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塞佩·托納多雷是一個在電影院里成長起來的導演。六七歲時,這位未來的意大利著名導演第一次走進電影院,看見銀幕上人物的大特寫,覺得如同巨人一般。
“巨人是從哪里進來的?”托納多雷問自己。
這一兒時的發問影響了他的一生。他開始在影院中尋找答案。從《天堂電影院》《海上鋼琴師》到《西西里的美麗傳說》,托納多雷創造了諸多影史上的經典之作。
最近,作為上影節金爵獎主競賽單元評委會主席來到上海,托納多雷依舊如孩童般充滿好奇。“我心目中的天堂電影院,就是我在這里感受到的氛圍。”他說。
巨人是從哪里進來的
1956年,朱塞佩·托納多雷出生在意大利西西里島,16歲時正式涉足電影行業。他是導演、編劇、剪輯師,也是小說家和攝影家,用現在的話來說,是位不折不扣的“斜杠青年”。最初的攝影師的履歷,對托納多雷的電影風格的形成產生了重要影響。而在此之前,他還有一重“隱藏身份”,藏在他的代表作《天堂電影院》里——電影放映員。
《天堂電影院》海報
解放日報:《天堂電影院》的劇本是如何創作的?
托納多雷:我做第一部電影的時候,腦子里面已經在醞釀《天堂電影院》的劇本。經過11年醞釀,我才真正把這個故事寫出來。
當時已經定了這樣一個主題,講小鄉村的電影院,后來它關掉了。我記憶中有很多生活素材,但沒有一個完整的故事。后來有一次遇到《百年孤獨》的作者加西亞·馬爾克斯,我們對談的時候,他跟我說了一句話:“當你腦子里面開始醞釀一個故事的時候,你不要馬上寫,你就去想,你越想這個故事會越豐滿。”所以,11年來,我腦子里邊一直在構思這樣一個故事。當我開始提筆寫這個故事的時候,大概花了兩個半月時間就寫完了。完成寫作以后,我沒有再和其他編劇合作,寫作本身就是一件獨立完成的事情。
解放日報:你很小的時候就好奇電影是如何被放映出來的?
托納多雷:我第一次進電影院的時候,大概六七歲,當時燈都關了,就看到銀幕上面人物的大特寫,看起來像個巨人一樣。我一直在問自己,這些巨人是從哪進來的?我還去看旁邊的門,看看他們是不是從那個門進來的。中場休息的時候,燈光亮起來,這些人又都消失了。
當時所有人都在吸煙,整個電影院里霧蒙蒙的。我看到放映廳有一束燈光照在銀幕上,它動的時候,人物也會動,從那個時候我就知道了,這里邊的秘密一定藏在小窗口背后。
朱塞佩·托納多雷
解放日報:后面怎么知道小窗口后面的秘密?
托納多雷:當時我認識了第一個電影放映員,他既是電影放映員,同時還是一個攝影家,他教會我放映電影,也教會我攝影。我做攝影師做了很多年,到現在為止,還是非常喜歡拍照片。我也學會了放電影這個技術,到現在也還會。在我自己的辦公室、家里邊,我都有放35毫米膠片的放映機,時不時還是會放一下。后來我又認識了其他一些電影放映員,把他們結合在一起,就出現了《天堂電影院》中的阿爾弗雷多的形象。
解放日報:你大概14歲的時候就拿到了駕照,白天去上學,回來后去電影院做放映員,這段經歷對你了解電影有什么幫助?
托納多雷:童年那一段時間,日子過得非常充實,我也非常忙,白天去上課,夏天放暑假的時候,就給人家拍照片,這樣可以賺點錢。平時上午上課,下午去電影院做放映員,放映電影的時候,我就研究膠片、研究剪輯是怎么做的。我把自己的8毫米膠片機放在旁邊,自己拍攝的東西也放在那里,這邊學會了怎么剪輯以后,對自己拍攝的東西嘗試進行剪輯。這樣,我就學會了做剪輯。
我發現,電影剪輯工作真的非常非常重要。我想跟所有學習電影的人說,你不要止步于只學一樣東西,你應該多方面地去學,尤其是剪輯。我自己在做《幽國車站》的時候,整個后期剪輯工作都是自己做的。我的絕大多數電影,都不會用專業的剪輯人員幫我做剪輯,都是我親自來做。
這次,托納多雷作為上影節金爵獎主競賽單元評委會主席來到上海
解放日報:你當時很年輕,從一個鄉下地方來到大城市,開始拍電影,這個機會是哪里來的?
托納多雷:我一直都挺努力的,努力很重要。同時,我挺幸運的。26歲、27歲的時候,剛好羅馬的大導演來到西西里島拍片子,拍一個關于黑手黨謀殺題材的電影。拍的過程當中,他發現超預算了,得削減費用。后來有一部分工作轉包給我,讓我拍攝完成一些片段。
這個片子完成以后,制片人很高興,因為沒有超預算。我也被介紹給了這位制片人,他還蠻欣賞我的作品。等我要拍第一部電影的時候,就找到這位制片人。他沒有一下子就投我,他只是說,你先把劇本搞好,拿劇本我來看一下,我認為這個劇本好的話,我就會投錢來拍你的電影。
從某種意義上講,我堅信,你要去努力,你要全情去投入,去深入學習知識,去學會做你的事情。你一直很努力的話,總有一天幸運會來敲你的門。
反復出現的“西西里”
作為新現實主義浪潮后極具辨識度的意大利導演,托納多雷以魔幻筆觸解構現實困境的藝術特質,贏得了“影像魔術師”的美譽。在其跨越四十余年的創作圖譜中,“時空三部曲”(《天堂電影院》《海上鋼琴師》《西西里的美麗傳說》)猶如三棱鏡般折射出導演對時間、記憶與存在的哲學思辨,構成世界影史中璀璨奪目的藝術坐標。
對托納多雷而言,意大利是他的故鄉,也是他的電影所始終注視的方向。他有一個樸素的原則——做電影,要講一個觀眾都能夠聽得懂、看得懂的電影,這樣的電影才算“經典”。他也很開心觀眾能有不同的解讀視角。每當有觀眾提問他電影中的細節,托納多雷總是眼前一亮,繼而興奮地說:“我很喜歡你的問題。”
電影《西西里的美麗傳說》海報
解放日報:西西里在你的電影里反復出現,你覺得這個地方帶給你和你的電影最大的影響是什么?
托納多雷:我出生在西西里,我在西西里工作到27歲,然后移居到羅馬,在羅馬已經生活了40年,我也把羅馬看成是我自己的城市。
作為一個在西西里出生的意大利人,意大利就是我的國家。我所有的想法,還有我對待所有事情的方式,就是典型的意大利的方式。所以,關于在意大利的故事,在西西里發生的故事,會反復地出現在我的電影中。于我而言,它是我的文化,代表的是我的故鄉。
《巴阿里亞》海報
解放日報:《天堂電影院》是用純正的意大利語來拍攝,《西西里的美麗傳說》用了能聽得出西西里口音的意大利語來拍攝。但有一部制作費用非常高昂的《巴阿里亞》,用的是你童年生活的小鎮的方言,許多人聽不懂這種方言,當時是怎么說服制片人的?
托納多雷:《巴阿里亞》這部電影,我在寫劇本的時候,就是用我出生的小鎮的方言來寫的,我只能用方言去寫。制片人讀這個劇本的時候,他臉都變白了,因為根本讀不懂。這個電影講的是這個小鎮的故事,用當地方言來拍看起來非常自然。最后我選擇了一個折中的辦法,一個版本完全用誰也聽不懂的方言來拍;還有另外一個配音版本,配的是有方言口音的意大利語。
實際上,我的所有電影,西西里都是深刻烙印在里邊的。如果說《天堂電影院》是一個自傳體類型的故事,那《巴阿里亞》則是一個真正的自傳體的故事,它講述的是我的家庭的故事,講述的是我小時候出生、成長的小村子的故事。整部電影讓我們投入了太多感情,在它拍完以后,我應該不再講西西里了。
事實上,我還拍了很多不是發生在西西里的電影,但我發現那一份歸屬,那一份情感是割舍不掉的。很多電影不是發生在西西里這個地方,但實際上里邊所蘊藏著的西西里的元素,比真正發生在西西里的故事還要多。
朱塞佩·托納多雷
解放日報:拍電影時,你有自己特別遵循的原則嗎?
托納多雷:我是一個在電影院成長起來的導演,從小接觸觀眾,所以從一開始的時候,就非常清楚,如果要用一部電影去講一個故事,一定要讓在場的所有觀眾都能夠很容易去理解。我的一個原則是,做電影,講一個觀眾都能夠聽得懂、看得懂的電影故事,這樣的電影才是經典。
我在做導演的過程中,只有拍一部電影的時候違背了這個原則,就是《幽國車站》。那部電影沒有取得很大的成功,因為很多人看不懂。肯定是看不懂的,我拍的時候就知道。因為我很喜歡,我很想嘗試,所以我就拍了,它的票房并不好。但時隔這么多年以后,那些真正愛電影、懂電影的人,還是能夠接受觀眾看不懂的電影。
總之,用真誠的心態去講故事,也許通過這樣的方式,觀眾更愿意去走進你的電影。但這也不是保證你的電影可以獲得成功的唯一方式。《天堂電影院》實際上是和我個人經歷有很大關系的一部電影;而在《海上鋼琴師》的故事中,很多東西也折射出了我的人生。
《海上鋼琴師》海報
解放日報:今年是世界電影誕生130周年、中國電影誕生120周年。作為導演,在你看來,電影產業發生了什么樣的變化?
托納多雷:在超過百年的歷史中,我一直認為電影的誕生是我們人類的一個成就,而不單單是技術的發展帶來了電影的誕生。現在我們已經沒辦法想象,沒有電影會是一個怎樣的世界。
在這130年中,電影發生了什么變化?可以說變化很多,也可以說根本沒有變化。說電影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是因為拍攝電影的技術、成像的方式、清晰度等都有翻天覆地的變化。說電影什么都沒變,是因為從它誕生那一刻起,講述故事的這種方式沒有變。在電影誕生的最初10年間,它所具有的所有潛質都已經開發出來了,那時就有科幻電影、有講述真實故事的電影、有政治題材的電影、有犯罪題材的電影,還有歷史題材的電影。130年中,我們還是繼續講述同樣的內容,同樣的故事,只是技術發生了變化。
電影必須存在
此次上海之行,托納多雷對一切充滿好奇。本屆上海國際電影節期間,除了參與電影評審、大師班、見面會活動,他也帶著濃厚的興趣探索上海。他在上海的逗留時間很長,除了去豫園Citywalk,還有不少私人行程。6月15日下午,托納多雷造訪大光明電影院,當時,千人廳在放映陳可辛導演的《甜蜜蜜》,全場坐滿。他饒有興致地看了十幾分鐘,還掏出手機,悄悄拍攝了現場觀眾認真看電影的情景。
那幾天,在大光明、國泰、蘭心大戲院等老影院,托納多雷愛上了甜甜的爆米花。他還去了外灘、上海歷史博物館參觀,到武康路、五原路、星光攝影器材城、浣熊唱片上海影城店等地方打卡。不少影迷在上海街頭偶遇了托納多雷,并獲得簽名。
什么是好電影?如何拍好電影?電影的未來在哪里?來到上海,托納多雷向影迷、媒體和電影人分享自己的所思所想,而經歷了這場上海之旅,對于這些問題,他或許也有了新的答案。
本屆上影節金爵獎主競賽單元評委
解放日報:你有比較喜歡的中國導演或中國電影嗎?
托納多雷:有好多中國導演,我都非常尊重,像王家衛、張藝謀、陳凱歌、陳可辛等。中國的電影真的非常美,張藝謀導演的《大紅燈籠高高掛》,這部電影非常美。我在1991年第一次看,就喜歡上它了。我看到,近十年中國的電影發展非常迅速。這幾天我真的有太多的欣喜。
解放日報:作為一個意大利寫實派導演,你在近70歲的時候,選擇參與中國科幻電影《帶上她的眼睛》,是否也是在尋求創作風格的改變?
托納多雷:應該說,在我的整個導演職業生涯中,我一直是在變的,我的電影風格也一直在嘗試變化,我很享受這樣的過程。科幻電影也是在講述一個故事,只不過是從一個不同的視角出發。在整個創作過程中,其實我是非常享受的,我也覺得很好玩。
解放日報:今年是中意建交55周年,你覺得電影在促進東西方文化交流中可以扮演怎樣的角色?
托納多雷:在電影創作的過程中,每一部電影實際上都是一個完全不同的創作。比方說,我在和中國方面合作來寫科幻的劇本時,這種文化交流可以促進不同文化之間更進一步地了解和交流,這是非常有益的一件事情。中意之間的友誼源遠流長,也希望這種文化之間的交流能一直進行下去。
《幽國車站》海報
解放日報:這是否意味著未來有更多合作項目?
托納多雷:首先,我是一個電影觀眾,也是一個充滿好奇心的導演。所有機會來臨時,我都會保持完全開放的態度。可以借此了解不同的文化以及不同文化下的電影人和制作體系,這種想要和不同文化接觸、合作的好奇心一直有。我特別喜歡中國,如果有機會來這里拍電影,我是非常期待的。
解放日報:這次來中國和以往有何不同之處?
托納多雷:我來過中國好多次,從來沒來過上海,每次來中國都會帶著美好回憶離開。上影節也多次邀請我來參加,之前因為工作原因一直沒有時間,但這次我決定無論如何都要來,我非常高興能接受這樣的邀請,來到上海,有機會接觸、認識上海這座美麗的城市。
其實我一直以來都被中國的文化所吸引。我有一個執行制片人,他在中國生活了很多年,一直跟我講述各種各樣的中國見聞,一直能激起我對中國文化的好奇心。他也一直跟我說,你應該到中國去看一看。2006年我在中國逗留非常久,那次是來拍攝北京奧運會宣傳短片。所以說,我一直對中國的文化深深地著迷,也很想能夠更多地去了解中國的文化。
朱塞佩·托納多雷
解放日報:現在全球電影市場其實是在走向一個相對下滑的狀況,你認為電影人包括電影本身應該怎么去對抗這種下滑?
托納多雷:盡管大家都在這樣說,但還是不斷地涌現出新的電影、新的電影人,也會有一些新的電影收獲很大的成功,比如《還有明天》就是在目前這樣一個危機的狀況下制作出來的新電影。從某種意義上講,電影作為一個交流的工具,本質上沒有受到危機的影響。
在這種情況下,電影人應該做什么?我們要相信電影產業,要相信這個世界上沒有電影是不可能的事情。我們要做的就是堅信。另外,要講好我們自己的故事,同時也要勇于去嘗試采用不同的語言來進行創作。
當我說到電影人的時候,我不僅僅是說導演、編劇,還包括所有的投資人、所有大的社交媒體平臺,你們都必須要堅信這個世界上必須要有電影。不要被眼前的工業發展、經濟發展所面臨的困境所困擾。電影必須存在,也一定會有很多機遇。
解放日報:作為一名導演、一名觀眾,你看電影時有什么期待?
托納多雷:每次去電影院看電影的時候,我不想懷著特定想法或者期待去看電影。但我每次都希望電影能給我帶來一種驚喜。進入電影院,所有燈光關閉,我作為一名觀眾,不會帶著評價電影的方式去觀看,而是一種電影體驗。看電影時我會全情投入,深入了解內容,希望能夠有所啟發、學到東西,這是我每次去看電影時的期待。
朱塞佩·托納多雷
1956年出生于意大利西西里島,他曾憑借《天堂電影院》獲得第42屆戛納電影節評審團特別大獎和第62屆奧斯卡金像獎最佳外語片獎,憑借《新天堂星探》獲得第52屆威尼斯國際電影節評審團特別大獎,憑借《西西里的美麗傳說》入圍第51屆柏林國際電影節主競賽單元。
原標題:《朱塞佩·托納多雷:沒有電影的世界無法想象》
欄目主編:施晨露 圖片來源:賴鑫琳
來源:作者:解放日報 鐘菡 張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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