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在上海和臺北街頭,都可見女人提籃兜售成串的白蘭花,阿婆插頭,姑娘別襟。
我打開家門,放下行李,長舒一口氣。離開十四個月的家悄然無聲,仿佛還在沉睡,只有客廳鋼琴上的綠蘿,綠葉從盆里如長發般,一股一扭沿著琴身披掛,直拖到地上,迤邐向前數米遠。
這段時日,只有阿姨一周一次來給植物澆水。沒有修剪整理,它恣意生長,把我因眼疾不得歸的時間,凝結成這奇異的景象。長長垂掛的枝葉,讓我想起李白詩中因愁而生的白發三千丈。
你也困坐愁城嗎?我輕撫它生著黃白斑紋的葉片,觸手柔軟。這是植物的韌性,根在哪兒它就在哪,不呼天搶地,只管努力向下扎根向上生長,把種子播向遠方。
這盆綠蘿,是我們在上海擁有的第一盆綠植。
那年,我們舉家從新澤西遷到北京,來年再到上海松江,住在先生供職單位廠區的酒店式公寓,沒有廚房陽臺,煮飯要到公共廚房,衣服統一送洗。周末時,我們搭公司班車到上海市區購物。
有一回,帶著上小學的兒子去家樂福,看到一盆盆綠油油的綠蘿待售。我對綠蘿的記憶來自童年,那時它叫萬年青,水培或土養,一插就活。我一手牽著兒子,一手提著綠蘿搭班車回家,想著過去兩年,從新澤西的獨棟洋房搬到北京崇文門的四房公寓,再到上海市郊的員工宿舍,其間先生常在他地,只有我和小兒相伴,如今一家團圓,而一個家總是要有幾盆綠植,寓意札根生長歲月靜好。
兩年后,我們從松江搬到熱鬧方便的市區。地方大了,綠蘿也長大了,我剪下枝葉,隨手插在水瓶或陶盆,擺在客廳書房浴室,除了一周給一次水,平日無暇理會。
生活漸入佳境。可愛的泰迪小寶來了,我開始學舞了,下筆時靈思泉涌,兒子和先生學習工作皆日起有功。日子像浪濤一波一波有起有落,我忙里忙外,掛心的事里沒有綠蘿。它安分地守在角落,沒蟲害,也不計較光線,一點不讓人操心,一年又一年,開枝散葉碧綠生青,我們幾乎忘了它的存在。一轉眼二十年過去。
比起綠蘿的省心,家里另一盆白蘭就像病弱又倔強的孩子,讓人牽掛。
搬家后有了一方朝南陽臺,首先是尋找花市所在。當時住家一條街外有個室內市場,周圍有各種小店,其中就有花店?;ǖ昀习褰邪垼莻€勤懇的中年人,問我想要什么花?
那時我在學上海話,老師教我念了幾首童謠,其中有一首是這么念的:梔子花白蘭花,五分洋鈿買一朵……昔日在上海和臺北街頭,都可見女人提籃兜售成串的白蘭花,阿婆插頭,姑娘別襟。佩戴它有一種古意,屬于逐漸消失的年代。我有機會也會買來戴,行止時清芬撲鼻。
據說上海街頭賣花始于蘇州人,賣花女在劇院廣場等人潮聚集處叫賣:梔子花白蘭花……那叫聲成了許多老上海人的回憶。早年女人梳頭盤發,買花簪在頭發上作裝飾,后來梳辮子的人多了,香花便別在前襟。
想象夏日陽臺吹進這樣的沁人花香,我充滿期待地要了一棵。幾日后,阿龍踩著黃魚車送花上門。花種好,枝葉繁茂,看了心生歡喜。它的葉片舒展油綠,還有一股香氣,我剪了幾片供在案上。
可是這株讓我充滿期待的白蘭只長葉不開花,有人告訴我埋一副魚內臟,營養足了花就開。果然。白蘭開花了,一朵朵溫柔的花掛在枝葉間,每天三兩朵,正好讓我早晨剪下,跟幾莖綠葉插在小陶瓶。那香氣時有時無,空氣里有種幸福。
這棵白蘭一年開兩次,是陽臺花園的鎮園之寶,旁邊陪伴著的是一棵石榴,石榴花的紅像摻了陽光般明艷,生著不妥協的尖刺,結的紅果沉沉墜彎了枝條。我們不吃石榴,紅果一直掛在枝頭觀賞,直到深秋修枝時才采收,剖開來里頭有許多紅寶石般的籽。這兩棵灌木能在陽臺過冬,其他多是一年生小盆栽,開春常要補換。
有一年冬,天大寒,開春時石榴已經滿樹嫩葉,白蘭卻香消玉殞。上海許多菜市場和花鳥市場陸續關張,附近菜市場也停業重整,阿龍的花店不知搬去哪里。這時已是網上購物時代,什么都可以在網上下單,送貨上門,包括一棵白蘭。
白蘭買來,我親自種到原來的大陶盆,澆水施肥,悉心呵護。春天發嫩芽,葉子上常生蚜蟲,我用手抹去或噴肥皂水,幾日后蚜蟲銷聲匿跡,再無病蟲害,葉肥花多,年年如此。上海冬天溫度常在5度上下,有時降到冰點,我會給修過枝的白蘭和石榴根部蓋上舊毛毯,枝干套上大袋子防風寒。
五年前,我修整住了多年的家:裝修廚房,換窗玻璃及窗簾,小臥室做成書房……事多心煩。到了來年春,驚見白蘭竟沒能熬過這個心神不寧的寒冬。
我折枯枝細看,發現兩個主干中一枝猶有青意。兒子幫我鋸掉枯掉的主干,寄望留下的一枝能起死回生,雖然機會渺茫。
幾個星期過去,它長出一片葉子,在春陽里像透明的小手輕輕揮動。斫傷的生命需要休養,我跟它說:慢慢來,不要急。
白蘭果然回來了,像母雞下蛋一樣,每日一朵香花,彌足珍貴。
這個夏天,愛犬小寶永遠離開了。我把它的骨灰撒了一點在白蘭盆里,把系骨灰袋的紅布條綁在鋸短的那截主干上。我希望小寶可以進入白蘭,化成綠葉,化成香花,化成案上那若有似無的清香。
天氣有時晴和,有時霧霾,我在陽臺上駐足,看眼前的花草,街上的人車、遠處的高樓和背景里的天空。所有生命分享著世界的好與壞,用自己的方式在承受和存在。我指尖拂過白蘭的綠葉,感知它的寧靜和堅忍。
我不禁哼起一首婉轉動聽的復古滬語歌:梔子花白蘭花,啥人的花已開,香又香白又白,美好的心已在,已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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