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印象里,父親的身影總是與一盞昏黃的臺燈連在一起。那盞臺燈并不漂亮,燈罩是米黃色的塑料,燈光也并不明亮,散發(fā)出的光圈只能照亮桌面的一小塊地方,可就是在這盞燈下,藏著我對父親最深的記憶。
小時候,家里不富裕,父親是村里小學(xué)的老師,也是家里唯一穩(wěn)定的收入來源。白天他在學(xué)校里忙碌,晚上回到家,還要在那張木桌前備課、批改作業(yè)。每次我半夜醒來,總能看到父親坐在那盞臺燈下,身影被拉得很長很長,照亮了他粗糙卻寫字工整的手,也照亮了我對未來模糊的想象。
我小時候調(diào)皮,學(xué)習(xí)也算不上最省心的那個。父親很少罵我,更沒有打過我。印象最深的一次,是我考試沒考好,母親罵得急了,忍不住抄起雞毛撣子要打我。父親只是輕輕擋了一下,說:“別打了,跟他好好講?!蹦翘焱砩?,我躲在被窩里偷偷哭,父親在隔壁依舊坐在臺燈下,一頁頁翻著作業(yè)本,偶爾停下來,嘆口氣,又繼續(xù)寫什么。我隔著墻能看見那盞小小的黃光,暖暖地亮著,像是替他陪我熬過那段心虛害怕的夜。
等我上了高中,學(xué)校離家遠(yuǎn)了,我搬去鎮(zhèn)上的宿舍。每次周末回家,父親總在門口站著,聽見院子里的腳步聲,先喊我媽:“回來啦!”然后回頭看著我,接過我沉甸甸的書包,嘴里雖沒說什么,臉上卻是忍不住的笑。吃過飯,我總愛窩在他那張舊書桌邊寫作業(yè),那盞臺燈依舊亮著,父親坐在旁邊看他從學(xué)校帶回來的教案,時不時幫我解答一個難題。他不善言辭,卻總能在我最需要的時候,給我一點(diǎn)光。
后來我考上了大學(xué),去了省城,再后來留在了城市工作,離家越來越遠(yuǎn),回家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每次我夜里趕車回家,推開門,總能看見父親還坐在那盞臺燈下,或者翻著賬本,或者磨著鋼筆頭,臺燈的光把他的鬢角照得雪白,鼻梁上的老花鏡下,是一雙微微瞇著卻依舊明亮的眼睛。
有一年冬天,我突發(fā)奇想,想給父親換個新臺燈。我在商場挑了好久,選了一個光線柔和、帶調(diào)光功能的,想讓父親用得更舒服些??赡谴位丶?,把新臺燈擺在桌上,父親只是笑了笑:“這挺好,就是太亮,刺眼,我還是用我這個老的?!蔽覜]說什么,卻在那天夜里,悄悄看到那盞舊臺燈又被擺了出來,燈罩上甚至裂著一條細(xì)縫,電線也有些發(fā)黃,卻還努力發(fā)著光,把父親的手和那張木桌照得暖暖的。
漸漸地,父親老了。退休以后,他的腰彎了些,走路慢了些,卻依舊習(xí)慣坐在那盞臺燈下。只是他不再備課、不再批改作業(yè)了,取而代之的是翻看我小時候的作業(yè)本、泛黃的老照片。他會在我偶爾回家的時候,指著某一張照片,說起那年他帶我去趕集,給我買糖葫蘆,或者我在家門口摔倒,他背著我去鎮(zhèn)上看醫(yī)生。那些我早已模糊的片段,卻在父親嘴里清清楚楚,好像從未被時間帶走。
有時我在他身后看著,心里忽然發(fā)酸。那個在臺燈下寫字、備課、守著我的背影,如今也需要我的守護(hù)了??晌夷芙o他的,卻遠(yuǎn)不如他當(dāng)年給我的多。父親從來沒問過我掙多少錢、混得好不好,他只會問:“最近忙不忙?吃得好不好?有空回來坐坐?!?/p>
前幾年,我終于帶父親去城里住了段時間。可他總覺得不自在,嫌高樓里沒院子,嫌晚上太吵,嫌我家的臺燈光線冷白,不如老家的那一盞柔黃。他說:“這燈光冷,照久了怪累眼的,還是咱家那個老燈好,看著舒服。”
于是,每次我送他回老家,看見他打開那盞舊臺燈,看見那盞熟悉的黃光亮起,我心里反倒踏實(shí)了。那盞臺燈像是父親的心臟,替他守著家的小小角落,也守著他這一生未說出口的深情。
父親不善言辭,不會說“我愛你”,也從不把“掛念”掛在嘴邊。他把愛藏進(jìn)飯桌上的菜、藏進(jìn)那盞臺燈的光里,藏進(jìn)冬天里為我提前燒好的熱炕,藏進(jìn)門口站立等待的背影里。即使到了今天,我也知道,無論我在外面多晚歸家,只要那盞臺燈還亮著,父親就還在,他還會抬頭看看門口,看我有沒有回到他守護(hù)了一輩子的那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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