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雪松的指尖,輕輕拂過一張微微泛黃的黑白照片。照片上,一名年輕的中國士兵駐守在盧溝橋頭,眼神警惕而堅毅,身后是歷經戰火的殘垣。
方大曾鏡頭中的“七七事變”盧溝橋頭。
這張照片的拍攝者,叫方大曾,筆名“小方”。他是“七七事變”第一個抵達前線的戰地記者。
1937年7月7日,“盧溝橋事變”爆發,3天后,方大曾將鏡頭對準了這里,并發出7000字長文——《盧溝橋抗戰記》,向全世界宣告中華民族全面抗戰開始了。
62年后,馮雪松將目光投向了方大曾。兩個身處不同時空的新聞人,因為一張歷史的底片,開啟了一場持續26年的靈魂的對話。
對抗遺忘:一紙傳真引發的選題
七月的一個悶熱的午后,馮雪松一身便裝出現在他的辦公室。辦公室的布置也一如他的衣品,知性而清爽。從央視高級編輯、紀錄片頻道副總監轉任中央廣播電視總臺黑龍江總站站長,四年來,有關方大曾,這是馮雪松在黑龍江第一次如此正式地接受媒體采訪。
他的講述將時間拉回到26年前。
26年過去,歲月的風霜印上了馮雪松的臉龐。
1999年,在中央電視臺社教中心辦公室的報紙堆里,一份關于征集出版抗戰記者“方大曾”作品的傳真件,黏住了時任紀錄片頻道導演馮雪松的目光。當年,他29歲。
方大曾是誰?
這個陌生的名字,像一粒投入時間深湖的石子。當馮雪松將它念出聲時——“轟!”的一聲巨響,仿佛從歷史的另一端傳來。時空斷裂,鏡頭猛然拉回到1937年7月7日,北平西南的炮聲撕裂了古城的寧靜。當許多人還對時局感到迷惘時,一個25歲的青年,義無反顧地向著炮火最密集的地方——盧溝橋、宛平城沖去,成為現場報道“七七事變”的第一人。他就是方大曾。
他用相機對準了日寇的炮火,也對準了中華民族不屈的臉龐。快門聲清脆而決絕。一個時代最沉痛的表情被瞬間定格,隨即,連同拍攝者本人,一同消失在歷史的硝煙之中。這是“小方”留給后代珍貴的“遺囑”。
方大曾自綏遠前線寄給母親的照片
這一聲快門,沉寂了62年。直到它精準地回響,穿透歲月塵埃,一場曠日持久的“精神尋根”就此啟程。
“一個報道了‘七七事變’的英雄記者,不應該就這樣被遺忘。”馮雪松回憶起當時的心情,“我得為他做點什么。”
起初,他只是想拍一部關于方大曾的紀錄片。他走訪了所有可能知道線索的人,查閱了無數發黃的報紙檔案,但關于“小方”最后歸宿的線索,幾乎為零。這注定是一場“沒有結局的尋找”。
很多人勸他放棄,但他卻覺得,自己與這位從未謀面的“小方”之間,有了一種奇妙的聯系。“他當年是在‘記錄’,我如今是在‘尋找’,我們在做同一件事——對抗遺忘。”
馮雪松說,從那一刻起,這場尋找就不再只是一份被動的工作,而是出于一種本能,成為他生命中的一部分。他要做的,不僅僅是還原一個記者的生平,更是要完成一場跨越半個多世紀的“精神接力”。
他一頭扎進原北京圖書館的故紙堆。他在舊報紙上用肉眼努力“搜索”著“小方”“方大曾”這幾個字。
方大曾鏡頭里的綏遠前線
從發表在1937年7月23日《世界知識》上的戰地通訊《盧溝橋抗戰記》到刊發在1937年9月30日《大公報》上的《平漢線北段的變化》,短短兩個多月時間,“小方”的蹤跡突然間在報紙上消失。
馮雪松知道,這位新聞前輩在寄出《平漢線北段的變化》這最后一篇稿件后,一定是再次走向了戰火更深處。他用生命,完成了自己最后一次、也是最悲壯的一次現場采訪。
膠片無聲:一張底片還原的血肉之軀
北京協和胡同10號小院曾經是方大曾的家。
“哥哥沒回來。”
1999年盛夏的一個下午,方大曾85歲的胞妹方澄敏的這句話,深深刺痛了馮雪松的心。
馮雪松回憶道,“那一瞬間,一個消失在歷史教科書縫隙里的名字——方大曾,突然有了滾燙的體溫,有了親人離別的錐心之痛,有了長達62年、浸透血淚的漫長等待。”
老人捧出一個珍藏了半個多世紀的棕黑色盒子,里面,存放了方大曾留下的837張從未面世的珍貴底片。
方大曾在綏遠前線
當馮雪松屏住呼吸,將一張張底片對著光亮舉起時,帶頭盔的“小方”、馬背上的“小方”、夕陽下的“小方”,一個真實而滾燙的“小方”,從冰冷的歷史中走了出來……
羅伯特·卡帕說,“如果你的照片拍得不夠好,那是因為離得不夠近。”這一刻,馮雪松決定,重走“小方”的路。
尋找“小方”,唯一的線索就是他當年在報刊上發表的戰地通訊——《盧溝橋抗戰記》《盧溝橋事件后之北平》《居庸關之戰》《保定以南》等,那些陌生的地名——保定、石家莊、蠡縣、綏遠等地名就是他全部的路標。
第一站便是盧溝橋。“七七事變”爆發之時,方大曾從北平中法大學剛剛畢業一年,憑借“中外新聞學社”記者的身份和一腔赤誠熱血,他奇跡般地穿過日軍嚴密的封鎖線,進入戰地。
《良友畫報》(1937年7月號 總第130期)發表方大曾拍攝的盧溝橋事件組圖之一。
他帶著硝煙的長篇通訊《盧溝橋抗戰記》,如一聲驚雷,通過《大公報》炸響,第一次向全世界宣告:這里,中華民族在抵抗!文中那句飽含悲憤與預見的斷言:“偉大的盧溝橋也許將成為民族解放戰爭的發祥地!”穿越時空,至今讀來仍振聾發聵。
接著,他轉戰保定、石家莊、蠡縣、綏遠等戰場,用一張張薄薄的底片,承載了一個民族最沉重、最悲壯的瞬間。鏡頭下,是《日軍炮火下之宛平》的斷壁殘垣,是《為國捐軀》戰士凝固的英勇,是《綏遠前線》士兵冰天雪地中的堅毅面龐。
這是一場孤獨的逆行。馮雪松把方大曾的黑白照片揣在懷里,沿著文中提到的地名,從北京的胡同到河北的村莊,再到內蒙古的草原戈壁,行程超過4000多公里。他風塵仆仆,一次次滿懷希望地叩響柴門,又一次次在搖頭和茫然的目光中陷入沉默。
這趟艱辛的旅程,也讓他更深刻地觸摸到方大曾靈魂的溫度與力量。
方大曾代表作之一《聯合陣線》
于是,一個人的采訪路,變成了兩個靈魂的跨時空長征。馮雪松的每一步跋涉,都是在與方大曾進行無聲的對話。腳下的塵土,是兩代記者共同踏過的戰場——一個為了忠實地記錄民族的苦難與抗爭,一個為了執著地喚醒被塵封的記憶與榮光。
光影重疊:一種真相與精神的“重逢”
“尋訪走到后期,我漸漸明白,找到他的遺骸或確切犧牲地點,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馮雪松的目光帶著歷經滄桑后的平靜,“但這絕不意味著尋找失敗了。我必須換一種方式,讓他的精神‘回家’,讓他的名字重新閃耀在歷史的星空。”
物理尋找的終點,成了精神重現的壯麗起點。
2000年,馮雪松(左)拍攝紀錄片《尋找方大曾》。
26年中,馮雪松將尋訪的心血、汗水與無數個不眠之夜,凝結成一部飽含深情的紀錄片和四部沉甸甸的著作。其中,著作《方大曾:消失與重現》和《方大曾:遺落與重拾》已連續再版5次,并被譯成英、韓文版等五種語言在國內外發行,填補了中國抗戰史和新聞史上的重要空白;他導演的紀錄片《尋找方大曾》在央視播出后,引起社會巨大反響,收視率超過1億人次;眼下,他的第五部著作《與小方同行》已經完稿,將在紀念反法西斯戰爭勝利80周年紀念日前面世。
他不滿足于紙面的重現。2015年和2018年“七七事變”紀念日,“方大曾紀念室”和“方大曾研究中心”正式落成;他發起的“方大曾校園行”公益計劃,足跡遍布清華、北大、復旦、中傳、哈工大、東北林大等40多所高校。
方大曾鏡頭下飽受戰亂之苦的民眾
當吉林藝術學院的話劇落幕掌聲響起,當哈工大學子手中的畫筆勾勒出先驅的輪廓,當重慶的一名初中生用壓歲錢買下50本《尋找方大曾》送給同學,當一代又一代年輕人在“方大曾校園行”的講座上眼含熱淚、心潮澎湃時——馮雪松知道,尋找還在繼續,精神正在傳遞。
26年的找尋,“小方”重新回到了公眾視野,他被譽為中國的羅伯特·卡帕。他拍攝的837張珍貴戰地照片,莊嚴地陳列在中國人民抗日戰爭紀念館,成為國家記憶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方大曾的通訊報道《我們為自衛而抗戰》
88年前,他于河北蠡縣發出最后一篇戰地通訊《平漢線北段的變化》后,便如流星般消失在戰火之中。但今天,他以另一種更永恒的方式,歸來。
馮雪松的尋找看似有了一個圓滿的句點,但他卻說:“‘小方’精神,是我們民族生生不息的動力之源。對他的尋找才剛剛開始——追尋方大曾是我一生的選題、永遠的選題。”
馮雪松的尋找,已經從單純地尋找方大曾這個人,變成了追隨一種精神,一種對正義、對良知、對真相的追隨。他說,對方大曾最好的告慰,就是讓后來者接過“小方”手中的筆和鏡頭,繼續記錄這個偉大的時代,守護那份不滅的初心。
黃昏下的盧溝橋,夕陽熔金,光影婆娑,將沉默的石獅子影子拉得很長,鋪在飽經滄桑的橋面上。橋上游人如織,歡聲笑語在晚風中飄蕩……
這樣的畫面我們在影視作品里不難看到,88年前的瘡痍仿佛已被歲月溫柔撫平。
每當此刻,馮雪松就會想:如果“小方”還在,盛世之下,他會拍攝下一個怎樣的盧溝橋?他會拍攝下一個怎樣的中國?
記者手記:那張永不褪色的精神底片
夜深,我獨自坐在書桌前。稿子已經寫完,但我的思緒,卻久久無法從那場跨越88載的追尋中抽離。
燈光下,攤開著馮雪松老師那套厚重的《方大曾:消失與重現》《方大曾:遺落與重拾》。封面上,方大曾年輕而堅毅的面龐,透過黑白影像凝視著我,目光沉靜,似乎有話要說。
方大曾自拍照
與馮雪松老師的對話,不像是一次采訪,更像是一場精神的跋涉。他說起尋訪前的茫然、尋訪中的艱辛、尋訪后的感悟,語氣平靜異常,但眼中閃過的光,卻比訴說的任何語言都更有力量。
我忽然明白,他的尋找,早已不是為了給一段歷史畫上句號,而是在為一種精神尋找一個可以安放的“家”。方大曾,真的“消失”了嗎?
不!當我看到那些在戰火中拍攝的照片——士兵在冰雪中洋溢的笑臉、炮火下宛平城不屈的輪廓——我感到他從未如此真實地“存在”過。他將自己25歲的生命,濃縮成了一張張永不褪色的精神底片,為后人留下了最珍貴的歷史存證。他的肉體消失在戰火中,他的精神卻化作了永恒的存在。
而馮雪松老師,則像一位沖洗底片的暗房師。他用二十多年的時間,在孤燈下,將自己的執著與汗水作為顯影液,讓那張幾乎被遺忘的底片,在我們這個時代,呈現出了最清晰、最震撼的影像。
于是,那段沉默的歷史開口說話了,那個遠去的背影轉身歸來了。
作為一名記者,我們常常與“速朽”賽跑,記錄著每日發生又每日被淡忘的故事。但方大曾與馮雪松的故事,卻讓我重新思考這份職業的終極意義。或許,我們每一個新聞人,都應該在心中為自己尋找一個“方大曾”——一個值得我們窮盡一生去追問、去守護的理想坐標。
今天,站在“七七事變”88周年的歷史節點,我們為什么要去紀念方大曾?我們為什么要講述馮雪松的故事?
馮雪松與“小方”“對話”
因為,從用雙腳奔赴現場的方大曾,到用26年光陰打撈歷史的馮雪松,我們清晰地看到了從未斷流的中國記者精神譜系。這譜系的內核,無關技術迭代,無關利益聲名,而是那份——把戰場當現場,把現場當職場的職業自覺;是那份對事實的無限忠誠,對真相的不懈求索,對家國命運的深沉大愛!
在今天這個信息喧囂、人人皆可發聲的時代,方大曾的選擇,如同一聲清脆的快門,依然在歷史深處回響。它拷問著我們每一個新聞人:我們的腳,是否還站在新聞現場的土地上?我們的筆,是否還在書寫著胸中那份滾燙的責任與熱血?
回望,是為了更好地前行。方大曾的快門,定格了歷史;馮雪松的尋找,照亮了未來。這場跨越88年的精神長征,是對先輩的告慰,更是對來者的召喚。
(圖片選自馮雪松著《珍藏方大曾》,視頻來源:北京日報社)
記者:崔立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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