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大爺搬進兒子家的第三個月，在某個深夜把自己反鎖進衛生間。鏡子里映著他花白的頭發，洗臉池積了層薄薄的水漬——這是他來深圳后第一次認真打量這個“新家”。墻上貼著孫子的獎狀，沙發套是兒媳選的湖藍色，鞋柜最上層擺著兒子一家三口的合照，唯獨沒有他從老家帶來的那張全家福。

一、南下的行李與錯位的期待

去年冬天，陳大爺在老家摔了一跤。兒子陳明在電話里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急切：“爸，你來深圳跟我們住吧，我跟曉雯（兒媳）都放心。”掛了電話，老人盯著空蕩蕩的屋子看了很久。老伴走了八年，他守著老房子種了五畝地，院子里的石榴樹是結婚那年栽的，如今枝椏能蓋住半個屋頂。

收拾行李時，他把曬好的柿餅裝了三個玻璃罐，又找出藏在箱底的存折——那是給孫子攢的大學學費。陳明開車回來接他那天，反復叮囑：“爸，城里啥都有，別帶太多東西。”可當老人把沉甸甸的蛇皮袋搬上車時，兒子只是皺了皺眉，沒再說什么。

深圳的家在二十四樓。陳大爺第一次坐電梯時，緊張得手心里全是汗。推開門，孫子小寶撲過來喊“爺爺”，兒媳曉雯端來切好的水果：“爸，路上累了吧，快坐下歇歇。”他拘謹地坐在沙發邊緣，看著兒子熟練地換鞋、放包，突然覺得自己像個登門拜訪的客人。

二、廚房的油煙與沉默的餐桌

陳大爺閑不住，第二天就系上圍裙進了廚房。他想給兒子兒媳做頓老家菜，卻在打開冰箱時犯了難：冷鮮層里是包裝精美的半成品，蔬菜區擺著不認識的彩椒和西蘭花。他勉強找出幾個雞蛋，煎蛋時卻忘了抽油煙機，油煙味很快彌漫了整個屋子。

曉雯從房間出來時，眉頭擰成了疙瘩：“爸，炒菜得開抽油煙機，不然墻上都是油。”她一邊說一邊打開窗戶，冷風灌進來，陳大爺打了個寒顫。那天的午飯，四個人吃得很沉默。陳明扒拉著米飯說：“爸，以后做飯你別管了，曉雯下班早，她來弄。”老人捏著筷子的手頓了頓，碗里的煎蛋突然沒了滋味。

他開始找別的事做。每天早上五點半就起床拖地，卻被曉雯“教育”：“爸，地板不用天天拖，你看這瓷磚多亮。”他想下樓遛彎，卻在小區里轉了幾圈就迷了路——高樓林立的樣子，跟老家的田埂完全不一樣。有次他想幫孫子整理書包，卻被小寶推開：“爺爺，你放的地方我找不到！”

最讓他難受的是餐桌。以前在老家，他總是坐在主位，端起酒杯能跟兒子聊上半天。可在深圳的餐桌上，陳明和曉雯討論著公司的項目、小寶的學習，他想說幾句老家的收成，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有次他提起村里修了新路，陳明正低頭看手機，隨口應了句：“哦，知道了。”那一刻，陳大爺突然覺得，自己和兒子之間隔著的不只是千里路途，還有生活的鴻溝。

三、深夜的咳嗽與未說出口的話

陳大爺的咳嗽在深圳加重了。老家的醫生說是慢性支氣管炎，受不得涼氣。可兒媳覺得開空調浪費電，晚上總把窗戶留條縫。他裹緊被子縮在次臥，聽著客廳里兒子兒媳的笑聲，心里像被什么東西揪著疼。

有天半夜，他咳得睡不著，想去客廳倒杯水。路過兒子房間時，聽到曉雯的聲音：“你爸這咳嗽什么時候是個頭啊，小寶最近都睡不好。”陳明嘆了口氣：“再忍忍吧，等天暖和點讓他回老家住。”老人端著水杯的手微微顫抖，冰涼的水順著喉嚨流下去，比咳嗽更讓他難受。

他開始偷偷收拾行李。那個裝柿餅的玻璃罐還剩小半罐，他把存折重新藏回箱底，又找出那件穿了十年的藍布褂子。有次小寶問他：“爺爺，你是不是要回老家了？”他摸著孫子的頭笑：“等爺爺把咳嗽養好就走。”

離開的前一天，他去樓下買了斤橘子。賣水果的大姐是老鄉，聊起老家的事，老人突然紅了眼眶。“在兒子家待不慣？”大姐遞給他一個塑料袋，“我跟你說啊，孩子們有他們的日子，咱們老的別去摻和。”

四、返程的火車與未關的燈

陳明把他送到火車站時，塞給他一個紅包：“爸，回去想吃啥就買，別省著。”老人接過紅包，觸到里面硬硬的紙幣，突然想起三十年前，他送兒子去縣城上高中，也是這樣塞給他皺巴巴的零錢。

火車啟動時，他給兒子發了條短信：“我到了會打電話，你們照顧好自己。”按下發送鍵，他看著窗外掠過的燈火，突然覺得深圳的夜晚雖然明亮，卻沒有一盞是為他而留。

老家的屋子還是原來的樣子。石榴樹的枝椏上結了新的花苞，他把帶來的柿餅分給鄰居，鄰居大嬸說：“你可算回來了，上次你兒子打電話，還問我你啥時候到家呢。”

那天晚上，陳大爺坐在院子里乘涼。手機響了，是陳明打來的：“爸，到了吧？晚上睡覺記得關窗戶，別又著涼了。”老人抬頭看了看天上的月亮，忽然笑了：“知道了，你跟曉雯還有小寶，也早點睡。”

掛了電話，他走進屋，把兒子給的紅包放在床頭柜上。燈光下，那疊紙幣泛著柔和的光。他想，或許兒子不是把他當外人，只是他們都忘了，如何在歲月的變遷里，繼續做最親近的人。而他自己也明白，有些路，終究要學會一個人走；有些屋檐，住得再久，若沒了心的貼近，也只是別人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