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宇琛
2025年的春天,甘肅天水的風還帶著些許寒意。在麥積區,一個名叫“褐石培心”的幼兒園里,一切都顯得那么光鮮亮麗。
這家2022年才開辦的私立幼兒園,在當地家長圈里小有名氣。
不菲的收費,對應的是看起來很美的硬件和承諾。家長們把三四歲的孩子送進這里,期待他們能有一個五彩斑斕的童年。
他們沒想到,五彩斑斕是真的,但代價是:
孩子的血與未來。
1
最初的跡象,像所有悲劇的開端一樣,微小而模糊,被大人們輕易地忽略了。
從3月份開始,一些孩子陸續出現了些小毛病。
有的孩子喊肚子疼,媽媽以為是晚上蹬了被子著了涼,或是消化不良。
一位母親后來對上游新聞的記者回憶,她帶著孩子去看了:
中醫。
中醫按脾胃虛弱調理了很久。
有的孩子總喊腿疼,家長以為是生長痛,或者是缺鈣,變著花樣地給孩子:
補鈣。
還有的孩子,開始莫名其妙地惡心、腹瀉,小臉蛋上失去了往日的光彩。
這些癥狀,零散地分布在近200個孩子身上,像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小小的漣漪,然后迅速被日常的忙碌所撫平。
沒有一個家長,會把這些“常見病”和那個看起來窗明幾凈、收費高昂的幼兒園聯系起來。
一位家長事后感慨:
我們從始至終都沒想過,這事會跟幼兒園有關。
在家長們樸素的認知里,幼兒園是孩子們的庇護所,是遠離社會風雨的伊甸園。他們怎么也想不到,毒藥,會偽裝成每日餐盤里最鮮艷的糕點。
時間來到6月,事情開始不對勁了。
一些之前體檢過的孩子去復查,血鉛指標依然高高在上,絲毫沒有降下來的意思。恐慌,像一種聽不見聲音的病毒,在家長們的微信群里悄悄傳播。
“你家孩子最近怎么樣?”
“還是老樣子,沒精神,不愛吃飯。”
“我家也是,查了血鉛有點高,你家查了沒?”
一個提醒另一個,一個印證另一個。越來越多的家長發現,自己孩子身上的異常,竟能在別人家的孩子身上找到幾乎一模一樣的復制品。
這時,家長們才如夢初醒。他們開始瘋狂地在自己家里“排雷”。是不是新買的玩具有問題?是不是家里的水管老化了?是不是裝修材料的鉛揮發了?
有家長把家里的油漆玩具全扔了,換了新的。有家長把家里的餐具從陶瓷換成了不銹鋼。他們像偵探一樣,審視著家里的每一個角落,試圖找出那個傷害孩子的“隱形殺手”。
然而,一切都是徒勞。孩子們血液里的鉛含量,像一個固執的魔鬼,盤踞不去。
在排除了所有家庭因素后,一根根看不見的線索,最終都指向了同一個地方:
褐石培心幼兒園。
那個孩子們每天待上8個小時以上的地方,那個他們吃三餐兩點的地方。
有細心的家長翻出之前拍的照片,幼兒園食堂做的“三色棗發糕”顏色異常鮮艷,紅是紅,黃是黃,與家里蒸的饅頭有天壤之別。
還有孩子回家說,特別喜歡吃幼兒園的“玉米腸卷”。
這些看似美味的食物,此刻在家長眼里,都蒙上了一層詭異的陰影。
更讓人不寒而栗的證據出現了。
有家長在孩子的牙齦上,發現了一條:
淡淡的黑線。
還有的孩子,開始不正常地:
掉頭發。
根據澎湃新聞后來刊登的照片,這些都是典型的:
鉛中毒體征。
懷疑的種子,終于在家長們的心里生根、發芽,長成了參天的恐懼。
他們意識到,這可能不是幾個孩子的偶然,而是一場集體性的災難。
2
7月1日,星期二。一些再也無法忍受的家長,決定采取行動。
他們沖到幼兒園門口,想要一個說法。
隨后,他們撥通了麥積區市場監督管理局和公安分局的電話。
政府部門的反應很快。
根據央視新聞后來的報道,執法人員當天就聯合介入,并“第一時間”對幼兒園負責人,實際控制人李某芳,予以:
立案偵查。
當晚,褐石培心幼兒園被責令停業。一紙封條,鎖住的不僅是幼兒園的大門,還有近兩百個家庭的驚慌與憤怒。
第二天,7月22日,園方在家長群里發了一則通知,組織全體幼兒回園里:
分批體檢抽血。
這個舉動,非但沒有安撫家長,反而激起了更大的疑慮。
一些家長認為,這是園方在官方壓力下的“補救措施”,試圖將檢測結果控制在自己手中。
更離奇的事情發生了。
一些家長反映,他們只接到了工作人員的口頭通知,告訴他們結果“正常”,但遲遲拿不到正式的:
報告單。
甚至有傳言說,有的孩子根本沒抽血,家長也接到了:
“結果正常”的電話。
這種不透明、不嚴謹,甚至近乎兒戲的操作,徹底擊垮了家長們對當地檢測的最后一絲信任。一位家長對媒體說:
我們不信了,我們必須自己去查個明白。
從7月2日晚上起,幾十個家庭,抱著病中的孩子,連夜驅車或乘坐高鐵,奔向300公里外的西安。
他們選擇去那里,因為西安有更權威的醫院,有更可靠的檢測。
他們要去尋找一個沒有被“口頭通知”過的真相:
一場悲壯的“醫學遷徙”開始了。
在西安市中心醫院的兒科門診,來自天水的家長們不期而遇。他們看著彼此懷里蔫蔫的孩子,眼神交匯的瞬間,是一種難以言說的悲涼和憤怒。一位父親說,看到那么多熟悉的面孔,他心里“咯噔”一下,知道這事兒,比想象的要嚴重得多。
他們排著隊,掛號,抽血,然后是漫長而煎熬的等待。
每一份即將出爐的化驗單,都像一份判決書。家長們的心,懸在半空中。
他們還不知道,接下來幾天,他們將要面對的,是一組怎樣觸目驚心的數字,是一場怎樣撕心裂肺的崩潰。而這一切,都源于那些看起來人畜無害的、彩色的謊言。
3
西安的夏天,空氣中彌漫著燥熱。但在市中心醫院的走廊里,來自天水的家長們只感到一陣陣發自骨髓的寒意。
7月4日,第一批檢驗報告出來了。
一位父親拿到了自己孩子的報告單,上面的一串數字讓他瞬間如遭雷擊:
血鉛(B-Pb):441 μg/L。
根據國家衛健委的標準,兒童血鉛的正常參考值是100 μg/L以下。超過200,就是輕度鉛中毒;超過250,是中度;超過450,則是重度。
441,這個數字意味著他的孩子已經達到了中度鉛中毒的上限,離重度僅一步之遙。
而就在兩天前,天水方面口頭通知他的結果是:
33.78 μg/L。
一個在安全線內,一個則是需要立即住院治療的嚴重中毒。
兩個數字之間,差了整整:
13倍。
這不是孤例。另一位家長,在天水被告知孩子“一切正常”,到了西安,測出的結果是280 μg/L。還有一位,從“正常”變成了350 μg/L。
這種“兩地結果相差數十倍”的魔幻劇情,在家長群里炸開了鍋。
憤怒和恐慌的情緒,像決堤的洪水,瞬間將他們淹沒。
他們憤怒的,不僅僅是孩子被投毒,更是有關方面在事發后可能存在的敷衍、失職,甚至是……隱瞞:
這到底是檢測失誤,還是有人想捂蓋子?
這個問題,像一把尖刀,刺向了天水當地有關部門的公信力。
根據新京報的報道,記者在7月5日多次致電麥積區市場監管局,電話始終無人接聽。
一位負責對接家長的工作人員,面對詢問,只用三個字回答:
不清楚。
這種沉默和回避,比任何激烈的言辭都更讓家長們心寒。在孩子們的健康面前,“不清楚”三個字,顯得如此蒼白而殘忍。
4
7月6日下午,西安市中心醫院檢驗科門口,聚集了更多的天水家長。他們是來領取新一批報告單的。現場人頭攢動,秩序一度需要保安來維持。
極目新聞的記者在現場,見證了這場集體的:
崩潰。
一位年輕的媽媽,拿到報告單后,死死地盯著上面的數字,身體開始不受控制地:
顫抖。
幾秒鐘后,她發出一聲凄厲的哭喊,整個人癱軟在地。
一位父親,一個看起來很強壯的男人,看完報告單后,默默地走到墻角,蹲下身子,用手捂住臉,肩膀劇烈地抽動著。
還有一位家長,因為過度焦慮和悲傷:
當場暈厥過去,被醫護人員用擔架緊急抬走。
哭聲、咒罵聲、絕望的嘶吼聲,在醫院的走廊里回蕩。每一份報告單,都像一記重錘,砸碎了一個家庭的平靜。
極目新聞的記者在現場收集了74份檢驗報告,進行了一次令人心碎的統計:
在這74個孩子中,只有4個孩子的血鉛在正常范圍。
而這4個正常的孩子里,有2個是受害幼兒的、尚未入園的弟弟妹妹;另外2個,來自幼兒園老板李某芳名下的另一所“慧凡渭北幼兒園”。
這意味著,在這批自發前來檢測的褐石培心幼兒園的孩子里:
血鉛超標率,是100%。
我們再來看這70個中毒孩子的具體數據:
輕度中毒(200-249 μg/L):
8人。
中度中毒(250-449 μg/L),高達:
56人。
重度中毒(≥450 μg/L):
6人。
最高的一個孩子,血鉛值達到了驚人的:
528 μg/L。
這是一份血淋淋的名單。每一個冰冷的數字背后,都是一個正在被鉛毒侵蝕的幼小身體,和一個瀕臨破碎的家庭。
這些孩子,在人生剛剛開始的階段,就被迫承受了本不該屬于他們的苦難。
他們原本應該在陽光下奔跑,在草地上歡笑,但現在,他們卻躺在冰冷的病床上,手臂上扎著針管,接受著痛苦的“驅鉛治療”。
西安市中心醫院的兒科病房,一時間人滿為患。為了應對激增的天水患兒,醫院緊急開辟了綠色通道,甚至將內分泌科、老年病科的病房都騰了出來。
走廊里,病房里,隨處可見愁容滿面的天水家長。他們有的在低聲打電話,向親人哭訴;有的在手機上瘋狂地搜索“兒童鉛中毒的后遺癥”;有的只是呆呆地坐著,望著病床上的孩子,眼神空洞。
一位醫生對媒體說,驅鉛治療一個療程是3天,如果效果不好,還要繼續。但其實,鉛對兒童神經系統的損害,很多是:
不可逆的。
也就是說,即便血液里的鉛被排出去了,但那些已經對大腦造成的損傷,那些被偷走的智商,可能再也回不來了。
5
當家長們在西安的醫院里心急如焚時,事件的始作俑者,褐石培心幼兒園的實際控制人李某芳,已經從公眾視野中消失了。
根據南方都市報等媒體的調查,這位李女士,在天水當地的幼教圈,算得上是一個“人物”。
從2009年開始,她陸續在麥積區開辦了4家幼兒園。除了出事的褐石培心,還有一家規模不小的慧凡渭北幼兒園,就開在褐石培心500米外。
一個在當地擁有四家幼兒園的“幼教教母”,一個把幼兒園開成連鎖產業的生意人。
諷刺的是,出事的褐石培心幼兒園,定位是:
高端園。
收費在當地屬于第一梯隊。家長們多花了錢,買來的不是放心,而是專屬的毒藥。
為什么只有褐石培心幼兒園出事了?為什么僅一街之隔、同屬一個老板的慧凡渭北幼兒園,孩子們就安然無恙?
這個問題,是整個事件的核心謎團之一。
7月3日,在天水當地政府組織的一場家長溝通會上,一個初步的答案被揭曉了。官方通報稱,執法人員在幼兒園食堂的留樣食品中,檢出了問題。
兩份樣品,一份叫“三色棗發糕”,一份叫“玉米腸卷”。
初步判定,是這兩種食品里所使用的:
食品添加劑,含量嚴重超標。
謎底,似乎開始浮出水面。
6
“三色棗發糕”和“玉米腸卷”。
這兩個聽起來頗為家常、甚至有點誘人的名字,成了這場悲劇的“毒源”。
根據家長們的回憶和提供的照片,這兩種點心是褐石培心幼兒園的“明星產品”,每隔幾天就會出現在孩子們的餐盤里。
“三色棗發糕”有著鮮艷的紅、黃、白三色花紋,看起來松軟可口。而“玉米腸卷”,則是一種外層裹著金黃色玉米碎的面點。孩子們很喜歡吃,因為它們“好看又好吃”。
一位幼兒園的老師也對媒體證實,教職工平時和孩子們吃一樣的飯菜。她自己和另外幾位同事,前段時間也出現過頭暈、惡心的癥狀,當時都以為是生理期或者沒休息好,誰也沒往食物上想。
現在回想起來,不寒而栗。
問題就出在這些“好看”的食物里。當地監管部門在7月3日的通報會上,雖然沒有公布具體的添加劑名稱,但明確指出了:
違規使用添加劑。
這背后,指向了兩種可能:
第一,使用了合法的食品添加劑,但是“超范圍、超劑量”使用。比如,為了讓糕點顏色更鮮艷,過量使用了某種食用色素。
第二,也是更可怕的一種可能,是使用了國家明令禁止用于食品的“非食用物質”,也就是俗稱的:
違法添加物。
中國農業大學食品學院的專家鐘凱博士在接受采訪時推測,如果確認是鉛超標,那么很可能幼兒園使用的,是含鉛的工業色素,比如俗稱“鉻黃”或“鉻綠”的鉛鉻酸鹽。
這類工業顏料,成本低廉,色澤鮮艷,但含有劇毒的重金屬鉛和鉻。
在現代食品工業里,這本是絕不可觸碰的紅線。然而,在利益的驅動下,總有人敢于踐踏一切:
底線。
一個令人心碎的細節是,有家長回憶,自己的孩子早在2024年5月,也就是一年多以前,就查出過血鉛偏高。當時放了一個暑假,孩子在家里吃飯,指標就降下來了。可一開學回到幼兒園,血鉛又升了上去。
這說明,這種“投毒”行為,可能已經持續了至少:
一年之久。
孩子們每天吃著這些彩色的糕點,鉛就在他們體內一點點地累積。它不像急性毒藥那樣立竿見影,而是像一個沉默的刺客,悄無聲息地侵蝕著孩子們的:
骨骼、血液和大腦。
它看不見,嘗不出,卻足以毀掉一個孩子的一生。
幼兒園的廚房,本應是全園最干凈、最透明的地方。但在褐石培心,據家長們說,廚房重地,閑人免進。家長們對孩子每天吃的飯菜,究竟是用什么原料、什么配方做出來的,一無所知。
這種封閉,為作惡提供了完美的溫床。
人們不禁要問,那個收費高昂的“高端園”,那個掌管著四家幼兒園的李老板,為什么要冒天下之大不韙,用工業毒物來喂養孩子?
是為了省下那一點點食用色素的成本嗎?還是為了讓食物的“賣相”更好,更能吸引家長和孩子?
無論動機如何,其行為的性質,都已遠遠超出了“疏忽”或“過失”的范疇。這是赤裸裸的、以犧牲兒童健康為代價的、不可饒恕的惡。
7
一場持續了一年多的集體投毒事件,在一個有著近200名幼兒的“高端”幼兒園里公然發生。這期間,那些本應保護孩子們的“哨兵”,又在哪里?
中國的《食品安全法》、《學校食品安全與營養健康管理規定》等一系列法律法規,為校園食品安全織了一張看似嚴密的網。但在這起事件中,這張網,被捅得千瘡百孔。
第一道防線,園長負責制。
法律規定,園長是幼兒園食品安全的第一責任人。
李某芳作為四家幼兒園的“教母”,理應對食品采購、加工的每一個環節負責。然而,她治下的幼兒園,卻成了投毒的現場。
這道防線,從內部被攻破了。
第二道防線,食品留樣制度。
按照規定,幼兒園每餐的每種食品都要留樣48小時,以備查驗。
這次事件,也正是靠著查驗留樣食品才找到了“毒源”。這個制度,在事后追責時發揮了作用。
但問題是,為什么不能在事前發揮作用?如果監管部門對留樣食品進行定期的、隨機的抽檢,而不是等到出了事才去查,那么,含鉛的糕點,是不是早就被發現了?
現實是,留樣,在很多時候只是一種“以備萬一”的:
形式主義。
萬一沒來,它就靜靜地躺在冰箱里,直到過期被扔掉。
第三道防線,“明廚亮灶”。
教育部等三部委明確要求,學校食堂要實施“明廚亮灶”,通過視頻或透明玻璃,讓廚房操作公開化、透明化。家長們也可以通過這種方式進行監督。
但在褐石培心,廚房是:
禁地。
這道本可以引入社會監督的防線,形同虛設。
第四道防線,日常監管。
市場監管部門,按規定每學期至少要對轄區內的學校食堂進行一次專項檢查。教育部門,對幼兒園的食品安全負有督導責任。衛生部門,對兒童的健康狀況負有監測責任。
在長達一年的時間里,孩子們的身體已經發出了無數次警報。那些腹痛、惡心、發育遲緩的癥狀,那些在醫院里查出的異常血鉛值,都沒有觸發任何一個部門的警覺。
日常的巡查,很可能流于形式,看看證照、翻翻記錄:
簽個字就走人。
至于食物里到底加了什么,不拿去化驗,誰也看不出來。
而那些零星的、來自家長的關于孩子血鉛高的反饋,既沒有讓幼兒園警醒,也沒能通過醫療系統上報給疾控部門,從而啟動公共衛生事件的早期調查。
一層層的防線,一層層的哨兵,在現實中,全部失靈了。
新京報的評論一針見血:
“孩子癥狀持續數月未被發現,日常食品安全監管是否缺位,值得深思。”
當監管淪為稻草人,當制度被束之高閣,作惡者自然有恃無恐。那份致命糕點的配方,除了可能的工業色素,還少不了一味叫“監管失靈”的催化劑。
8
在西安市中心醫院的病房里,醫生們正在用一種叫做“螯合劑”的藥物,為孩子們進行驅鉛治療。
這種藥物,可以像一只只小小的鉗子,把血液里的鉛離子“夾”住,然后通過尿液排出體外。
這是目前唯一有效的治療方法。
但家長們很快就從醫生和各種醫學資料里,了解到了一個更讓他們絕望的事實:鉛毒,對兒童神經系統的損害,是不可逆的。
世界衛生組織早就明確指出:
沒有已知的安全血鉛濃度。
鉛,是一種純粹的、無差別攻擊的全身性毒物。
它會攻擊造血系統,導致:
貧血。
它會攻擊消化系統,引發:
腹痛。
它會沉積在骨骼里,影響孩子的:
身高。
而它最致命的攻擊目標,是兒童正在發育的:
大腦。
有研究表明,兒童血鉛每升高100 μg/L,智商(IQ)就會平均下降1到3分。有的研究結果甚至更高。
這次事件中,血鉛值超過400的孩子比比皆是。這意味著,他們未來的人生,已經被悄悄地打了折扣。
一位參與救治的兒科專家,對媒體說了一句很重的話:
鉛毒,會偷走孩子的未來。
它偷走的,是孩子的專注力。鉛中毒的孩子,更容易出現注意力不集中、多動、學習困難。
它偷走的,是孩子的情緒穩定。他們可能變得更容易激惹、暴躁、沖動。
它偷走的,是孩子未來更多的可能性。一個本可以考上重點大學的孩子,可能因此只能上一個普通院校。一個本可以成為科學家、工程師的孩子,可能因此只能從事一份平凡的工作。
這種傷害,是無形的,是漫長的,甚至可能伴隨一生。
更可怕的是,這種傷害無法用金錢來衡量,也無法通過后期的治療來完全彌補。驅鉛,只能阻止傷害進一步加深,但無法讓時光倒流,無法修復那些已經被損傷的腦細胞。
一位家長在社交媒體上寫道:
我不敢想,我的孩子以后會不會比別人笨,會不會在學校里跟不上。我只要一想到這些,心就疼得像被刀子剜一樣。
這種擔憂,將成為壓在這些家庭心頭一輩子的石頭。
9
當家長們的悲憤情緒在網絡上發酵,當新華社、人民網等中央媒體開始介入報道,天水當地的官方應對,才開始從最初的遲緩和混亂,變得“積極”起來。
7月6日,天水市第二人民醫院,掛出了一個特殊的門診牌子:
血鉛異常咨詢門診。
中國疾控中心的首席專家孫承業等一批國家級和省級的專家,也被邀請到了天水,為家長提供咨詢。
對于那個引起巨大爭議的“兩地檢測結果差異”問題,一位官方人士對媒體做出了解釋:天水本地第一次搞的,是指尖血快速檢測,結果只做參考,所以沒發報告。
這個說法,并不能完全說服憤怒的家長們:
指尖血不準,為什么還要組織全體檢測?為什么還要口頭通知一個“正常”的結果來誤導人?
隨后,一系列“補救”措施出臺了:
政府宣布,所有中毒兒童的治療費用由:
政府先行墊付。
麥積區教育局表示,家長可以為孩子辦理:
轉園或休學。
天水市在全市范圍內,開展:
幼兒園食品安全大檢查。
這些舉措,是必要的,也是必須的。但在很多家長看來,這一切都來得太晚了。
“如果早一點檢查,早一點發現,我的孩子是不是就不用受這么多罪?”
一位母親的質問,道出了所有受害家庭的心聲。
在整個事件中,政府的角色,更像一個“救火隊員”,而不是一個“防火隊員”。
他們總是在悲劇發生后,才雷厲風行地趕到現場,撲滅那已經燒起來的大火。
而公眾更想看到的是,在火苗剛剛燃起、甚至在有人準備劃亮那根火柴的時候,就有人能站出來:
把危險而不是孩子扼殺在搖籃里。
10
在法律層面上,等待幼兒園老板李某芳和相關責任人的,將是法律的嚴懲。
根據河南付建律師對上游新聞的分析,如果查實幼兒園使用的是有毒有害的非食品原料,其行為就構成了《刑法》第144條的“生產、銷售有毒、有害食品罪”。考慮到受害兒童眾多,情節嚴重,量刑可能在五年以上。
而那些提供有毒添加劑的供應商,也將作為共犯,被一并追究刑責。
刑事責任之外,是民事賠償。
醫療費、營養費、誤工費、精神損害撫慰金……這些,家長們都有權向幼兒園和責任人索賠。
但最大的難題在于,如何賠償那部分:
被偷走的未來。
如果一個孩子因為鉛中毒,導致了永久性的智力損傷,這個損失該如何計算?是一次性賠付十萬、二十萬,還是設立一個長期的信托基金,來保障他一生的特殊需求?
這在國內外的司法實踐中,都是一個極其復雜的問題。
更現實的問題是,即便法院判了高額的賠償,一個已經鋃鐺入獄、資產可能被轉移的幼兒園老板,還有沒有能力來支付?
最終,這筆沉重的賬單,很可能還是要由政府和社會來分擔。
但無論怎么賠償,都換不回孩子們一個健康的、沒有陰影的童年了。
正如一篇網絡評論所說:
在這場事件里,毒性最大的,也許并不是鉛。而是那些:
失職、失責、失德的大人們。
11
2009年,河南濟源。
那一年,豫光金鉛等幾家大型鉛冶煉廠周邊:
上千名兒童被檢測出血鉛超標。
一些村莊,甚至出現了“所有兒童皆中招”的慘狀。
孩子們血液里的鉛,來自工廠煙囪里飄出的、肉眼看不見的塵埃。它們落在土壤里,附在蔬菜上,鉆進孩子們的呼吸道,最終匯入血液。
那場震驚全國的事件,催生了后來席卷全國的重金屬污染整治風暴,也讓“兒童鉛中毒”這個詞,第一次走進了中國公眾的視野。
十六年過去了。
當年的敵人,是粗放發展的工業文明留下的污染。而今天,在甘肅天水,敵人,變成了一塊小小的、彩色的糕點。
場景變了,形式變了,但悲劇的內核驚人地相似:
在成年人追逐利益和罔顧責任的游戲里,最無辜、最脆弱的孩子,永遠是最終的犧牲品。
濟源的鉛塵,和天水的毒糕點,都像一面鏡子,照出了我們社會在某些領域,那道深不見底的裂縫。
我們曾經以為,把孩子送進一個看起來很美的“高端”幼兒園,就能為他們隔絕外界的風險。但天水的家長們用血的教訓告訴我們,危險,可能就藏在最意想不到的地方。
我們曾經以為,有了那么多法律法規,有了那么多監管部門,食品安全就上了一道保險。
但褐石培心幼兒園的失守證明,再嚴密的制度,如果不能被不折不扣地執行,也只是一紙空文。
這場圍繞兒童健康的戰爭,似乎沒有終點。
在地球的另一端,一些發達國家,也曾走過我們今天正在經歷的陣痛。
上世紀70年代,美國也曾飽受鉛污染之苦。他們的孩子,也曾因為含鉛的油漆、含鉛的汽油而深受其害。
他們的應對之道,是:
零容忍、預防為王。
1978年,美國立法禁止在涂料中使用鉛。隨后,又逐步淘汰了含鉛汽油和鉛制水管。
如今,美國疾控中心(CDC)對兒童血鉛的“警戒線”,是35 μg/L。只要超過這個值,公共衛生部門就會介入,派專員去調查孩子的居住環境,尋找并清除污染源。這個標準,比我國的100 μg/L,嚴格了:
近三倍。
在日本,幼兒園的供餐,有著近乎苛刻的規定。營養師必須持證上崗,廚房設施、操作流程都有詳細的手冊,政府衛生部門每年至少:
突擊檢查兩次。
在歐洲,很多幼兒園實行家長委員會監督制度。家長代表可以隨時查看食譜、食材來源,甚至可以走進后廚,親眼看看孩子們的飯菜是怎么做出來的。
這些國家的經驗告訴我們,保護孩子,不能只靠事后的嚴懲,更要靠事前的嚴防。需要更嚴格的標準,更頻繁的抽檢,更透明的監督,以及更廣泛的社會參與。
需要把每一個可能出問題的環節,都置于陽光之下。
12
回到天水。
在事件曝光后,國務院教育督導委員會辦公室表示高度關注,并計劃在全國開展幼兒園食品安全大檢查:
一場新的“運動式”整治,又將拉開帷幕。
我們希望,這一次,能有所不同。我們希望,那些被寫在紙上的制度,能真正地“活”過來,長出牙齒。
但我們更清楚,制度的完善,是一個漫長的過程。
在這片土地上,在這條路上,最可靠的防線,可能并不是某個部門,或某條法規。
而是那些憤怒的父母。
是他們,在孩子出現異常時,沒有放棄追問。
是他們,在本地檢測遭遇“羅生門”時,毅然決然地奔赴西安。
是他們,用一份份血淋淋的報告單,撕開了事件的蓋子,把作惡者暴露在陽光下。
是他們,用自己的奔走和呼號,推動了輿論的關注和官方的介入。
他們是這個時代里,最勇敢、也最無奈的“吹哨人”。
在我過去記錄的許多故事里,我們都能看到相似的身影。無論是疫苗問題,還是校園安全,最后站出來,用血肉之軀沖在最前面的,往往都是這些已經被逼到墻角的父母。
這是一種榮耀,也是一種悲哀。
我們希望,未來的某一天,中國的父母們,可以不必如此“全能”,不必在工作之余,還要修煉成:
半個偵探、半個律師、半個食品安全專家。
他們可以放心地把孩子交給一個機構,然后安心地去工作,去生活。
這本該是一個正常社會,最基本的底線。
而現在,守護這條底線的戰斗,還在繼續。
寫于2025年7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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