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話題,要從今年大火的AI Agent產品Manus聊起。
自從今年3月順利接棒Deepseek帶來的全民狂熱,關于Manus母公司“蝴蝶效應”拿到融資的消息一直都沒有中斷過。在這些傳聞組成的世界線里,Manus的融資目標從最初的5000萬美元一路上漲到1億美元,頭部機構們排隊問價,估值也一路攀升到了15億美元以上。最新的消息出現在5月,有人說Manus遠赴海外尋求機會,找到了1億美元,投資方是著名的Benchmark。
當然,這些傳聞都沒有得到過蝴蝶效應的正式確認。輿論也沒有表現得過于驚訝:畢竟當下的一級市場,還能看得到β的賽道已經不多了,這種帶有強烈共識的項目必然會受到追捧。
但最近,事情似乎往奇怪的方向發展。我的同事意外結識了一位投資人,聲稱表示自己正在幫助MANUS融資,目前已經十分接近敲定。為了證明自己所言非虛,該投資人向我們展示了兩份BP,據說一份是面向美元基金的,另一份是面向人民幣基金的。
初看下來,這兩份BP的結構基本完整。發展歷程、技術原理、實際用例、后續演繹,都有展開。除此而外,那位投資人還提供了工商信息可查的投資主體,一切看起來“有鼻子有眼”——但當我們向Manus求證的時候,卻得到了雙重否定:不僅融資消息是假的,這份BP也是假的。
有意思的是,其實不僅僅是Manus和國內的創投市場。最近,OpenAI也遭遇了“假投資”:一個名叫Robinhood的數字貨幣平臺宣布,他們將推出一種美股代幣,用戶們可以通過購買代幣投資自己心儀的上市公司及獨角獸公司,例如SpaceX和OpenAI——但OpenAI很快辟謠,他們根本不知道這件事,交易也不可能發生。
這激活了我們很多回憶,也讓我們決定有必要認真地聊一聊這個話題:為什么在一級市場里,總是會出現一些“無中生有”的投資方和融資方?為什么大熱項目的“野生BP”,能夠在投資人社群中數年如一日,始終生生不息?誰在制造這些“野生BP”?這些BP的曝光到底會給項目帶來什么樣的影響?
本期研討會成員:前經緯VP、《屠龍之術》主播莊明浩;投中網編輯張楠、蒲凡
“野生BP”,其實是繁榮期的標志之一
張楠:可以先聊一個話題,當你們收到了這樣一份BP,內心有疑問,向各方求證后得到不一樣的答案,你會怎么做?
蒲凡:哎。
莊明浩:這一聲嘆氣代表了很多的情緒。
蒲凡:對,我只能基于一個創投自媒體的角度給出答案。無論是國內還是國外,無論是我們公認的行業標桿,例如TheInformation、Techcrunch,還是國內的各種財經媒體、創投媒體,詳細報道各方都不予置評(甚至否認)的新聞事件或現象,都是常規操作。
為什么會這樣?因為有句老話說,一級市場就是由各種消息組成的。人們依靠這些消息完成投資決策,而否認、確認、不予置評,本身都是消息,都可以作為參考依據,甚至很有必要進行延伸。因為當一個消息開始傳遞,哪怕它是錯誤的,背后其實已經形成了某種共識。這時,為什么會形成與事實截然相反的共識,誰又相信了這種相反的共識,同樣是重要的信息和參考依據。
張楠:這其實也是一級市場一直以來為人詬病的原因之一。你能看到相當一部分LP會對這種特質表現出極端的敏感,在市場活動中他們能做到與一級市場基本隔絕。比如北歐的挪威主權基金,他們就明確表示,因為一級市場信息太不透明,而他們的基金要公開所有投資組合的情況,所以不會將資金配置到一級市場。
蒲凡:所以這也是我設計的第一個問題,兩位可以跟大家講講BP到底長什么樣?你們看這份BP的時候有沒有發現什么疑點?這份BP里比較真的部分是什么,比較假的部分又是什么?
張楠:我看到的第一感覺是,這東西太山寨了。這么說吧,如果是Manus自己做的BP,哪怕用他們自己的Agent來做,也不可能做出這么五顏六色、花里胡哨,毫無美感和設計感,而且語言還不太通順的東西。
莊明浩:對,我的反應和你差不多。我看到的第一反應也是,哪怕用非常簡單的提示詞,讓現在的Agent做一份關于Manus的融資介紹PPT,做出來的結果也應該比我們現在看到的這個版本至少美觀很多、專業很多。這個PPT更像是一個剛入行沒多久的人,從市面上的行業報告里做了些摘抄和截取,然后放到框架里,描述了一個很外圍的故事。
因為大家如果看BP比較多就會知道,BP的核心是公司自身的信息,比如公司的團隊、發展歷程、下一步計劃以及融資節奏、想法等,這些才是重要的。那些外圍的觀察,例如市場現狀、行業現狀、未來趨勢對一份BP來說幾乎沒什么意義。而我們現在看到的這份BP,內容大多圍繞這些外圍信息展開,這其實就說明它肯定不是團隊自己做的。
(兩頁來自這份野生BP的截圖,都是典型的“外圍信息”)
張楠:但所以我最在意的問題是,為什么這樣的BP能在市場上一直流傳,還很有可能圈到一部分LP或投資人?畢竟如果這種野生的BP圈不到人,就不會有人做這種事了。包括今天,我所在的各種投資人社群里,每天還是會收到大量類似的“央企子公司要賣”信息。我覺得這種消息在市場上存在,背后一定有原因。
莊明浩:確實,制作這份文件的人,肯定有他的目的和希望達成的結果。所以這份文件一出來,我的第一反應是有點PTSD了,因為我當年創業的時候也遇到過類似的事情。而且那個年代更瘋狂,因為當時還有很多其他金融行業的實體可以做意向投資。比如做資管的——資管聽著像個中介,并不真正持有資金,而是扮演中介和類似發包的角色——當這類角色拿到一個項目標的時,會想盡辦法找各種各樣的錢,把這個標的需要的資金填滿。而這個過程必然會產生的溝通文件,也就形成了我們今天看到的這些野生BP。
用一句可能被無數人說爛的話來說,“存在即合理”。但在當下這個時間點,還有人以這種方式操作,我覺得確實挺神奇的。
成因之一:麻煩的“流動性”
張楠:我特別感興趣的是,你看到自己公司內部的BP流出時,第一反應是什么?然后怎么處理的?會覺得天塌下來了嗎?
蒲凡:是不是首先要確認那是他們內部BP流出,還是外面的人做了一份野生BP在到處傳?
莊明浩:其實兩種情況都有,甚至還有更極端的情況出現。我們2015年開始創業,2019年結束,融資比較集中在2016年,那時候還處于大眾創業、萬眾創新的年代,市場環境比現在更“妖艷”一些。
我們經常遇到的情況是,會看到不知道哪里來的資管機構或者家辦,發一條朋友圈說頭部游戲直播項目融資多少,年化8%保底,需要多少錢,底下還放一個打了馬賽克的我們的BP截圖。
在我融資的那個年代,幾乎天天都會遇到這種事,然后就會去查(是誰在發這些BP)。因為我們當時有獨家FA,會問FA最近接觸了哪些投資方,這些投資方背后是誰,他們的錢是已經募好的正規一級市場基金,還是需要再找錢。如果這些投資方需要再找錢,那么會去找誰,是大LP、機構、國資還是散戶?這些問題都得一個一個去查,肯定要找到源頭。
但這種事沒辦法避免,你能有什么辦法呢?更直白地說,今天Manus的好處是它不難找到錢,它處于風口浪尖。而我們當時很難找到錢,有時候只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因為拿到錢的優先級遠遠高于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
張楠:我們和莊老師差不多同期創業,當時和董老師一起在做創投人物的自媒體,那時候我們也做了BP。說實話,當時創投市場還沒扎下根的時候,從我們自己的角度出發,是希望BP能廣泛流傳的,至少這樣接觸的機會能多一些。
說回Manus的這份BP。給我們提供BP的投資人,甚至連公司主體和很多詳細信息都提供了。有意思的是:
第一,這個主體確實是某省國資委控股的;
第二,他們的機構確實在里面;
第三,他們的LP基本上都是個人;
第四,我穿透查了這些個人LP背后的情況,發現他們關聯的公司大多已注銷,或者有很多經營異常的數據,有些老板甚至被限高了。
剛才莊老師提到,當年他會去查錢到底從哪來的。現在同樣也存在這個問題,因為即使是國資也需要補充社會資本。而社會資本從哪來?這是個無解的問題。可能Manus不缺錢,所以有底氣對這種事嗤之以鼻,但對其他公司來說,情況就不好說了。
莊明浩:就像前幾天TME收購喜馬拉雅,無數投資人都說要感謝流動性的注入。流動性在當下這個時間點,帶來的麻煩太大了。
我們可以假設在一個平行時空里,Manus出圈爆火,當地國資找了過來,希望能夠成為投資方,而Manus的核心團隊因為各種原因答應了投資,給出了額度。可在流動性不足的影響下,國資可能沒辦法在短時間內把這筆錢湊齊,那就得找別的錢。
在找錢的過程中,為了跟潛在出資方介紹這個項目,就會形成類似的文件。更重要的是,這些錢可能需要通過剛才提到的、穿透底層LP關系等方式,進入行使額度的主體,再投資這家公司。整個流程下來,對那些真正出資的人來說,他們的錢和標的之間可能隔了3層、5層。
在這種情況下,他們的利益最終能否得到保證,利益以什么方式兌現,都是很大的疑問。而且這套循環不是現在才有的。就像我剛才說的,大概七八年前就開始玩這套游戲了,過程中肯定有很多項目爆雷,很多項目沒有返還收益。畢竟很多基金都沒掙錢,單個項目怎么可能掙錢?這些人的錢出了問題,進而連帶各種責任,被限高之類的,也就顯得合理了。
爆火的SPV交易,也是一場“流動性”的自救
張楠:對,我之前寫過一篇稿子,聊到了一家香港的家辦。這家家辦很正規,有各種香港牌照,私募、公募、FA的牌照都有。他們準備做一件事,把一些正規的投資產品放到平臺上,把額度降低到幾萬、幾千美元,分發給普通投資者。其中他們明確提到,將來計劃上線一些明星項目額度,比如Space X的額度。按照莊老師剛才的描述,他們也算是通道之一。
那么拿到額度的投資方,他們去哪找錢,是不是和初創公司其實關系不大、沒有太大影響呢?
莊明浩:理論上說,公司確實不太需要關心錢到底來自哪里,因為公司層面的股東是已經注冊好且存在的實體,交易相當于是在其上層甚至下層進行的。
這件事在美國過去兩三年發展得也很快,就是美國市場中的SPV交易(特殊利益實體交易)。比如我是OpenAI的投資人,但我投資的是OpenAI公司主體的上層股東,甚至再上層股東,而這部分股權是可以進行交易的。我調整這一層的股東結構,和OpenAI的股東結構沒有關系。所以OpenAI、Space X以及其他幾家公司,SPV交易都非常活躍。
這種交易方式和習慣,也和過去兩年所謂的S交易類似,本質上是在給市場提供流動性。可以說,中美兩邊在這件事上尋求解決的問題是一樣的,可能面臨的問題也是一樣的。比如在項目來到某個關鍵的時間點,比如被收購或上市產生利益時,這些通過SPV或間接持有股份的LP們的利益如何保證?其實是個大雷,只不過現在還沒大規模爆發,但如果真爆發了,會非常麻煩。
無論是SPV還是其他解決方案,我覺得有點拖延,把問題往后推的意思。只能說還是那句話,“存在即合理”。有人愿意買,有人愿意賣,就可以交易。就像現在36kr每周發的“資情留言板”,上面有各種求購信息,比如求購小紅書的老股、字節的老股,還有人要求成為顯名股東。顯名股東這事比較復雜,相當于要改公司的股東結構,而一般的交易是不顯名的,就是買你投資的基金實體上層的股份,屬于間接方式。
蒲凡:其實說來說去,就是整個市場開始散戶化的結果。只不過雙創時代的散戶化,是因為市場太火,好的份額搶不到,因為很適合“商品化”。當年最著名的場景是,你走在大街上,在銀行櫥窗里都能看到360、美團的份額。而現在是被動的散戶化。
張楠:對,之前某個大火的機器人項目,老股交易特別頻繁,創始人還非常親力親為,據說連FA都沒有,很多法律合同都是自己看的,基本上親自下場管老股交易的事。
成因之二:AI行業的“敏感性”
張楠:我還有個觀察。很多AI項目,他們對國資的態度非常糾結。我可以舉個例子,之前有個很火的AI換臉產品,前兩年火了之后很快拿到很多頂級投資機構的錢,但最后決定搬到美國,到美國后也拿到了頂級機構的錢。但我聽說的情況是,他們在拿到了美國機構投資后,逼著前面國內的美元投資人退錢。
他們拿美元的錢都戰戰兢兢,對國資的態度可能會更糾結。
莊明浩:因為首先“AI”這個關鍵詞就在那,它就是國際競爭的一種抓手。哪怕只是做一個換臉項目,和軟硬件沒關系,也沒辦法回避掉。所以如果業務偏海外,用的模型更多是海外的,面對國有屬性的投資時肯定會有顧慮。就像前幾年硬科技創業潮的時候,創業者們也會有這方面的顧慮。
但這種顧慮其實沒意義。看海外的報告,他們會把國內的初創AI公司列出來,只要沾著國資相關的投資基金,就會認為你拿了國資。所以這個事情有解嗎?我覺得沒有,除非從一開始就想好主打哪一塊市場,否則中間態是沒有任何意義的。
張楠:但目前的中間態是不是Manus這些AI初創公司唯一的選擇?你看他們的海外版已經開放注冊了,用的是谷歌等十幾個模型,國內則和通義合作,不知道他們是不是想保持這種狀態。
莊明浩:因為國內所有產品都有嚴格的備案要求,包括使用的模型、中間算法,甚至算法層面都要進行備案。如果要正式上線并大規模推廣,這些前置手續必須先完成,這就不得不要求使用國內的模型,整個算法流程可能還要重新編寫、申請備案,這些都需要時間。當時Manus和通義合作,在某種程度上也是為了解決國內監管環境下的要求。
但過去兩三個月,行業發展太快了,Agent本身發展得很快,通義這種開源模型的進展也變得很復雜。在那段極短的時間里,兩家公司達成合作,執行過程中是否出現了很多糾結、猶豫或流程上的配合問題,我們就不得而知了……哎,所以我總有個說法,對于當下的AI創業者來說,很多事情都是超綱的。
張楠:我也有這個感覺。包括Manus在內的所有AI創業公司來說,真的很難。他們可能無法做出任何選擇,又不得不做出選擇。
除了沉默,被“爆料”的創業公司可能毫無辦法
蒲凡:我們可以聊一個非常具體的問題。在當下,當一家創業公司遇到這種情況,創業者有什么比較好的應對方法?之前B站那個例子就很典型,給B站帶來了很大的輿論危機。
莊明浩:那是十幾年前的事了,對吧?
蒲凡:對,那還是bishi(徐逸)當站長的時候。
莊明浩:對,那個年代和現在的情況又不太一樣。當時的情況是,一家FA給B站做了BP,BP流出來就引起了軒然大波。“做BP”這件事對當年的B站來說,看起來就有點離經叛道——你是一個理想國,怎么能搞那些“臟東西”,對吧?但現在的事情已經復雜到另一個層面了。創始人有什么合適的應對方式?其實沒有,要么不說話,要么選擇否認。從結果來看只能選這兩條路,因為選任何其他路徑都會出現更多問題。
(B站站長Bishi當年的回應)
蒲凡:就是只能否認?
莊明浩:對,否認,讓它過去。
蒲凡:那后續,你覺得從你的經驗出發會有什么樣的影響?
莊明浩:他在后續選擇投資人時會更慎重,比如對資金來源、資金到位情況、是否需要再募資等的考察會更慎重,但這個問題再慎重其實也很難避免,尤其如果選擇偏人民幣市場的話,就更難避免了。
張楠:前兩天暗涌又把他們2019年采訪王寧的稿子翻出來發了一遍,里面就有一個很有意思的細節,當時王寧說他遭遇了很多投資人的拒絕,不過當時他們已經意識到被拒絕也不見得是壞事,因為不知道未來某個時候會引發什么樣的問題。你看他那個時候就已經有這種敏感性了。
莊明浩:這里有個原因在于,泡泡瑪特之前上過三板。三板又是那個“妖艷時代”的一個側面特征,對吧?王寧經歷過那個異常妖艷的年代。那么為什么要上三板,誰推動他們上三板?在經歷了完整的三板過程后退下來,看清了一些事情,會讓“Buff”的顯性變得更加明顯。
“善于說話”,是這一代創業者的必修課
張楠:但泡泡瑪特的故事,其實暗示了我們另一件事。這幾天泡泡瑪特很火,所有人都在討論它,也自然有很多輿論在質疑他。而我在意的是,這種質疑是很容易被“預料”到的,會有人開始問泡泡瑪特到底為社會創造了什么價值。
我覺得AI Agent其實也一樣。它在解放生產力、成為現象級的公司的同時,一定會造成很多社會層面的深遠影響,肯定會有意規避這些輿論風險。但在當下,幾乎每個人都能接觸到大量信息,對資本、創業、企業家等都有自己的看法。
在這樣的背景下,如果想用單純的科技敘事來說服投資人,當然是可以的,因為大家眼里都是利益。用科技敘事來說服資本市場也是可以的,因為還有很多投機者。但科技敘事沒辦法去說服輿論,更何況你的技術、愿景都是建立在一個未知的“泡泡”狀態上。
就像前不久我們投中辦“投資年會”,有不少投資人拿啤酒泡和泡泡機的泡泡舉例子。啤酒因為有泡泡變得更好喝,泡泡機的泡泡才是虛幻的。但你要證明自己不是泡泡機的泡泡,是需要話語權的,而問題是現在這些創業公司根本沒有任何話語權。
這時候,假如你又是一家ToC公司,需要輿論形成,那么最好的選擇就是拒絕一切公共討論,把自己的技術愿景冠以“技術至上”的名義。
莊明浩:所以我還是那個觀點,這些命題太超綱了。我就是做產品的,做了個小東西,覺得用著挺好,準備賣每個月的訂閱費,我們為什么要考慮這些問題,對吧?我也不知道答案,也沒經歷過周期,對吧?我大學畢業沒幾年,畢業就開始做產品了,對吧?所以當下這個時間點,對創業者的“六邊形考核”真的太難了。
張楠:前兩天劉強東的內部講話也是一個例子,你會發現這個級別的企業家,在經歷了十幾年之后,一定會有一套非常值得琢磨的處事邏輯和哲學。你看劉強東說,他們給兄弟們交的五險一金,這幾年花費有上千億了,而這部分錢其實完全可以合法地放在京東的利潤里——換言之,我覺得這是在強調自己追求的社會價值。
但他轉頭又說,我知道現在特別卷,兄弟們很累,我也沒辦法,能做的只有給兄弟們加薪。為啥?因為企業必須盈利,不盈利就掛了。我覺得這也是在強調社會價值,但又很分裂。兩種來自不同角度的觀念、價值觀,在一個人身上統一了。
我想說的是,你看Manus,從他們的產品、技術、愿景來看,他們想做的一定不是一款小而美的產品,他們心里一定有自己的遠方,到最后成為馬云、劉強東那樣的人。那么,學會劉強東的這種敘事方式是這條路上必備的技能。
如果就像今天莊老師說的,單純想掙點錢,搞一個小而美的產品,完全沒必要這么大費周章。但問題是這不是你真正的想法,對吧?你想做的是馬云,想做的是新時代的扎克伯格,那你必須得學會這種處理方式。
就像我最近一直在看彼得?蒂爾的方法論。他為什么如此深度介入美國政治,就是因為他會發現技術真的沒辦法單獨抽離出來。如果你想有影響力,就必然會介入這些東西,這是你的必修課。你現在可以規避、可以無視、可以沉默,但不能永遠沉默,必須得學會怎么跟輿論、跟監管、跟所有這些復雜的利益群體打交道。
想做一件大事,唯一的標準就是必須得有規模。這個規模意味著你的生存能力,意味著你的話語權,這是你跟所有人博弈的基礎。在這之前,回到Manus,他們可能真的最佳策略就是保持最大程度的沉默。但話說回來,這和To C產品天生追求話題度有很大沖突,必須得學會做這些選擇。
所以,Manus挺難的,也極有可能是目前創業公司里最難的。
成因之三:純粹的“騙局”?
蒲凡:我們可以聊聊一些具體的場景。這幾天我在準備節目的時候,試著整理了過去十年比較有名的幾樁BP偷跑案例,比如美團在Pre-IPO時期的BP偷跑,優信二手車的BP偷跑,怪獸充電的BP偷跑,以及剛才我們提到的早年間B站的那次BP偷跑。這些偷跑事件基本上可以歸納到三種場景里面:
第一種場景就是找錢,有能力、有機會拿到份額的投資方,把份額包裝成新的商品,拿到市場上進行二次售賣。在二次售賣的過程中,需要同步做一份說明文件給新的買家,于是就成了我們眼中這些似是而非、看著真仔細看又有點假的野生BP。美團、B站以及我們今天的主角Manus大概都屬于這種情況。
第二種場景是商戰,優信二手車的案例就很典型,當年爆料者拿出了兩份BP,聲稱一份來自2015年,另一份來自2016年,然后針對性地向所有人展示了所謂真實成交量的部分,引導大家發現這兩份相差僅一年的BP在相同的數據口徑上居然表述差異非常大,似乎有造假的嫌疑,所以后來優信二手車也做了報警處理。
第三種場景是求生,怪獸充電的案例就很有這部分色彩。在當年他們被曝光的那份BP里,痛點說得非常明白,共享充電寶目前的商業模式、商業模型都沒問題,毛利可以到30%左右,但整個市場進入了惡性競爭狀態。比如共享充電寶入駐的門店,需要給門店分成的比例大概高達50%~80%,一些熱門、人流量高的區域,甚至可以達到90%。所以那份BP被偷跑之后,接下來的輿論很自然地就進入了呼吁行業理性降溫的討論當中。
所以聊到現在,我就在想是否有其他BP偷跑場景出現呢?比如我剛才歸納的三種場景,無論最終訴求如何,最起碼都和企業、投資人相關聯,能對應上真實的需求。我在想是否會出現一種情況,就是這些BP偷跑是一些純粹的掮客行為,他們利用一級市場不透明的特征,故意制造一些信息差的陷阱?
(當年怪獸充電被曝光的BP截圖之一)
莊明浩:我覺得這次的事件某種程度來說很可能就是這樣。因為從目前的情況來看,(蝴蝶效應)這家公司不太可能拿國資,而且公司已經是美元結構,這筆錢不可能投到國內的實體里,可是這份文件寫的全都是投在國內實體里。
如果真的有人因此給了一筆錢說要參與這個項目,最后可能出現的場景是,這筆錢會基于一些原因——比如這個項目黃了,或者這個項目有別的選擇,——沒辦法投進去,而你錢已經交了,那么我們幫你投到另外一個項目,這是很有可能的。
你要知道,這不是借個三五百、四五千買個手機的錢,那是很大的一筆錢。人在面對這么多錢的時候,會做很多事情,這是說不準的。甚至再極端點,我還是那個比喻,如果有平行時空,有一家公司也遇到類似的事情,創始人強硬一點,直接去報詐騙也是可以的。
蒲凡:如果這次事件真的屬于這種場景的話,真的太讓人沮喪了。因為剛才兩位其實也談到了,這份Manus的野生BP其實看起來很業余,而正是這樣一份看上去挺業余的BP,卻在有真實投資人參與的社群里面傳播,并且傳播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這就說明這份BP是有人信的,并且能夠產生一定的實際收益。
我聯想到,這些年我們一直在討論投資市場的人才外溢、人才回流,大量的人才從市場化機構、從沿海地帶因為各種原因回到了國資體系當中,回到了內陸城市里。雖然很無奈,但側面帶動了我們一級市場整體比之前更進步、更專業,從長遠來看其實也是一件好事。
而現在這份野生BP的出現,并且能順利傳播,如果真的屬于一種純騙局的話,那恰恰說明之前我們的判斷都是錯的,我們的理想設想都是錯的。我們的行業成長速度仍然沒有達到預期,最起碼在我看來,判斷一份BP的成色,判斷Manus這種當下大火的項目需要什么樣的資金支持,其實是一個AI賽道投資人的基本功,無論如何他都不應該拿著這樣的BP進行參考。
莊明浩:我覺得這個事情也確實需要時間。現在只能說用偏散戶化的方式做渠道、做通道來賺錢,巔峰應該是在2018、2019年期間。到今天這個事情,其實已經在慢慢回調了。只不過在回調的過程中,這種最頭部的項目是依然不可避免會出現這些問題,而今年剛好是Manus,去年大家也能看到,智譜以及那幾家AI初創公司的代表,在融資過程中也都有類似的文件在流傳,一邊融新股一邊老股在交易。
所以相對來說,我覺得比我們那個年代真的要“好”很多了,沒有那么多項目允許有這樣的方式來操作了。只有這種最新的、最熱門的方向的項目,可能才有“資格”出現這種問題。
再加上大家其實是虧過錢了,這是一個非常現實的問題。你想,雙創時代是2014、2015年,那一波的LP們到今天應該都已經看到他們當時投的錢的返還情況了,他們當時投資的最終結果如何,今天其實很多有資格做投資項目的主體已經非常清楚了。所以這件事的口子正在收斂,但確實需要時間,它不可避免地依然還會存在。
張楠:去年智譜那份BP我們也寫了。不過那份BP一方面比Manus的這份看起來正規得多。第二,當時智譜已經做出選擇了,所以智譜在情緒上沒有Manus反饋得那么強硬。
莊明浩:對,而且還是老股交易,路徑也相對明確。所以從結果來看,就跟當年我遇到的情況類似,情況就是這么個情況,大家也知道,然后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就往前推進了。
Manus比較麻煩的一點在于,我們設想一下當時的環境和場景,假設你是Manus團隊,3月份爆火之后,當各種各樣的機構來找到你們的時候,你會怎么回復對方?
大家可以設想一下,你作為一家本來不是那么有名的創業公司,突然間被推到那樣的高度,意外地得到了巨大的關注。并且這種關注來自方方面面,這種關注帶來的各種狀況。你在當時的反應和選擇,可能在某種程度上也決定了今天出現的這些問題。
張楠:對,那句話怎么講,只要你足夠廢物,就沒有人能夠利用你。
如何鑒定一份“野生BP”的成色?
蒲凡:既然偷跑這種事情不可避免,并且對于熱門的項目來說,BP偷跑甚至是成功路上的必然標配,那么我最后就想請兩位——作為看過很多偷跑BP、有豐富解讀BP經驗的朋友——分享一下有沒有一些小技巧來判斷一份外流出來的BP的成色。
因為我覺得人們現在越來越需要所謂的判斷依據,需要所謂的填平信息差。在這種心態下,吃瓜有時候也很容易掉進陷阱里。有時候我們抱著學習的心態去看一個東西,認真讀了,結果花了很多時間發現是假的,甚至是刻意被引導的。用我們四川話來說,最起碼這就很浪費表情。
莊明浩:首先,這個事情并不那么需要大部分人去掌握。哪怕今天你看到這份文件,看一樂呵我覺得也可以。
但確實就像我們最開始講的,一份真正意義上的BP,核心目的是為了融資,它要向可能不了解自己的潛在投資方介紹這家公司在做什么,做到了什么程度,現在是什么狀態,為什么要融錢,融到錢要做什么,以及希望融到錢之后能達到什么樣的狀態。所以如果是一份核心的PPT,它要解釋的是這些東西,它是非常個性化且內生的內容,不可能千篇一律,目的也非常明確。
當然,它會非常直接,你能清楚地看到一家公司剛才我們說的那些信息,所以如果是真的這樣一份內容就是如此。但如果不是,比如里面有很多關于行業的描述,有很多關于未來可能的退出,尤其是偏后期的項目,會把較多比重放在可能的退出路徑上。尤其考慮到如果PPT的制作方不是公司自己,而是這些參與方和中介們的話,他們會更著重寫這些收益、退出路徑,甚至交易結構這些事情。
當然,這種文件有它存在的價值,如果你是潛在的參與方,能夠參與其中,并且有工作需要或者什么,看也沒問題,對吧?它也在滿足這部分人群的需求。但如果是像我們今天看到的這幾個案子,你會覺得做得過于不認真了。這種文件你就看看就好,甚至我覺得花時間看這種文件,真的都不如去聽一期我講Manus的播客了,對吧?
張楠:推薦莊老師的《屠龍之術》,必須打個硬廣。
我的角度不太一樣。莊老師可能從從業者的角度看待這件事,用非常專業和理性的視角判斷BP到底是什么成色,背后代表的關系、真實度怎么樣。而我們作為一級市場的觀察者,還是關注這份BP出來之后,對整個AI Agent乃至整個創投行業的影響。
因為我認為目前的創投行業太需要話題度,太需要關注度了。即使現在已經放出了很多利好政策,放出了很多相關消息,但實際上你會發現這個行業大家整體的信心依然沒有太出來。所以我覺得無論這份BP是好是壞、是真是假,都值得關注。
如果是真的,我們可能就認真探討一下Manus這家公司;如果是假的——當然我們也澄清了融資這些都是假的——我們就要聊一聊今天聊的問題,這份BP為什么會流出來?什么人在流傳這份BP?它背后代表著什么人的利益?這些人想用這份BP干什么?我覺得這些才是我們今天作為一級市場相關的人要去關心的問題。
風險投資人,需要學會和“消息”相處
蒲凡:歸根結底,我們聊的就是一級市場從業者或者關注者們的一門必修課,就是如何看待消息。
我覺得一級市場最核心的資產就是消息,不管我們說的是信息差也好,人脈也好,歸根結底是消息。就像開頭說的挪威主權基金,全世界最大的主權基金為什么將絕大部分資金投在二級市場,沒有去觸碰風險投資?就是因為它對于這種大量依賴消息的市場環境深惡痛絕。
但一級市場不得不有很多消息,因為很多東西就是沒法確定的,很多風險就是沒法量化,而且必須不斷依靠消息的交互來佐證判斷,那我們到底應該如何處理消息、看待消息、判斷消息,我覺得這是所有一級市場從業者必須面對的永恒話題。
張楠:對,我覺得你說到點子上了,一個成熟的投資人或者有影響力的投資人,標準是什么?其中之一就是他可以對這家公司進行預期管控。
這讓我想到前一段時間小紅書估值的傳聞。盛傳小紅書的估值達到了2500億,大量的消息源來自彭博那篇稿子,那篇稿子說在金沙江的Portfolio里面,給小紅書定的估值達到了這么多。但實際上我們打聽了一圈之后,發現只是金沙江對外報了2500億的價格,并且這個價格你是拿不到份額的。
而且我們也跟一些LP、中間人聊過,如果朱總真的以2500億的價格把份額拿出來賣,絕對有人接手,而朱總對外的答復是“沒有人賣”——就簡單一句話,他就把小紅書的預期管理得非常好,我覺得這是一個非常有……
蒲凡:技巧。
張楠:我覺得都不是技巧了,某種程度上來說是一個藝術。是一個考驗預期管理、預期管控、議程設置、議題設置的非常綜合的能力。真的,大家可以好好去看看朱總為代表的這一類型的投資人,他們是怎么真正的幫助創業者去做投后管理的。投后管理不光是這些什么所謂的招聘、介紹供應鏈,給你介紹個關系啥的,你得從你自己最拿手的、最專業的這個東西,錢上、資本上去提供幫助。
莊明浩:反過來講,我們再做一個思想實驗,比如今天你是小紅書的CFO,面對這種問題,你應該怎么答?然后私下里,比如幾個朋友吃飯,而且是比較親近的朋友,問了同樣的問題,你應該怎么回答?
蒲凡:反正我不知道答案,這也正好說明“解釋權”和“解釋能力”真的是一種很重要的投后賦能。有點像采礦和采石油的邏輯,油田本身只提供潛在的價值,是勘探和開發能力才完成最后的價值兌現。
莊明浩:所以又回到張穎的老話,自強則萬強,對吧?你看其實過去幾年,大概五六年時間里,整個中國一級市場的二級交易中,最大的標的或者說流動性最大的是字節的老股。
張楠:現在字節的老股也有很多交易。
莊明浩:對,它的流動性非常好。反過來講,今天你去交易字節的老股,也不需要去寫一份字節的BP之類的東西了。小紅書其實也有點這個狀態,因為現在的一級市場上,平臺級公司、未上市的標的其實已經非常少了,尤其是偏互聯網和偏TMT這個板塊。
更何況這家公司存續時間比較長、比較穩定,不像很多風口賽道還處于講故事、畫大餅的階段,它們已經是非常穩定的狀態,可能已經開始有規模性的收入和利潤了,這個時候這種交易就變成一種偏后期的交易了,就跟VC和PE的區別一樣,已經可以算賬了。
蒲凡:這么聊起來的話,這個事情似乎就更有必要長線關注了,因為剛才我們的共識是,Manus身處在這樣有共識的賽道里,擁有如此顯赫的知名度,不需要BP來重新解釋項目,不缺乏買家。
但現實情況是,無論它是一場騙局還是真的需要錢,確實做出了一份傳播很廣的BP,并且人人都想看,這本身其實并不符合我們的經驗,也就自然而然地帶出一連串可以繼續追問的問題,比如說這是不是意味著現階段的AI產品的成長速度都被嚴重高估了?現階段的AI產品是不是都被包裝得太模糊了,以至于資本市場的耐心幾乎也已經被消耗殆盡了,于是才需要這樣case by case的重新解釋,于是大家才有這么迫不及待的窺私欲,想要好好看看頭部的明星產品到底有什么樣的秘密武器。
張楠:對,而且Manus當時剛火的時候我們就去問了,反正得到的反饋是他們的創始團隊其實很有錢的,因為他們之前成功退出過項目,在資本上沒有特別大的需求。所以如果他們真的拿到了Benchmark的錢、尋求了風險投資,或許他們正在追求的敘事,真的和我們外部所觀察到的東西很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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