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愛吃魚。
這話說出來,總會惹來媽媽嗔怪的目光,仿佛我主動放棄了人間一大至味。她不懂,或者說,她忘了那細如牛毛的鯽魚刺,曾如何像一個頑固的楔子,卡在我幼小的喉嚨里,帶來火燒火燎的恐慌。那一下午,醋的酸澀,米飯的哽咽,都成了我對魚這種生物最初的、也是最決絕的印象。從此,魚肉于我,便如同一座藏著無數細密敵意的迷宮,我寧愿遠遠觀望,也絕不輕易踏足。
然而,凡事皆有例外。我不愛吃魚,卻迷戀著媽媽熬的那一鍋魚湯。
媽媽做的魚,是朋友圈里公認的一絕。無論是紅燒,還是清燉,經她的手,總能化平凡為神奇。她似乎與魚有著天生的默契,知道怎樣的火候能激出魚皮的焦香,哪一撮蔥姜能恰到好處地馴服河水的腥氣。當我不情不愿地看著爸媽大快朵頤,將一條魚分食殆盡時,我的期待,全在那一鍋湯里。
那湯,是乳白色的。不是牛奶那種單薄的白,而是那種溫潤如玉的白。它是在鐵鍋里,由魚身兩面煎出的微黃,與滾沸的開水激烈碰撞、交融、升華之后,才誕生出的奇跡。媽媽說,訣竅就在于那一下“沖”,非得是滾水,才能將魚的魂魄給“沖”出來。
湯好了,媽媽便會特意為我盛上一大碗,再配一碗剛出鍋的米飯。這時我會用瓷勺舀起一勺滾燙的魚湯,穩穩地澆在雪白的米飯上,米飯的陣地瞬間被湯汁占領。那湯汁順著米粒的縫隙滲透、下沉,將每一粒米都溫柔地包裹。
米飯的清甜,混著魚湯的醇厚,在舌尖上締結了一場完美的盟約。那是一種無需咀嚼的豐腴,一種無需分辨的鮮美。我大口吞咽著,仿佛吞咽著媽媽從生活的瑣碎與堅硬中,為我提煉出的全部的溫柔與愛。
后來,我離開了家,去往更遠的城市。在那些高樓林立的鋼鐵森林里,味蕾時常會陷入一種集體的麻木。外賣軟件里的菜系琳瑯滿目,從川菜的麻辣到日料的精致,應有盡有,卻唯獨沒有那道“媽媽的魚湯”。餐廳里的魚湯,要么是加了科技與狠活的慘白,要么是調味過度的油膩,它們有形,卻無魂。
現在的我依舊不愛吃魚,可每到傍晚,胃里發悶、手機里跳出“今日降溫”提醒的時候,總會突然想起那碗魚湯泡飯。媽媽盛給我的時候,湯面還飄著熱氣,澆在剛蒸好的米飯上,米粒吸飽了湯,顆顆都泛著乳白的光。我站在廚房門口吃,媽媽在旁邊擦灶臺,說“慢點兒,沒人跟你搶”,蒸汽模糊了她的臉,可聲音里的暖,比湯還燙。
那碗底,盛著的,哪里是飯,分明是半碗煙火,半碗回不去的舊時光。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