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紅平時給人的印象像個戰士。有她出現的報道里,高頻詞匯是“歌王”“慈善”“說話直”。
但在這次世相訪談里,韓紅主動使用了非常多跟“強大”毫無關聯的詞形容自己:
很分裂,心智停在 9 歲,心里有個小孩,敏感,脆弱,易哭,搗亂,不愛說話,不樂意被安排,有點傻,很矛盾,容易相信人,但從來不怕壞人。
在訪談視頻里,你能看到她很不同的樣子。
不久前,韓紅新出了一本名為 《我與蒙面詩人》的 詩歌散文集,之所以要蒙面,是因為她對寫東西這件事太過羞澀。 這種羞澀很容易被理解,因為我們看完書之后產生兩個強烈的感受,一是“孩子”這個意象,太常出現——孤獨的孩子,無家可歸的孩子,提著燈不想長大的孩子。
二是她主動寫了許多很私人的、可以被稱作是傷疤的記憶。之前我只在她的好友、主持人張越的文章中看過這段故事——她小時候幾乎成了孤兒,爸爸去世,媽媽把她送去北京奶奶家, 她的一生就被卡在了那個時間。“她的情感及與人互動情感的能力停留在了那個年紀,從此以后都是謀生:與賣冰棍兒的奶奶相依為命、在胡同跟一群孩子打架斗毆以求得一席之地。”
現在,韓紅用文字補充了只有她自己知道的細節。比如獨自一人登上火車度過三天三夜,包袱里能吃的只有一袋動物餅干。火車經過隧道,她總覺得那漆黑的山洞中有鬼。在火車上不得安眠,她思索要做些什么才能讓新家人不嫌棄她。下火車后到了新家,她做的第一件事是拿起掃帚掃地。
“這是我進了叔叔的家門做出的第一個動作,于是奶奶問我:‘大晚上的為什么掃地啊?’我說:‘奶奶,我喜歡干活,我不喜歡吃肉,不愛睡懶覺,我會好好學習的……’”
韓紅跟我們說,她身體里那個 9 歲小孩兒從來沒有消失,留下了一輩子的傷口。小孩 有時候喝完酒會出來,不愿意參加某些商業活動時也會出來,坐在馬路上看行人時會出來,看《海上鋼琴師》時也會出來,她覺得自己跟一輩子不下船的 1900 像極了,她的一生好像也在一艘船上,世界就是船頭到船尾這么大。
但小孩的力量很強大。用韓紅自己的形容就是,哪怕周遭是一片骯臟的海洋,小孩跳進去會變成一粒漂白粉,至少讓這一片海洋變得清澈。做慈善是因為她身體里有這個小孩,幫助陌生人也是因為這個小孩。至于為什么能給出這么多愛,是她和天之間的事情。
“如果這么多年不是我骨子里的這個小孩去占領上風,恐怕我也一定隨著這時代的洪流變質。”
跟韓紅見面前,韓紅剛跟主持人張越完成了一場讀者見面會。她倆相識于 1997 年,友誼一路持續到今天。張越總擔心她胡說八道,說一些不能播的話,因為孩子有多純真韓紅就有多純真,孩子有多 可惡她就多可惡。很多年前她們展開過一次對話:
韓紅問,他們為什么罵我?張越回答,因為你胡說八道自己招的。
那怎么才能不挨罵呢?張越說,沒法兒教,你的單純感性憨厚熱情跟你的傻瓜粗魯無禮唐突是一枚硬幣的兩面,丟了一面另一面也不存在了。如果你學會了看眼色知進退,你的創造力可能就消失了。
“也行。”韓紅就認了。
于是 9 歲的韓紅一路長到今天。
以下是韓紅的講述。
我一直在和9歲的自己干架
你們好,我是韓紅。
我不喜歡拍照,也不喜歡被拍,也不喜歡這樣面對鏡頭去接受訪問。如果是我體內的小孩,她現在可能就會對你說,對,我寫了本書,然后我寫的也不怎么樣,好壞參半,你自己看,然后她就走了。
我抗拒訪問不是說耍大牌或者怎么樣,是因為說多了以后可能作品就離你遠了。今天一直在壓著她,讓她別鬧。
其實我稱我自己是小屁孩兒,和年紀沒有太多關系,和心智有很多的關系,因為心智不是那么太成熟。
好像我那個年齡就一直停在 9 歲,獨自到北京來,北漂,永遠地放在那里。這是撕裂在我心里巨大的一個傷口。
我不知道船駛向何方,我不知道遠方有多遠,一切的未知恐懼給一個 9 歲的孩子,其實造成了我直到今天的一輩子的恐懼,所以其實我是怕人的。
我是一個非常分裂的人,在舞臺上當我拿起話筒一定是另外一個人。當喧囂遠去,我只想一個人待著。
我從 16 歲當兵的時候,準確地意識到我體內有兩個人。班長、連長讓你干的事兒你就不想去,這 9 歲的就跟 16 歲的干,9 歲小孩是干贏了,但是被連長叫到辦公室一直罰站,這都是小孩搗的亂。
小孩兒從來沒有消失。我有時候喝完酒會哭,一下就露餡了,特別脆弱,就反正撒嬌,真的撒嬌,就小朋友一喝多了,想起受委屈的事哭鼻子。
確實是跟我工作的團隊不容易,我不是慣著我自己,我覺得那個才是真實的我。今天中午我跟我經紀人 battle 了兩個小時,她讓我去干的活,我就不想去,然后小孩就急了,小孩說你信不信我跑。
那么成年的這個韓紅就會說,你這樣不可以的,要生存的,對吧?你還要做公益,幫助那么多人,你不去賺錢你怎么弄啊?我天天跟自己打架,其實很累的。
網絡上之前有一個黑馬,她是中國最新的嘻哈 rapper,名字叫 XXXL,很多人不知道是我,那個照片你們要是看到了就知道是我。因為有一半藏族血液,我媽媽給我編過滿頭的小辮,然后這個小孩喜歡打拳,戴著拳套,她不恐懼壞人,不怕你多高多壯,她敢打你,她率真、直率、驕傲、狂妄,她愿意把自己燃盡去照亮他人。
大人其實干不過小孩。因為小孩她太過澄澈干凈了。哇,哪怕周遭是一片骯臟的海洋,這個小孩跳進去會變成一粒漂白粉,讓你這一片海洋至少變得清澈。
所以你說她的力量有多么的大?如果這么多年不是我骨子里的這個小孩去占領上風,恐怕我也一定隨著這時代的洪流變質。在一個鼓勵大家你罵我我罵你、你詆毀我詆毀你、你踩我我踩你、爭番位的一個當下,小孩如果不占上風,沒有今天的韓紅。
我是阿甘和1900的結合體也一輩子不下船
我是 1900 和阿甘的結合體。
真的,我反復看的電影有三部,第一部就是《阿甘正傳》,那個是指引我走上正確的公益之路的一部電影。它讓我從中學會了很多東西,學會了簡單,學會了沒有勢力、不求回報的一種給予。以前的良好習慣是一周看兩次,就用它來做教育自己的一個片子。
阿甘跟我也很像,其實看起來有點像傻子。也不會算數,出去買東西給人多少錢,人找我多少錢都不看,直接就揣兜里了,因為也不會算,就干脆甭算了,就選擇信任所有。
另外一部電影是《天堂電影院》,也看《辛德勒的名單》,這些電影都已經注入到我的身體里了。
我最喜歡的是《海上鋼琴師》,1900 跟我太像了。其實他很幸福,因為他每天都在彈琴。離我第一次看至少得有個十來年吧?那哇哇哭,哇哇哇哭,簡直覺得就是自己,他在那條船上,難道我不是在我心里的那艘船里面嗎?
我的一生好像也在一艘船上,我身處的世界或者環境,其實就是船頭到船尾這么大。我也曾想過登陸到陸地去看看外面的世界,當我發現我自己依然恐懼的時候,我還是會回到我心里的那艘船上。我只能在那艘船上彈那一架快要散架的鋼琴,那才是自在的我。
他不下船,因為他不知道下船之后哪里是他的棲息之地,他不知道下船之后會有多少的恐懼,那么大的一個大千世界,他不知道如何與人相處。我們有共同的對未來未知的恐懼和向往。
我也一樣,我在部隊待了很久很久,最終從部隊出來之后也一樣,有很多地方邀請我,我不敢去。我不會做生意,也不想做生意,我害怕,我怕人騙我,所以我始終沒有下海,我也沒選擇躺平,所以我就做一個自由的藝術家,寫寫音樂,寫寫小說,做公益,沒了。神仙,嘿嘿。
我的生活現在就是這樣,想在山后有畝田,種完太陽就冬眠,懶擁秋月啜山泉,睡在云里躲清閑。
我喜歡坐在馬路上看人走路。對,這旁邊坐著倆小哥們,其中有一個就跟我一起坐在馬路邊上,看別人走路。沒別的,就是看別人走路。隨便找一個馬路,隨便就坐地上,我們上次坐得還挺久的,人家以為我們有病呢。
我不怕看,來往的人認出我還打招呼,韓紅老師干嘛呢?我說,坐著唄。什么都沒想。
我其實有時候在這個世界里挺抽離的。因為我從小當兵,確切地說我是習慣了一種規矩,沒有現在人這么自由放肆啊。但是時代走到這里就該是這樣,所以大家慢慢去接受它就好了。我接受不接受沒關系,我在自己的世界里。
文字是所有蒙冤的開解物
我覺得我是個奇葩,就每走一步,像夢一般。小時候唱歌想成為一個特別棒的歌手,真的成了。然后從小夢想成為一個指揮家、作曲家,鼓搗幾年鼓搗出來了。
現在居然還出書了,當時就問我經紀人真發嗎?她說真發,我說我不信,我說這不得讓人罵死嗎。
小孩這一點特別好,小孩不盲目自大。真的,你比如唱歌這個事那就當仁不讓,那歌王就是我。對寫書這事就客氣點,其實羞澀。
《球鞋》其實寫得最暢快。這篇跟 9 歲坐火車來北京那篇,其實是一個大稿,被拆開了。
后來那個小孩到了北京之后,她還是在逐漸成熟的。雖然在一個貧窮困窘的家里,但是她得到了非常平等的愛和照顧,所以她雖然身上一直有傷,但是沒有影響她的健康。可是越大越發現還是影響健康的,因為她時不時會有一些抑郁。
我是北京大柵欄長大的孩子,小時候冬天我看到一個賣紅薯的小商販,他在寒風里戴了那種遮耳朵的帽子,好像他有四只耳朵,兩只用于現在,兩只始于未來,兩只聽當下,兩只聽未來。他好像能聽懂另外一個世界的語言,在我看來有四只耳朵在扇乎。
我再去重回大柵欄那兒的時候,大柵欄已經變了,變成外地人特別多的一個商業的街道。那天我就坐在那里看人來人往,看大家的鞋,突然想起來,這跟我小時候看到的鞋不一樣。
我人生中第一雙球鞋是藍色的,是姑姑穿剩下的,大拇哥都在外面。我們學校開運動會,老師要求所有孩子穿白球鞋,我又不愿意跟奶奶說,讓她花錢買。因為窮。我就把那藍色的球鞋給找出來了,第二天上學提前一個多小時我就去了,進教室用整整一盒白粉筆,把這藍球鞋涂成白色。
但是你跑步一圈下來,白粉筆一沒,球鞋就露出來原來的藍色了。哇,老師劈頭蓋臉地罵,媽呀,還讓班長去家里告狀,說你們家韓紅標新立異,人家都穿白球鞋,就她穿一藍球鞋。
這一篇是寫得夠狠的,我的奶奶把我摁在床上打屁股,每打一巴掌就問我一句,為什么不聽話?為什么不按照學校的規定?
我說,奶奶,你打我也不讓你花錢給我買白球鞋。你打吧,你打著打著我就長大了。
我也是不愿意去回首那不堪的日子,因為那些傷疤被撕開之后,鮮血淋淋呈現,還要用文字把它描述出來,這是很撕裂的一個蠻神經質的行為。
所以寫書特別暢快,文字的力量太大了,它是你所有蒙冤的開解物,是你所有怯懦時候的一盞燈。
你想說的話,你想罵想恨的,全部都放在文字里,我覺得文學這點是特別高明的。看得懂就看得懂,看得懂就會有人懂你,有人懂你,你就會釋懷一些。
音樂也一樣。純音樂是無詞有聲的,詩歌是有詞無聲的,都是抵抗,都是戰斗,都是很鋒利的武器。
文字的力量
是所有蒙冤的開解物↓
為什么愛陌生人
是我和天之間的事
對,我就是吃著委屈長大的。我這人從小吃苦,現在大了就特別受不了人家對我好。人一對我好,我就有點不知所措。
我覺得這正是因為我在一個匱乏的環境里,在一個缺愛的環境里成長,得到了很多人的愛、關懷、提攜、幫助,才有了今天。之后想把愛源源不斷地產出給陌生人,這都是有因有果的。
愛和支持,這個太多了。我第一首歌的制作錢和 MV 錢,是我奶奶賣冰棍一輩子的錢。我記得非常清楚,她的枕頭扯開,都是攢的現金。有 1 塊錢的、 10 塊錢的、 5 塊錢的,甚至還有鋼蹦,然后也給了我一個存折。
我記得我拍那首 MV 其實拍得很粗糙的,但是連上路費什么亂七八糟的,一共花了 2 萬塊。奶奶的 2 萬塊,這種支持還不夠強大嗎?這種愛還不足以化掉我身上的冰嗎?
其實我是在愛的包圍中長大的,雖然家庭拮據,但是我是有愛的,被愛滋養的孩子,再把愛還給世界。
圖 | 童年時期的韓紅與奶奶
當然愛的是陌生人。我跟別人不一樣,可能我天生下來有責任,我感覺上天賦予我一種責任。你要問我為什么幫那么多陌生人,我只能回答你,那是我和天之間的事情,我在很享受地服務于自己的心靈,愛不會(枯竭),因為我已經是這樣的一個人了。
其實愛跟海也有關系,因為它博大,對吧?它有胸襟,然后它也是深不可測的。
我寫過一個小隨筆,我不是一個偉人,也不想成為小人,我要做個矮人。
其實是兩本小說讓我有了這種感受。第一部是《鐵皮鼓》,還有一部是英國作家毛姆的《刀鋒》,我愛的不要不要的。
我就發現,我自己做公益往往會被人稱為是明燈、是引路的,有一段時間也覺得自己挺了不起,是英雄。
后來我發現,我不是個偉人,其實我就是個俗人,只是不是一個粗俗的人。但我也不想成為小人,因為我是肯定不會去害別人的,齷齪的事情跟我沒關系。
那我想來想去,我是個什么人呢?那我做個矮人。《鐵皮鼓》里面的小朋友有侏儒癥,他一直那么矮,我反而很羨慕他。我覺得做個矮人真好啊,你看你們成年人的世界這么臟,你們好辛苦啊,你們要賺錢,你們要面對所有復雜的周遭,小朋友看得清清楚楚。
圖 | 《我與蒙面詩人》實拍
而且在小矮人的心里和眼里,世界特別大,對吧?廣闊無邊的道,所以他永遠做不了井底之蛙,因為他看世界永遠這么大。也因為看世界永遠這么大,從而保持童真。
小孩兒其實是一種天性,我亦如此。如果我的體內沒有藏著一個小孩的話,沒可能有更多孩童一樣的語言,不經過大腦的語言。張越老師剛才也講,她會擔憂我到今天,我一直都保持我的坦誠和孩童般的答案給記者們,保持童真的同時還能安全地在這里,的確是我本浮沉得天愛,愿化細雨潤漁樵。
幾十年來我只喜歡唱歌,幾十年來我只想做個堅韌的人,幾十年來我是個固執的人,身體里有一個還未成熟的小孩撒歡,看世界就這么大。所以你把我當作一個小孩,一個矮人就對了。
當靈魂的褶皺被攤開在紙頁上
文字便成了最有力的救贖 ↓
來源 | 新世相(ID:thefair2)
“時代走到這里就該是這樣
我接不接受沒關系
我在我自己的世界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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