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寫了不少關于日本的文章,后臺留言兩極化,喜歡日本的人,主張它是世界的模范,討厭日本的人,覺得它是人類的怪胎。
今天,就從幾個細節,聊聊我的感受。
這次去日本,我走訪了一個默默無聞的地方——山口縣的周南市。別說中國人,連日本游客都很少去。山口縣位于本州島的最西端,面積6112平方公里,人口127萬。
山口雖然是省級行政區,但人口相當于我們一個縣,在我們的刻板印象里,日本是地小人多的國家,其實,除了東京、大阪、名古屋等幾個大都市,日本其他地方的人口密度并不高。山口縣的人口密度為208人/平方公里,幾乎是我們長三角的零頭。
- 溫州,836人/平方公里
- 杭州,1057人/平方公里
- 蘇州,1473人/平方公里
- 上海,3912人/平方公里
山口縣的經濟處于日本中游,2022年人均GDP為3.6萬美元,排名第11位。同期東京都人均GDP最高(6萬美元),而奈良縣最低(2.1萬美元)。在日本47個都道府縣中,山口既不發達,也不落后,既缺乏名勝古跡,也沒有特色產業。在手機時代,山口縣的關注度很低。
山口縣最有名的「特產」,其實是政客,這是日本著名的“政治縣”,自明治維新以來,共誕生了9位首相,是日本出產首相最多的縣。
例如,伊藤博文(日本明治維新時期的重要政客,曾四次擔任日本首相),菅直人(出生于山口縣宇部市,第94任日本首相)。
山縣有朋(1838–1922)日本陸軍創始人之一,曾任首相。
桂太郎(1848–1913)三次擔任首相,是日本歷史上首位“三度拜相”的政客。曾任偽臺灣總督、陸軍大將。
寺內正毅(1852–1919)陸軍出身,曾任首相,主導了日本對朝鮮的殖民統治。
田中義一(1864–1929)陸軍大將,曾任首相,他那份四萬字的秘密涉華報告,被稱為“田中奏折”,是近代史上的一個謎團。
當然,最有名的還是佐藤家族,一共出了3位首相(岸信介、佐藤榮作、安倍晉三)。
岸信介:安倍晉三的外祖父,甲級戰犯,后成為首相。推動修訂《日美安保條約》,奠定戰后日本保守政治路線。
佐藤榮作:岸信介的親弟弟,安倍晉三的舅祖父。擔任首相長達7年8個月,是日本戰后任期最長的首相之一。
安倍晉三:日本前首相,祖籍山口縣,是日本戰后最年輕的首相之一,累計任期近9年,也是日本戰后任期最長的首相。
岸信介和佐藤榮作,出生時都姓佐藤,然而,岸信介被過繼給了母親的娘家——岸氏家族。這在日本傳統中很常見,岸氏家族沒有男丁,佐藤信介被選為繼承人,因此改名為岸信介。更有趣的是,安倍晉三有一個親兄弟叫「岸信夫」,曾經是日本的防衛大臣。
佐藤家族這三人,首相任期都很長。
- 岸信介,1241天
- 佐藤榮作:2798天
- 安倍晉三:3188天
三人總計:1241+2798+3188 = 7227天(約20年)。日本以短命首相聞名于世,但佐藤家族,卻把持朝政長達20年,簡直就是一個奇跡。
雖然,這些政客對日本的影響巨大,但對山口縣卻沒有什么正面作用,日本的年輕人不關心這些歷史,外國人更加不關心,所以,山口縣的旅游業發展滯后。
根據日本観光庁2023年的《宿泊旅行統計調查》,外國人宿泊者數,排名前列的分別是東京都(4273萬人次)、大阪府(1848萬人次)、京都府(1212萬人次)。山口縣只有6.6萬人次,在全國47個都道府縣中排名第40位,連熱門城市的一個零頭都不到,簡直就是旅游業的一片沙漠。
而對我來說,山口縣這樣的地方,是最好的目的地。因為觀光客少,民風還沒有被「污染」,我可以看到原生態的當地人生活。
截至2023年,山口縣前五大城市及其人口如下:
- 下關市(25.5萬)
- 山口市(19.5萬)
- 宇部市(16.8萬)
- 周南市(15.2萬)
- 防府市(11.6萬)
1985年,周南達到人口峰值,約16.7萬人,如今只剩下15.2萬。周南市徳山灣沿岸集中了多家重化學工業企業,形成了以石油化工、鋼鐵、化學品制造為主的產業集群。
這些工廠在夜間點亮燈火,形成了獨特的的工業風夜景,晴海親水公園的工廠夜景更是被認定為“日本夜景遺產”。
我就住在德山灣,打開酒店的窗戶,就可以看到瀨戶內海工廠群,規模還不如我們縣城的工業園區,相比漁山島的超級化工基地,這簡直就是小作坊。所謂的夜景,實在太一般,以至于我連拍照的欲望都沒有,怪不得游客稀少。
不過,周南還是沒有讓我失望,晚飯后,我出門散步,不遠處就是德山火車站,站前廣場幾乎沒人。陰雨綿綿,四周非常安靜,仿佛一根針落到地上都能聽到聲音。這種安靜,不是讓人舒服的平靜和松弛,而是讓人發慌的蕭條和沉寂。
日本的火車站,通常有東南西北出口,但靠海的火車站會有「みなと口」,也就是面對大海的出口,這也算島國鐵道文化的一部分吧。我從德山站的みなと口進入,走過一條通道,就是みゆき口,我仿佛來到另外一個世界。
這里燈火輝煌,有漂亮的建筑,有聊天的年輕人,有散步的老人,還有帶著小孩在廣場玩耍的三口之家。這里幾乎沒有觀光客,這就是日本小城生活的最好樣本。
最讓我吃驚的是,這個人口只有15.2萬的城鎮,規模還不如我們的一個小區,居然有一個「蔦屋書店」和一個規模龐大的圖書館——周南市立德山站前圖書館。
大樓共三層,建筑面積約4000平方米,藏書量約30萬冊,總計約200個閱覽座位。
圖書館內,關于中國大陸和中國香港的圖書,加起來不到二分之一個書架,而關于臺灣省的書,卻足足有兩個書架,從這個細節,也可以看出日本對華態度的微妙之處。
我在手機打開周南市圖書館的網址,更讓我吃驚的是,這個小地方居然有6家圖書館,分別是:
- 中央圖書館
- 德山站前圖書館
- 新南陽圖書館
- 福川圖書館
- 熊毛圖書館
- 鹿野圖書館
最大的是「中央圖書館」,「德山站前圖書館」排第二。
我幾乎走遍了所有發達國家,日本是最獨特的一個,也是極少數經濟持續衰退的國家。從賬面上看,過去的三十年,是日本失落的三十年。
1995年,日本的人均GDP達到歷史最高的4.4萬美元,到了2024年,不升反降,只有3.2萬美元。
與此同時,1995年,美國的人均GDP只有2.8萬美元,相當于同期日本的63%,此后的三十年,美國經濟一路狂奔,到了2024年,人均GDP達到8.6萬美元,是日本的2.7倍。這三十年,就是日美此消彼長的三十年。
在G7國家(美國、德國、日本、英國、法國、意大利、加拿大),日本的人均GDP已然墊底,2024年,甚至被韓國超越。
持續的經濟衰退,卻沒有造成日本社會的崩潰,從社會治理層面上看,日本反而是所有發達國家里面最強的,讓我舉例說明。
教育水平
日本圖書館體系發達完善,背后就是老百姓的閱讀能力強。
明治三十五年(1902年),日本民眾識字率為90%,明治四十二年(1909年),日本民眾識字率達到了98%。
1874年,俄國學者梅契年科夫來日本講學,他在《回憶明治維新》中,驚嘆日本的民間識字率之高,就連車夫、女傭等底層百姓一有空就看通俗讀本。 據他了解,明治前江戶城里青少年的就學率達到70-86%,識字率超過50%,而在同時期的歐洲,英國的識字率是20-25%,法國是14%,沙俄首都莫斯科約為20%。
日本的地鐵手機信號還不錯,但依然有不少人,捧著紙質書閱讀。這種場面,在寧波地鐵幾乎為零。
社會秩序
我曾經在油管看到一個日本大地震的視頻,底下很多英語留言,讓歐美觀眾印象最深的是,日本地震后,居然沒有發生looting(哄搶)事件。
相比之下,歐美簡直就是野蠻社會。舉幾個美國的哄搶案例:
2005年卡特里娜颶風(Hurricane Katrina)襲擊新奧爾良后,城市大部分地區被洪水淹沒,電力中斷,警察和救援力量難以進入。該地區出現了大規模的公然looting,這是美國歷史上最臭名昭著的災后搶劫事件。
2020年加利福尼亞山火(California Wildfires),當居民被強制疏散后,他們的空置房屋就成為竊賊哄搶的目標。
至于歐洲,也好不到哪里去,在2011年英國倫敦騷亂和2023年法國騷亂期間,大量的商店被洗劫。
我記得小時候,經常發生農村的哄搶事件。于是,我隨手一查,萬萬沒想到,現在還有這樣的事情。
2025年6月10日起,連續四天,安徽宿州市埇橋區解集鎮曾姓農場,每天約有500名村民手持袋子、鋤頭等工具,涌入他承包的農場搶奪尚未收成完畢的土豆,保守估計每日被搶走土豆約20萬斤,累計損失將近100萬斤。
當然,我們還是比歐美強不少。歐美自然災害后的哄搶,原因是社會秩序大范圍崩潰,我們農村的「哄搶」事件更多是零星的小群體行為,這與財產管理、土地糾紛、個別道德缺失或利用監管空隙有關。
日本也許是全世界極少數沒有哄搶事件的國家,仿佛就是全世界的一個例外!
那么,問題來了,日本,到底是世界的模范?還是人類的怪胎?
現在的日本,經濟大不如前,但公民的平均文化水平依然非常高,個體的自我管理意識也很強,社會秩序非常穩定。但凡事興一利,必有一弊,在某些領域,穩定固然好,但過于穩定未必是好事。
從概率的角度看,哄搶事件反而是一種正常的現象,林子大了什么鳥都有,每個社會都難免有壞人和蠢人。而日本人的大腦,仿佛是被格式化過一樣,個體行為模式的均一性太高!
確切地說,不是我們太混亂,而是日本太穩定。而穩定的盡頭,就是僵化。日本經濟進入三十年的下降通道,問題的源頭其實就是僵化。
以前,日本的共享車幾乎為零,這次,我終于看到一家新公司出現,那就是Luup。
我興奮地打開手機掃二維碼,居然有簡體中文說明,但費用讓我大吃一驚,騎行基本費用50日元,時間費用每分鐘15日元。你沒看錯,日本的共享單車按分鐘計費!
也就是說,1小時950日元(48人民幣)。如果租24小時,就要1100人民幣。這樣的滑板車,在中國購物網站多如牛毛,價格一千左右。在日本租一天的錢,就夠在中國買一輛。
進一步查資料,我發現,這家公司可不得了,Luup成立于2018年,總部位于東京,占據日本共享電動車市場90%的份額,領先于國際品牌(如Bird)和本土競爭者(如Docomo Bike Share)。
那么,這家公司有多大呢?
根據Luup官方招聘網站HERP Careers的信息,截至2024年6月,Luup公司(日本)的員工人數為191名(包含兼職,不含業務委托)。
2023年,就在這家公司快倒閉的時候,日本國會修改了《道路交通法》,允許電動滑板車無證騎行(限速20km/h),才有了共享電動車的發展空間,Luup才咸魚翻身。
即便如此,與中國的同行相比,Luup的規模,連九牛一毛都不算。
截至2024年底,Luup累計融資166億日元,估值約為407億日元(約合2.59億美元),號稱日本最大的電動車共享公司,擁有1.2萬+站點,3萬+輛車,Luup應用下載量超100萬次,活躍用戶估計為數十萬,具體數據未公開。年輕的Z世代使用率較低(11.5%),但旅游和通勤需求推動用戶增長。
Luup增長最大的障礙有兩個。
第一,費用過高,如前所述,年輕人用不起,老年人不想用,只能寄希望于敢于冒險的外國游客。
第二,停車場太少,才是Luup 發展的最大障礙。Luup 的“停車場”不能設置在公共場所,只能位于私人領地,如酒店、購物中心、寫字樓、公寓樓的入口或停車場區域。必須一家家談,還要給租金。
這樣一來,擴張的成本當然高,公司只能轉嫁給用戶,而多數用戶就跟我一樣,一看價格,就被嚇跑,于是造成設備使用率低,進入惡性循環。
我的共享單車也曾經混亂過,滿大街自行車,堆積如山,但沒多久,經過優勝劣汰,剩下幾個大公司。在這個過程中,政府也逐漸修改法規。共享出行管理也越來越有序。面對新事物,我們的態度是,先試試再說,不行則改,改了還不行,再放棄也不遲。
而日本截然不同,凡事都要先制定規矩,然后才能嘗試。日本數字經濟的主要障礙就在于各種法規制度,它們就像一根根麻繩,把創新的空間勒得死死的。
寫在最后
Luup的困境,就是日本新經濟的縮影。
如今的日本人對風險的厭惡,已經到了一種神經質的狀態。舊經濟時代,大魚吃小魚,新經濟時代,快魚吃慢魚,機不可失,時不再來。過于追求穩定的思維模式,讓日本在新經濟的浪潮中,節節敗退。
全世界互聯網公司,幾乎被中美兩國壟斷,曾經稱霸全球的電子產業,也日薄西山,日本手機行業幾乎全軍覆沒,家用電器也逐漸被中國品牌取代。日本經濟的最后一根支柱——汽車產業,正面臨中國的激烈競爭,日產瀕臨破產,豐田雖然效益不錯,但在新能源領域,卻朝三暮四,發展緩慢。結果,又出現了當年手機領域的局面,只不過,手機行業至少還有一個三星,新能源車領域,只有一家美國公司(特斯拉)和一群中國公司。
如今日本人,一方面,用著傳真機、軟盤、ATM,依然是紙鈔的天下,另一方面,又用著美國的蘋果手機,刷著中國的TikTok,穿著在temu買的衣服,請假去泡泡瑪特排隊買labubu。
客觀地說,日本在社會治理方面,的確水平很高,老百姓的素質也是世界一流,但也正是因為如此,隨著人口老齡化,日本社會也老態龍鐘,厭惡變革,逐漸僵化。活著活著,就活成了化石。
最后,回到本文的標題。日本,世界的模范?還是人類怪胎?每個人的立場不同,答案也不同,也許再過幾十年,你就會看得更清楚,不會太久,就讓我們拭目以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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