活,油鍋里炸丸子的香味直往鼻子里鉆。
"新郎官!"我跳下車就喊,"我來給你撐場子了!"
王二喜穿著不合身的西裝跑出來,領(lǐng)帶歪在一邊,笑瞇瞇道:"偉光,你可算來了!就等你開拖拉機去接新娘子呢!"
“你不是有拖拉機嗎?咋還等我的?”
“昨兒個趴窩了”。王二喜撇了撇嘴。
我笑著拍拍胸脯:"包在我身上!不過得先說好,你得給我發(fā)個紅包!"
“那是必須的!”
接親的隊伍熱熱鬧鬧出發(fā)了。
我車頭綁著大紅花,后斗里坐著吹嗩吶的、放鞭炮的,一路上引得村里狗叫雞飛。
快到新娘家時,我看見路邊站著個穿粉紅襯衣的姑娘,正踮著腳往我們這邊張望。
陽光透過槐樹葉斑斑駁駁地落在她臉上,那皮膚白得跟剛磨出來的豆腐似的。
兩條烏黑的大辮子垂在胸前,發(fā)梢上還系著紅頭繩。
我一時看呆了,拖拉機差點開路邊的溝里去。
"哎喲喂!"那姑娘驚叫一聲,往后跳了一步。
我趕緊剎車,賠著笑臉:"對不住對不住,沒嚇著你吧?"
那姑娘拍拍胸口,眼睛瞪得圓圓的:"你這人咋開車的?差點軋著我腳!"
我這才注意到她穿著雙紅色塑料涼鞋,露出十個圓潤的腳趾頭。
"偉光,這是新娘子的表妹林小荷,今天的伴娘!"王二喜從后斗探出頭介紹。
我頓時覺得臉上發(fā)燒,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林、林同志好,我叫孟偉光,二喜的高中同學(xué)。"
林小荷撇撇嘴沒搭理我,轉(zhuǎn)身就往回走。她那小腰一扭一扭的,旗袍開衩處若隱若現(xiàn)的白腿晃得我眼暈。
接親的過程我全程心不在焉,眼睛總往林小荷身上瞟。她給新娘子打傘、遞茶水,動作麻利又好看。
到了敬酒環(huán)節(jié),我們這桌光棍漢都喝得有點上頭。
"偉光,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李鐵蛋捅捅我,"看上人家伴娘了?"
我咕咚灌下一杯白酒,酒精沖得我頭腦發(fā)熱:"那是我對象!早就相過親了!"
"啥?"一桌子人全驚了。
我騎虎難下,硬著頭皮吹:"我倆處對象半年多了,就是沒公開......"
話一出口我就后悔了。
果然,不到半小時,這消息就跟長了翅膀似的傳遍了整個酒席。
我偷瞄林小荷,她正被幾個婦女圍著說什么,臉一陣紅一陣白的。
回家的路上,李鐵蛋他們起哄要我交代"戀愛經(jīng)過"。
我支支吾吾應(yīng)付著,心里直打鼓——這下禍闖大了!
三天后的傍晚,我正在院子里修拖拉機,忽然聽見門外有人喊:"孟偉光在家嗎?"
那聲音又脆又亮,我手里的扳手咣當(dāng)?shù)粼诘厣稀?/p>
出門一看,林小荷叉著腰站在我家籬笆外,身后還跟著幾個看熱鬧的半大孩子。
"林、林同志......"我舌頭直打結(jié)。
"聽說我是你對象?"她眼睛瞪得像銅鈴,"還說要娶我?"
我額頭上的汗唰地就下來了:"那、那是喝多了胡說的......"
"哦?"她突然笑了,露出兩個小酒窩,"那你說說,啥時候娶我啊?"
我傻眼了。
這姑娘不按常理出牌啊!周圍看熱鬧的鄰居開始起哄,我爹從屋里探出頭來,一臉茫然。
林小荷走近一步,身上飄來一股雪花膏的香味:"孟偉光,你當(dāng)著那么多人的面說我是你對象,現(xiàn)在全村都知道了。我以后還咋嫁人?"
我咽了口唾沫:"那、那你說咋辦?"
"簡單,"她眼睛亮晶晶的,將嘴湊到我耳邊道:"假戲真做唄!"
這話雖然不知道是真是假,但鉆進我耳朵后,我心里比吃了蜜還甜。
就這樣,我莫名其妙多了個"對象"。
正當(dāng)我絞盡腦汁,尋思著如何將這個“對象”真正拿下時,沒想到次日,林小荷就拎著一籃子青菜來我家,說是"未來兒媳婦孝敬公婆的"。
我娘樂得合不攏嘴,非留她吃飯。
飯桌上,林小荷嘴甜得像抹了蜜,把我娘哄得團團轉(zhuǎn)。
趁我娘去盛湯的工夫,她壓低聲音對我說:"別自作多情,我就是氣不過你敗壞我名聲。等過陣子大家忘了這事,咱倆就'分手'。"
我去,她這是在“報復(fù)”我媽嗎?
我心里有些失落。
不得不說,這姑娘脾氣是大了點,但模樣確實俊......
轉(zhuǎn)眼到了收玉米的季節(jié)。
那天我正在地里干活,林小荷急匆匆跑來道:"孟偉光!我家還有好幾畝玉米沒有收,可我爹在縣城上班,這幾天都回不來......天氣預(yù)報說明天有暴雨,你能不能去我家?guī)蛡€忙?"
啥?好幾畝?
我抬頭看了看天,西北方已經(jīng)堆起了烏云。別說等明天了,眼看這天都要下雨了。
如果玉米淋了雨,那就要發(fā)霉啊!
可不能讓他們一年的心血付諸流水啊!
"我這就去叫人!"我扔下鋤頭就往村里跑。
天黑前,我組織了十幾個精壯勞力,然后開著我的拖拉機,將他們?nèi)坷搅肆旨摇?/p>
林小荷她娘感動得直抹眼淚,小荷卻咬著嘴唇不說話。
"還愣著干啥?"我瞪了她一眼,認真道,“快給我們找背簍和籮筐裝玉米啊!”
“好!”林小荷聞言,這才使勁點了點頭。
林家的玉米多半長在山地里,沒有寬闊的道路,拖拉機開不上去,我們只能將玉米掰了放進背簍或是籮筐里,然后背回來或是用扁擔(dān)挑回來。
當(dāng)晚,林小荷和她娘也加入了我們的搶收隊伍。
別看林小荷長得十分秀氣,但是干起活來一點不含糊。
我為了跟她更近一步,總是在她身邊掰著玉米。
她趁抹汗的功夫忘了我一眼,頗有些納悶地問我:"孟偉光,我只是隨口一提,沒想到你還真來幫我家掰玉米啊?而且還帶了這么多幫手過來!"
"廢話,"我抹了把臉上的雨水,"你是我'對象'啊!我不幫你幫誰?"
她噗嗤笑了,那笑容讓我一輩子也忘不了。
功夫不負有心人!次日,天亮了,我們十幾個人也將林家的幾畝玉米全部掰完了。
當(dāng)我?guī)ь^挑著最后一塊地的玉米去林家時,村里的人都笑著夸林家找了個好女婿。
林小荷紅著臉不吭聲,我也不敢接話。只有我自己知道,這場"戀愛"遲早要露餡。
可奇怪的是,我發(fā)現(xiàn)自己越來越不希望它露餡了......
那之后不久,我們村里來了放電影的。我鼓起勇氣去約林小荷,沒想到她爽快地答應(yīng)了。
那天晚上,銀幕上放著《少林寺》,我卻一直偷看她被光影映照的側(cè)臉。
回家的路上,她突然問:"孟偉光,你當(dāng)初為啥要說我是你對象?"
我撓撓頭:"就......就覺得你長得好看唄。"
"那你現(xiàn)在覺得我怎么樣?"她停下腳步,月光下眼睛亮晶晶的。
我心跳如鼓:"比、比當(dāng)初還好看......"
她笑了,輕輕握住我的手:"那咱們就繼續(xù)處著?"
“好啊好啊!”我激動得說不出話來,只能拼命點頭。
那一刻我才明白,這場始于謊言的"戀愛",不知何時已經(jīng)變成了真的。
第二天,我娘神秘兮兮地把我叫到里屋:"偉光啊,小荷這孩子不錯,你啥時候正式提親?"
我支支吾吾:"再、再處處看......"
"處啥處!"我爹抽著旱煙發(fā)話了,"人家姑娘都主動上門了,你再不表態(tài),等著別人搶走啊?"
我這才知道,原來村里好幾個小伙子都在打林小荷的主意。特別是村支書的兒子劉建軍,聽說我倆"談戀愛"后,氣得摔了好幾個碗。
我得知這個消息后,再也坐不住了,于是次日就鼓起勇氣,拎著兩瓶高粱酒和一條豬后腿去林家提親。沒想到林小荷她爹——那個在縣里工作的林技術(shù)員正好回家,把我堵在了門口。
"你就是孟偉光?"他上下打量我,"聽說你到處說是我閨女對象?"
我腿肚子直轉(zhuǎn)筋:"林、林叔,我是真心喜歡小荷......"
"真心?"他冷笑,"拿什么喜歡?就憑你那臺快散架的拖拉機?"
屋里,林小荷想出來幫我說話,被她娘死死拉住。
我知道,這次要是慫了,就真沒戲了。
"林叔,"我挺直腰板,"我孟偉光是窮,但有把子力氣。小荷跟了我,絕不會讓她吃苦!"
林技術(shù)員哼了一聲:"空口白話誰不會說?孟偉光,你除了吹牛還能干啥?"
林技術(shù)員的話像一盆冷水澆在我頭上。我站在林家院子里,手里提著的豬后腿突然變得沉甸甸的。
汗水順著我的鬢角往下流,但我沒敢抬手擦。
"爸!"林小荷終于掙脫她母親的手沖出來,"偉光他是真心對我好!"
"你懂什么?"林技術(shù)員瞪了女兒一眼,又轉(zhuǎn)向我,"孟偉光,你說你有把子力氣,光會賣力氣的人多了去了。我閨女從小嬌生慣養(yǎng),難道跟你去喝西北風(fēng)?"
我咽了口唾沫,感覺喉嚨干得發(fā)疼:"林叔,您說,要我怎么做才肯答應(yīng)?"
院子里突然安靜下來,連樹上的知了都不叫了。
林技術(shù)員瞇起眼睛打量我,那眼神讓我想起以前生產(chǎn)隊里挑牲口時的樣子。
"好,我給你三次機會。"林技術(shù)員豎起三根手指,"第一,你不是會修拖拉機嗎?我們村委會有臺老東方紅,趴窩半年了。你要是能修好,算你第一關(guān)通過。"
我眼睛一亮:"這個我在行!"
"別急,"林技術(shù)員冷笑,"第二,
我出十道農(nóng)業(yè)技術(shù)題,答對六道算你過。第三——"他指了指遠處的山坡,"我家有塊三畝的荒地,你一個人,三天之內(nèi)開墾出來,種上蔬菜。"
周圍看熱鬧的村民發(fā)出一陣驚呼。這三畝荒地石頭多、土質(zhì)硬,平常三個壯勞力也得干上四五天。
"爸!這太欺負人了!"林小荷急得直跺腳。
我深吸一口氣,挺直腰板:"林叔,我答應(yīng)!"
林技術(shù)員似乎沒想到我會這么爽快,愣了一下才說:"行,明天開始——先修拖拉機!"
那晚我翻來覆去睡不著,滿腦子都是開荒的事。
天蒙蒙亮我就爬起來,直奔林家村村委會。那臺東方紅拖拉機銹跡斑斑,發(fā)動機蓋上都結(jié)了蜘蛛網(wǎng)。
"偉光,你真要修這鐵疙瘩?"早起喂雞的張嬸問我,"多少老師傅都搖頭啊!"
我笑了笑沒說話,挽起袖子就開始拆卸。零件一個個拆下來,油污沾滿了我的衣服和臉。
中午林小荷偷偷給我送飯,看見我的樣子"撲哧"笑了。
"笑啥?"我啃著饅頭問。
"跟花貓似的。"她掏出塊手帕給我擦臉,那香味讓我心跳加速。
下午時,我終于找到了問題所在——燃油泵壞了。我急忙開著我的拖拉機去縣城買配件,當(dāng)晚7點才趕回來。安裝、調(diào)試,當(dāng)拖拉機"突突突"重新發(fā)動時,圍觀的村民都鼓起掌來。
林技術(shù)員點點頭:"算你過了第一關(guān)。"
第二關(guān)是在林家堂屋進行的。林技術(shù)員坐在八仙桌后面,面前攤著本《農(nóng)業(yè)技術(shù)手冊》。林小荷和她母親躲在里屋,但我能聽見她們緊張的呼吸聲。
"第一題,玉米黑穗病怎么防治?"
這難不倒我,我家種了十幾年玉米了。
我一口氣說出三種方法,林技術(shù)員面無表情地繼續(xù)問:"水稻紋枯病發(fā)病條件?""棉花蕾鈴脫落的主要原因?"
十個問題答完,林技術(shù)員數(shù)了數(shù):"對七個,過關(guān)。"
我長舒一口氣,卻聽見他說:"明天開始第三關(guān),記住,就你一個人。"
第二天天沒亮我就到了那塊荒地。晨霧中,三畝地像一頭沉睡的野獸,等著我去馴服。
我吐口唾沫在掌心,掄起鎬頭狠狠砸向地面。
"砰!"一聲悶響,虎口震得發(fā)麻,地上只留下個白印子。這土比我想象的還硬。
太陽越爬越高,我的汗像下雨一樣往下淌。背上的衣服濕了干,干了又濕,結(jié)出一層白花花的鹽霜。中午時分,我才刨完不到半畝。
"歇會兒吧。"林小荷的聲音突然從身后傳來。她提著個竹籃,里面裝著飯菜和水。
"你爸不是說就我一個人嗎?"我喘著粗氣問。
她狡黠地眨眨眼:"我又沒幫你干活。"
我狼吞虎咽地吃著,她坐在旁邊默默看著我。突然說:"孟偉光,你其實不用這么拼的。咱倆本來就不是真......"
"現(xiàn)在是了。"我打斷她,聲音沙啞卻堅定,"我是真心喜歡你。"
她的臉一下子紅了,像8月的紅蘋果。
下午我繼續(xù)揮汗如雨。到日落時,雙手已經(jīng)磨出好幾個血泡,腰酸得直不起來。但看著開出來的一畝多地,心里還是美滋滋的。
第二天更艱難。渾身肌肉都在抗議,每揮一下鎬頭都像在搬山。中午林小荷又來了,這次她不由分說抓起我的手,用針挑破血泡,涂上碘酒。
"疼嗎?"她小聲問。
"不疼。"我咧嘴一笑,其實疼得直抽冷氣。
第三天下午,我終于把最后一壟地整好,撒上白菜種子。搖搖晃晃走下山時,夕陽把整個世界都染成了金色。
林技術(shù)員站在地頭,看著那片新開墾的土地,久久不語。
"林叔,我完成了。"我的聲音輕得自己都快聽不見。
他轉(zhuǎn)過身,正想說些什么,這時,林小荷從不遠處走來,在她身后,還跟著一頭她們家的公牛。
看樣子,她剛在附近給那牛喂了草。
我看到林小荷,忍不住就扯起嗓子揮手打了一聲招呼,“小荷,林叔來了!”
可能是我聲音太大了,那公牛受了驚嚇,竟在“哞”地一聲長叫后,猛地掙脫韁繩,朝林小荷身上撞去。
"小荷!"我大喊一聲,不知哪來的力氣,一個箭步?jīng)_過去把她推開。公牛鋒利的角擦過我的胳膊,頓時血流如注。
"偉光!"林小荷尖叫著撲過來。我眼前發(fā)黑,但還是強撐著站起來,抓起地上的扁擔(dān)對準公牛大喝道,“站住,再不站住我對你不客氣了”。
那被我的氣勢嚇住,終于慢慢鎮(zhèn)定了下來。
畜生
而我則是兩眼一閉,不爭氣地倒下了。
再醒來時,我躺在林叔的床上,胳膊纏著厚厚的繃帶。林技術(shù)員坐在床邊,臉色復(fù)雜地看著我。
"孟偉光,"他嘆了口氣,"我承認看錯你了。你不僅有技術(shù)、有知識,更重要的是有擔(dān)當(dāng)。"他頓了頓,"我同意你和小荷的事。"
"真的?"我激動得差點從床上滾下來。
這時林小荷端著藥碗進來,眼睛紅紅的顯然哭過。聽見父親的話,她手一抖,藥碗"咣當(dāng)"掉在地上。
"爸!"她又驚又喜地喊。
林技術(shù)員站起身往外走,到門口時回頭說:"不過結(jié)婚前得把你那拖拉機修好,我可不想女兒坐個'坦克'出嫁!"
我高興得直點頭,“嗯,我早就修好了!”
“那還差不多。”林技術(shù)員點點頭,迅速走了出去。
屋里就剩我和林小荷,她的眼淚啪嗒啪嗒往下掉:"傻子,誰讓你擋在我前面的?"
我忍著疼伸手擦她的淚:"你是我對象啊,我不護著你護誰?"
"誰是你對象!"她嘴上這么說,卻輕輕靠在我沒受傷的那邊肩膀上。
窗外,晚風(fēng)送來一股稻花的清香。
我知道,這個始于謊言的愛情,終于要迎來最真實的結(jié)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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