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郭華庭
故鄉(xiāng)沂河的波濤里,藏著一段莊稼人的春秋。想起沂河東岸那處茅草屋,那個小院子。土墻的斑駁與草頂?shù)目輼s,主人的緘默、生活的寂清,仍清晰如昨。三間草舍加上圍起的小院,簡陋卻周正。主人騰出一間,作為俊明與我當年備戰(zhàn)高考的“基地”。小院主人年屆半百,身量敦實,眉宇間帶著歲月磨出的平和。他僅僅一人進進出出,讓我生出些問號。后來,俊明說道:富農(nóng)成分壓著,弟兄眾多分薄了家計,時局的風與鄉(xiāng)鄰的眼,都成了無形的墻。年輕時耽擱了說親的好時候,他自己又不肯屈就,便這么單了下來。
那時,俊明沒提過他大伯父的名字,我望著小院里那抹沉默的身影,隱約覺出些不便深究的緣由,終究沒問。直到離開這個小院子,我尚不知道主人叫什么名字。仿佛他的存在,本就該與那處茅草屋、那方小院融為一體,無需額外的稱謂來定義。我們常去他鍋屋燒水。土灶臺熏得黝黑,卻亮潔無垢,小木桌上的碗碟勺筷各歸其位,連柴草都碼得齊整。沒有多余的物件,卻處處透著條理——日子縱是清苦,也要遠離雜亂。在這里復習功課,一開始,我和俊明把兩個坐床(蘇北農(nóng)村常見的寬面小桌,常用于小學課桌)拼靠一起,這樣,兩人可使用一盞煤油燈。坐床太矮,腰的屈伸不舒服,而且書本須擺放他處,使用不便。
一天晚上,俊明的大伯父用平板車拉來幾根木條、幾片硬紙板,說:“給你們弄個寬綽的書桌。”我和俊明打下手,他三下五除二,一個長寬高合適的大書桌就完工了。我夸贊他:“您還會做家具。”他說:“木工,年輕時干過,一撂多少年了。我看你們在坐床上看書寫字不得勁,就從鄰近木匠家、大隊商店找了些木條、硬紙板,一搭就成了”。搭建書桌,在他來講,也許信手為之,但于我們則是雪中送炭。
掙工分的年月,人人都被生計趕著走。天一亮,他空著肚子上工,跟著生產(chǎn)隊里的人在田野上忙碌兩三個時辰,才回來燒飯。他坐在小木桌上吃飯,大黑碗里盛著滿當當?shù)纳接笙★垼赃呉恍〉谙滩耍珴沙劣簟_@樣黑乎乎的“飯局”幾乎沒變過。桌上的寡淡與他臉上的靜穆相互映襯。他越是吃得安然,讓人越生出些酸楚。餐桌上的貧乏,是那個時代的慣見景象,只是這小院主人更添一份孤單。那碗里盛的,混合著貧窮與孤寂,他卻把這一切嚼得無聲無息。
我們夜讀時,他盡可能不弄出動靜,必須的進出,很刻意腳步的慢與輕。他或許不識多少字,卻用這份他力所能及的體恤,給了我們以安頓的環(huán)境。 多年后,我與俊明聊起舊事,問起他大伯父,俊明只長長嘆了口氣:“早走了,沒趕上后來的好日子,是個苦命人。”
新時代、好日子來了,他卻悄然走了。他在那座茅草屋里,春種秋收,默然度日,像沂河邊一株無人問津的蘆葦,經(jīng)歷過風雨,也見過晴日,卻終究沒等到真正舒展的時節(jié)。他的存在,淡得像一縷炊煙,卻是那個時代的一道印記——連名字都容易被人忽略的他,以最本真的姿態(tài),走過了屬于自己的歲月。 如今,茅草屋和那個小院早已湮沒,代之而起的當是新一代民居。想起他坐在小木桌上吃飯的樣子,想起他輕手輕腳走過院子的身影,想起那張他搭起的書桌,體會他在困頓、孤單里守著體面的堅韌,讓人存著一份惦念,要向他深鞠一躬。因為,僅僅因為這個就夠了——他在時光塵埃里,連姓名都被模糊了,卻依舊認真活過每一個尋常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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