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蔣玉菡到相公堂子:清初禁嫖令與色情文化的制度縫隙
杏林居士
紅樓夢》中有一個人物,被后世常常誤讀。他姓蔣,名玉菡,小名琪官,出場不多,卻極具象征意味。
他出身優伶,卻與賈府往來密切,尤得賈寶玉青睞,但若僅將蔣玉菡視為“男風”之證據,未免窄化了其結構位置。
他其實是清代禁嫖制度下,一個特定都市文化縫隙中的代表性人物。
PART.01
脫性別的中介性角色
?相公文化 ?
蔣玉菡是個“戲子”,但不是梨園行的下等丑角,而是那類“演而不淫、吟而不賤”的美少年:眉目清朗、文辭動人,能誦能唱,既通詩賦,也懂風情。
在小說中,他和寶玉之間的親昵超出尋常友誼,而其“不與脂粉調笑”的標識,則使他成為一種“脫性別的中介性角色”。
這個設定并非曹雪芹的想象,而是對當時都市中“相公文化”的寫實投影。
所謂“相公”,在明末清初的都市語境中,已不再是舊時書生,而是專指那些供文人雅士玩賞、通音律、講詞章、附帶提供性服務的美少年——他們活躍于“相公堂子”之中,為被限制自由的欲望提供合法的出口。
蔣玉菡,正是這一文化地下水系中的“代表性人物”。
PART.02
教坊廢而相公盛
? 清代的“禁嫖”?
據《大清律例》記載,清初曾多次對“官員嫖妓”進行嚴厲整治,尤其康雍乾三朝,對八旗子弟、官府吏胥出入妓館之事頗為敏感。甚至在雍正朝以后,北京城內的公共妓院理論上已被嚴格取締。
高陽在其“清代城市風俗”相關著述中指出:清代的“禁嫖”是從中央到地方都嚴令禁止的,而其背后既有“以孝治天下”的道德正當性,也有對“旗民混居、風俗雜亂”的警惕心理。
但問題在于:嫖娼不能嫖,欲望不能滅,文化又不能真空。
于是,“相公堂子”應運而生。
所謂“相公堂子”,在清代都市口語中指的是那些表面為文藝雅集、實則提供男色服務的私密社交場所。這些堂子往往不張揚,不掛牌,設于胡同深處,內部陳設仿古,多有詩書文玩,供文人聚會、飲酒、聽曲、填詞、賞藝。
其主角,是一批受過訓練的少年,稱為“相公”或“小唱”。
他們:
外貌俊秀,善化妝;
通音律,能演小曲、昆腔;
熟詞章,常能背誦唐宋;
關鍵在于,他們在法律意義上不屬于“妓”,卻承擔了相似的社交與情感功能。
高陽指出,乾隆中期,北京內城“教坊廢而相公盛”,就是這個現象的直接結果。
這也正解釋了為何《紅樓夢》寫到蔣玉菡,寶玉那樣珍視,不惜贈金送衣,但在社交上似乎并無不當——因為這不是“嫖”,這是“雅好”,正如讀畫、玩石、聽曲,無傷風化,只需知趣。
PART.03
“風雅”&“欲望”
不是“反常”,而是那個時代最典型的、最隱秘的潛規則出口。
?城市精神分裂 ?
清末民初,北京內城的“八大胡同”興起,表面上繼承了明清妓館傳統,實際上早已融合了“相公文化”的一部分內容:許多高級妓館內設“女伶”“男伶”雙線服務,不乏專供文士的“清倌相公”。
《紅樓夢》中蔣玉菡雖然未明言身份,但從忠順王府上門尋釁可知:他是“堂子出身”,卻不屬淫業——他提供的是“風月情調”,而非赤裸交易。他介于文與欲之間,合法與非法之間,清高與淫靡之間。
這正是清代“城市精神分裂”的真實寫照:一方面高舉儒家綱常,禁淫絕色;一方面在制度縫隙中,以“風雅”之名寄存“欲望”之實。
我們不妨反問一句:蔣玉菡是否真愛寶玉?他是否真的“清潔自守”?這些問題其實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代表了清代都市風俗中一種“合法化的灰色角色”:以雅人自居,卻服務于情欲,以風月為幌,卻承擔現實的性慰藉功能。
他是對一個禁欲時代中“如何繼續欲望”的體制應答,是“風月文化”在高壓制度下的一次精致折疊。
所以,別再把蔣玉菡當作簡單的“男色標本”或“同性暗示”。他不是“反常”,而是那個時代最典型的、最隱秘的潛規則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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