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5月28日,阿來首家授權《文化藝術報》連載2025年新書《大河源》。即日起,本報連載茅盾文學獎得主、中國作協副主席、著名作家阿來的全新長篇非虛構力作《大河源》。《大河源》是阿來為母親河作的深情傳記。《大河源》以《黃河源傳》為題首發于《十月》雜志2025年第1期,青海人民出版社出版時更名為《大河源》。阿來一路追溯黃河源頭,行走在高原,也行走在歷史和地質變幻的深處,為這片土地和我們的文明喚醒記憶、接續血脈。黃河,我們的母親河,在阿來筆下,我們再次看到她青春的樣貌,重新感知她的體溫和心跳。作品以地理地質層面國家重大考察的科學資料作參考,用詩性語言記述了黃河源區的自然景觀、地質變遷,探究了這片大地的文化記憶,呈現出自然與人文輝映的壯美景觀。
至少在一千多年前,比唐代還早的以前,在這偏遠荒寒之地,應該有過一座城,是個中心,但是哪個族群所建,史籍無載。那時,在當地,不同族群來來去去,興起又湮滅;湮滅,又興起。民間傳說中也沒有關于此地的遙遠記憶。忽然聽見有含混的嗓音念誦藏傳佛教的祈頌經文。此行除了當地陪同,沒有人會念,但他正站在旁邊為我四處指點。指點隱約蜿蜒的墻,指點碑,指點那座聳峙在面前的金字塔形的孤山。發現了一個裝置,巴掌大一塊太陽能板,用蓮葉狀的綢布做了鑲邊,背后是發音裝置。陽光照耀,太陽能板轉換了能量,發音裝置便自動開始念誦經文。嗓音低沉,吐字含糊,與其說是祝禱,不如說會讓人聽成來自那些蹤跡渺茫的古人留在時空中的遙遠回聲。
烏云又迅疾地布滿了天空,天陰欲雨。這是高原上最正常的氣候現象。早晨的陽光造成強烈的蒸發,蒸發的水汽在空中遇冷氣流凝結成云霧,用短暫的降雨把一部分水還給這片浩莽曠原。
我不在意這倏忽而至的雨,知道頭頂上的這些云彩并不含有多少水分,最多十多分鐘就會止息。我在意的是,莫格德哇,某個族群在一千多年前曾經的中心,就留下這么一片平地,和一道殘墻。
說是不止,還有墓葬群,就在面前這座孤山上。
我當即就要上山。陪同說,不從這里上山,從后面。車又啟行,搖搖晃晃在無路的草灘,繞行到了山的背面。
從背后看上去,山形一變,不是正面看去的金字塔形了,而是一道分成若干臺階的斜升山脊。兩個大臺階,若干小臺階,一路升上山頂,下面的部分,如一只象鼻探入了繞山漫流的河水。
此地海拔四千出頭,大家一鼓作氣,攀向高度百余米的第一個臺階。四處都有巖石出露。巖石間是牛羊或者野獸踩出的隱約路徑:盤曲、斜升。巖石間有稀薄的土,頑強的草扎根生長。叢生的蒿草都很柔韌,可供攀引。還有開花的草本植物,現在卻無暇顧及,一心想看到已湮滅于歷史深處的無名族群的古墓。
上到了第一個臺階。
沒有看到古墓,只看到密集分布的一個又一個深坑。深坑里外,一塊塊紅色砂巖堆積裸露,坑壁坑底,也都是累累亂石。這些深坑就是曾經的古人墓,早已被盜掘一空了。一個接一個三四米五六米見方的深坑裸露在藍天下。山上,風很強勁,凌空有聲。面前的墓葬卻空空如也,沉默無言。一個深坑緊接著一個深坑。除了偶爾見到一塊破碎的陶片,連曾經有過的木制棺槨的碎片都未留下一星半點。可見這些墓被盜掘得多么干凈。
在高海拔地帶,不超過五千米高度,我向來不覺得呼吸困難。現在,海拔四千三四,我卻感到喘不上氣,有窒息之感。找一塊平整點的巖石坐下。我確定屁股下是一塊天然出露的巖石,而不是從墓地里翻掘出來的。我伸手撫摸面前出自墓葬的石頭。石頭風化得厲害,手指滑過時,能感覺到有棱角的尖利砂粒粘在了指尖。下意識用力,是想讓尖利的砂粒扎破手指引起一點真切的痛感嗎?但砂粒在指尖粉碎了。
世界無聲,山峙水環。
看見了一只狐貍。不是幻覺,是一只沙狐,從什么地方鉆出來,站在一塊突出的裸巖上,逆光勾勒出它毛茸茸的身體輪廓,一圈銀光。也是因為逆光,我看不清它臉上的表情。世界又有了聲音,白云飄在藍天深處。云雀在飛,在鳴叫。那只狐貍躍下了山崗。
繼續向上攀登,向第二個臺階。沿途被盜掘的墓坑依然密集。但坑洞在變小。最寬闊的臺階上墓坑大,上方的墓坑小,體現的也是一種秩序一種等級?據說,文物保護部門清點過這些盜洞,卻沒有找到任何有價值的遺留物,只有一個被盜掘的墓葬的統計數字,似乎是一百多個。
就這樣直上峰頂。也是盜坑滿目。
山頂有一堆石頭,那是后來的人壘砌的。蒙古語叫敖包,藏語叫拉則。是奉祀山神之所在。石堆上兩根豎立的柏木柱上掛著經幡,被風撕扯,被雨雪侵蝕的殘片顏色黯淡。山神佑護大地眾生的職責中,大概不包括對前人墓葬的保護,所以,在二十多年三十年前,如此規模的墓葬才被盜掘得這樣空空如也。
黃河源廣闊的區域,在秦漢,以至更早以前,是諸羌活動的地域。有些遙遠的部族或國名,稱蘇毗、白蘭、迷桑,稱多迷,稱黨項。后來,鮮卑族的吐谷渾來,雅礱族的吐蕃人來,蒙古人再來。我坐在山頂,卻只見荒原依然,除了藏人還在此游牧,其他族群盡皆不見。視野里山河無盡,沒有一棵樹,只有草綿延,無邊無沿。也不知道,這些草要過多少年,才能將這滿山盜洞,這人類造成的丑陋創傷盡數遮掩。
草,植物學的定義,是對高等植物中除樹木、莊稼以外的莖干柔軟植物的統稱。中國古籍里有我更喜歡的說法:“生曰草。”
人的歷史湮滅無跡處,草生生不息。
現在,我的身邊,我的四周,就有十數種草,在這座巖石裸露的山上四處尋隙生長。其中幾種正在開花。棘豆、風毛菊、香青。這樣的時候,我總是會不自覺地俯身觀察它們。
(未完待續)
如果你喜歡本文,請分享到朋友圈
想要獲得更多信息,請關注我們
責 編 | 張益嘉(實習)
審 核 | 張建全
終 審 | 張嘉懿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