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北京大學中文系暨比較文學與比較文化研究所張輝、張沛教授主編的“文學×思想譯叢”由商務印書館出品,旨在以專精之譯筆舶來文學理論的經典之作;在文學與思想的往復觀照中,感受文本之幽深細密,觸達精神與意義的無限可能。
據介紹,該叢書策劃理念主要基于以下兩個考慮。首先以“拿來主義”激活對中國傳統的再理解。這不只與“文史哲不分家”這一一般說法相關,更重要的是,在中國的語境中,應該格外重視“詩(文學)”與“經”的聯系:詩主“言志”的同時,也與其他經典一樣具有“大德”,且與“道”不可分離。這在一個學科日益分化、精細化的現代學術語境中,更具有意義。
“文學×思想譯叢”的第一輯中,囊括了多位國際知名學者的作品,涵蓋了廣泛的文學主題和思想流派,目前已出《諷刺的解剖》《對峙:19世紀德英美文學與思想關系研究》《諷喻 : 一種象征模式理論》等8冊。最新推出的《詩與非詩:十九世紀歐洲文學札記》,是意大利文學批評家、歷史學家克羅齊為撰寫十九世紀歐洲文學史所作的札記。他以直覺式的洞見捕捉到了司湯達、波德萊爾、莫泊桑、福樓拜、易卜生等文學家在不同形式的作品中呈現的詩性表達,從文學延伸至歷史與哲學,吉光片羽,洞見幽微,為理解同時代的歐洲思想提供了剖面。
“文學×思想譯叢”第一輯,商務印書館
作品選讀
莫泊桑
如果說有一位現代詩人能配得上“天真的”詩人這一稱號,那么在我看來他一定是最巴黎式的、自由的、狡黠的、愛戲弄人的和諷刺的短篇小說家居伊·德·莫泊桑(Guy de Maupassant)。他以自己的方式天真與單純,他絲毫不懷疑所謂人類的精神性和理性、對真理的信仰、意志的純潔、責任的嚴厲、生活的宗教觀、道德斗爭和智力沖突,理想便是通過它們得到了精心的設計與維護。他是所有的感覺,他享受和受苦——他受的苦比享受的多得多——只是作為感覺。
《如死一般強》(Fort comme la mort)和《我們的心》(Notre c?ur)的作者擁有溫柔的,常常是柔軟和細膩的愛的情感。這種情感還是自然的,也就是說,它不是墮落和邪惡的。但是,溫柔、柔軟和自然并沒有改變它本質上的感官屬性。愛是最甜蜜的東西,是生命賜予的最甜蜜的東西,是青春的花朵,甚至是永恒的重生幻覺中的青春。但在這種甜蜜中,一切都將消耗,它沒有產生任何東西,沒有轉變成任何東西,也沒有上升成任何東西。愛著的人,在他的愛中捍衛自己存在的本質和他自己的生活理由,那就是快樂,那種不可比擬的快樂。快樂的力量,愛情與快樂結合的力量是如此具有壓倒性,以至于它以絕對的必要強加于靈魂,取代了所有理想的興趣和舒適與歡樂的所有其他源泉,完全擺脫或超越了道德法則。一個女性,一位媽媽,擁有一個情人,她感到自己被她合法的兒子譴責,于是強烈地爆發出來,向他人,向她愛的兒子懺悔:“你說,如果我是你父親的情婦,我更是他的妻子,他真正的妻子,我打心底里不覺得羞恥,我不后悔,我仍愛死他的樣子,我會永遠愛他,我只愛他,他是我一生的全部,我所有的快樂,我所有的希望,我所有的慰藉,一切,一切,一切為了我,長長久久地!聽著,我的小寶貝:在能聽見我的上帝面前,如果我沒有遇到他,我的存在里就不會有任何的美好,永遠不會有任何東西,沒有溫柔,沒有甜蜜,沒有一個讓我們后悔變老的時刻,沒有!我欠他一切!”這是一種具有堅固邏輯和自尊心的感受,以果斷和挑釁的方式展現,如同未被分割的直線的力量,向不知名的尊重發號施令。
這種愛,所有的感覺與激情,雖然讓靈魂充滿難以言喻和無與倫比的樂趣,但它不過是自然的一種欺騙,一次春天的沉醉,和莫泊桑熟悉的“兩個皮膚的接觸和兩種幻想的交換”。或許他和波德萊爾一樣,也在愛的深處隱約品嘗了惡的滋味,但這很少發生,因為對愛的批判不會剝離它的現實,幻想的現實存在。他也知道,愛是不忠誠,通常不牢靠,它會自我毀滅,以拋棄、背叛、疲憊和相互厭倦而告終。他沒有要求愛是另外的樣子,因為如果快樂是一種甜蜜的發熱,那就不能指望它永遠地發熱下去,如果愛不是道德上的純潔,被揭發的痛苦的背叛雖然折磨人心,但它不會把愛推往倫理的憤慨,也不會因為痛苦而在精神上拔高它。這種折磨就好比死亡讓人與心愛之人天人永隔,莫泊桑以一個性情極其敏感之人的迷失的痛苦感受著、以急促的語言講述著、以尖銳的畫面刻畫著折磨,如同這些畫面:一個人重新回到空蕩蕩的家,站在一面鏡子前,這面鏡子經常映照出死去女人的身影,看起來應該是以某種方式留住了這個形象,他顫抖地站立著,目光盯著那塊平滑的玻璃,它深沉又空洞,占據著整個女人,就像被占據,被他愛的目光占據一樣;或者是另一個畫面,一個年輕人不知道如何相信他愛慕的生物,那雙清澈的眼睛里帶著溫柔微笑的獨特存在,如今她已經不在了,“死了”,不再存在于任何地方,那個聲音也不會在所有人類的聲音中響起,沒有人會再以她那樣的說話方式說出一個字。但總而言之,疲憊、背叛,失去自己愛的生物,都是戀愛的結束,而不是愛的終結,愛在永恒中重生,它永遠新鮮,永遠年輕,永遠迷人。
詛咒是另一種:它是個體中愛的力量的終結,是青春的終結,是習慣、枯燥、衰老和無情伴隨著死亡的征兆等待死亡:對一切失去好感,生命力減弱,原本似乎在說話的自然,如今變得沉默,冷漠和冰冷地退縮。
三十歲時,整本書都被讀完了,沒什么值得期待,也沒什么能更讓人開心:只有習慣性的重復,這種機械化的過程如此令人作嘔,以至于看到自己現在被譴責得無處可逃而感到沮喪,它讓人發瘋,甚至讓人自殺。這樣的人常常出現在他的短篇中,他們對生活感到沮喪。如果沒有享受過生活,他們感到悲傷;如果享受過生活,他們同樣感到悲傷。“我曾經很快樂,”他們中的一個說,“一切都讓我著迷:路過的女人,街道的樣子,我住的地方;我甚至對我衣服的款式感到興趣。然而,相同場景的重復最終讓我的心充滿疲倦與無聊,就像每天步入相同劇院的觀眾一樣。”他回憶起他的戀愛時光:“那么我生命中的甜蜜小說,它們依舊活著的女主角如今已經滿頭白發,讓我陷入永無止盡的苦澀的憂郁中。啊!青春的額頭前卷曲著金色的頭發,雙手的撫摸,會說話的眼神,跳動的心,承諾雙唇的微笑和承諾擁抱的雙唇……第一次親吻……這個無盡的吻讓我閉上雙眼,在即將擁有的無限幸福中抹去了所有想法。”當他重新翻開舊時的信件,回想起那些年,重新看到了被遺忘的人物,重溫他童年家里的細節,直到他拿起他七歲時由他教師口授的寫給母親的一封信,他感到自己再也無法忍受,于是便自殺了。“都結束了。我來到了原點,突然轉而思考我的余生。我看到了可怕又孤獨的晚年,以及即將來臨的殘疾,都結束了,結束,結束了!我身邊沒有一個人。”
莫泊桑
在途中的某個時刻,荒涼和孤寂伴隨著恐懼,在迄今為止一直在快樂和愛情的玫瑰色迷霧中前進的男子的眼神里擴散開來,但那種只有他能看明白的孤寂一直陪伴著他。他總是感到孤獨,在朋友的陪伴下感到孤獨,在情人的陪伴下感到孤獨,和另一個頭靠在同一個枕頭上感到孤獨,他總是與他的“我”面對面,這個“我”成為他可恨的地獄伴侶,總是處處撞到同一個難以逾越的障礙。他走不出精神的孤獨,因為自我會封閉自己,并與其他的自我發生沖突,但它不會滲入它們,也不會將它們溶解在自身當中。他也無法走出另一個孤獨,那就是思想的限制,因為人的思想是“固定不變的”,詩歌和藝術永遠重復著同一個世界的同一種圖景。可以說,莫泊桑的現實觀念與宗教觀念正好完全相反,他的宗教觀念是一種與所有其他生物和與上帝結合的意識,與一切共有的意識。在他快樂的世界和快樂的痛苦世界中,上帝并不存在。相反,這里不時出現一種獨特而驚人,但又相當自然主義的形式,它由奇怪的困惑和恐懼,幻覺、噩夢和總在威脅的瘋狂的兇兆組成。
但是,莫泊桑緊縮的心經常在一種痛苦的平靜或平靜的痛苦,以及在憐憫的情感中得到充分擴張,變得十分柔軟。這是一種不含正義與拯救的憐憫,因為正義與拯救和道德良知相關,而他的憐憫卻誕生于同情,誕生于與他人的共振,它也是色情,盡管是最溫柔的,它為他人哭泣,也為自己哭泣。
在他的享樂主義中,在他的非道德主義中,在他的非宗教中,在哭泣和歡笑中,莫泊桑是天真和純潔的,他無法偽裝,他不會在其他人和自己面前偽裝出福音社會學的和倫理改革的意圖與目的。相反,倫理歷史的現實和他毫不相干,這意味著對他而言它幾乎不存在,在他少有提及它的地方,都能證明他對世界那個方面的遲鈍,比如在討論戰爭時,他認為戰爭不過是人類兇殘的愚蠢。據他的一個朋友描述,表達政治觀點對他而言是“一種痛苦的弱點,良好的教育想要隱藏它”。他充其量讓我們窺探到他身上某種貴族和寡頭的傾向,以及對憲兵的鐘愛,他反對建造路障的人和炸藥使用者,因為他們打擾了安靜工作的藝術家和戀愛中的情侶。但他沒有以其他藝術家、前輩和同齡人的方式讓藝術成為一種超越的理想,也沒有把研究和批判的好奇對準藝術,他不喜歡理論化、討論和爭論。他關于福樓拜的文章,是他對他的偉大朋友和老師的深情致敬,但依舊擺脫不了平庸,他留下來的那些零散的學術判斷都可以歸結為一些心理觀察(比如他針對藝術家的觀察,他說,藝術家似乎擁有兩種靈魂,比起初次的震動,他更能生動地感受它的回響,比起最初的聲音,他更能感受它的共鳴)。他拒絕了“現實主義者”的稱號,因為“偉大的藝術家是那些向其他人展示他們幻想的人”。他尤其反對野心勃勃的“藝術寫作”,反對“稀缺而豐富的語言”,因為對他來說,實現他的目標只需要少量詞匯,但要很好地放置在各種結構和音樂節奏的句子中。莫泊桑擁有精致的形式感,卻極少琢磨寫作技巧,“文學修養”也很缺乏。
他是詩人,他的詩人特質更體現在他的敘事散文中而非詩歌中,盡管年輕時他也寫詩,后來放棄了。……為什么詩人莫泊桑只知道物質和感覺,只描繪物質幽暗的顫抖和感覺的劇痛,在他的描繪中使用如此多的客觀真理,并通過痛苦、憐憫和厭惡讓倫理理想變得鮮活和在場,通過喜劇和笑聲來展現聰明才智的優越性,通過悲傷和絕望來展現宗教的需求。我很清楚為什么列夫·托爾斯泰立即在當時所有的法國藝術家中辨認出了他,并認為他無論外表如何,內在是道德的。事實上他就是道德的,他最膽大妄為的故事給人一種純潔的印象,正是因為——如同一再說到的——他是詩人。他從他的同時代人和同胞中脫穎而出,左拉們、都德們和相似之人擁有顯著的品質和某些藝術的形式,但根本上和本質上不是像他一樣的詩人。他就是這樣真正地誕生,以強大的創作能力傾倒出詩,耗盡他短暫的生命。他像“一顆流星”(有一天他自己說,他病了,在考慮自殺)進入和離開了文學世界。
《詩與非詩:十九世紀歐洲文學札記》,〔意大利〕貝內德托·克羅齊/著,郭逸豪/譯,商務印書館2025年5月版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