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中,一句“走好”便是最大的禮數(shù)。
作者|摸金校尉
編輯|小白排
版 | 板牙
本文圖片來自網(wǎng)絡
文章發(fā)布初始時間:2025年7月10日
今天凌晨,郭德綱在微博上發(fā)文悼念楊少華:
“老爺子一路走好。”
按相聲界排輩,楊少華算是郭德綱的師爺,算是老老一代相聲藝人中僅存的碩果。
為什么說是“老老一代”呢?
因為郭德綱已經(jīng)算“老一代”了。
所以人上了歲數(shù),自然就有一定的威望,人生閱歷、苦辣酸甜等等這些醞釀一下足夠晚輩們喝一壺。中國人講究“為尊者諱”,也講究“死者為大”,尤其是對于相對執(zhí)守老禮兒的相聲行當來說,楊少華是近乎“活化石”的存在——
閑人談論行當內(nèi)外的八卦時,已過知天命之年的郭德綱或許已然知道,自己將來也難逃被蓋棺定論的那一天。
但這又如何呢?
在這個時代,誰都難免被人放在網(wǎng)上評價。甚至有人還愿意提起來,說明“人氣”仍在。而人類的本質不只是復讀機,還是傳聲筒——
每一代都有自己的恩怨情仇與無可奈何。
所以悼念楊少華,對于其他人也許只是一種朋友圈話題,對于郭德綱,和一眾相聲藝人來說,則是感慨和自視:
時代的更迭只是改變了表象,有些事物運行的內(nèi)核依然不變。
01
窮人的來時路
12歲的楊少華拜郭榮啟為師學習相聲時,新中國還沒成立。
年代過于久遠,無從知曉楊少華學相聲的動機,因他本是西單商場的學徒,學習修理皮鞋。父母指望他有一技傍身,這是歷代大多數(shù)牛馬家庭生活的唯一出路。所以無所謂學什么,能吃飯就行。
學說相聲也一樣。
老年間說相聲的便如相聲段子里那般:
選塊地,倆人站一塊,先用一些家長里短吸引碎嘴娘們圍觀,接著才“上活兒”,講時興的大事小情,用最辛辣、最缺德、最刺激的語言挑撥觀眾的心弦。圍觀的人多了,心中就有了計較:
段子得分開說,講到讓人欲罷不能時,停下。一人負責吆喝,一人負責作揖,大意是“生活不易,有錢的捧個錢場,沒錢的捧個人場。”
對人稱呼也極講究,穿長衫的叫一聲“老先生”,穿短打的道一聲“老師傅”。
要的就是“我說人千刀萬剮,我待您千依百順。”
走江湖賣藝,基本都要走這個流程。
只因為一個字:
窮。
自古說相聲的出身都是窮苦人家,像于謙那種自帶捧哏天賦的闊綽子弟算是其中異類,這還是得虧新時代的觀念變化,擱以前,富家子弟不學做生意學這些個,都算“玩胯”(紈绔)。
窮,就意味著要放下身段,忍世上的一切奚落。
按現(xiàn)在的視角看,說相聲的和主播一樣,先圈人氣,再論商值。無論對方說葷的素的都要接住。扔兩塊銅板算“榜一大哥”,被請進茶樓說段子叫“簽約藝人”。
那么說相聲的最在乎什么呢?
人場。
即“流量為王”。
你看,任何時候,討飯的都講究“流量”。
能看透事情本質的人,自然就掌握了流量密碼,要的就是“夏侯惇看路易十六——一眼望不到頭”。
楊少華那一代老藝人要的“人場”,在1949年之后有了保底——
1949年,楊少華到了天津在天津軋鋼一廠做鉗工,因相聲才藝成為工會文藝骨干,后被調入天津南開區(qū)曲藝團,正式成為專業(yè)相聲演員。
短短一段履歷,印證了相聲藝人迎來的一個時代,工會、曲藝團等等這些如今近乎陌生的名詞在當年則代表了一個群體的社會身份進階——
說書唱曲、雜技小品,終于不再是“下九流”,而是“文藝工作者”,是為人民服務的人。
這個身份定義很重要,至少表面上,撂地刨活兒的相聲藝人演出時不會因為說得不好被臺下的觀眾扔盤子、茶壺,“演出”更多時候是一種任務,說相聲的要保證演出質量被觀眾認可。這是“有活兒”的表現(xiàn),而非“討飯”的技巧。
難說這種既定意義對這個行業(yè)的發(fā)展究竟是好是壞,但有一點可以確定:
在隨后的五十多年里,楊少華成了捧哏。并在電視機普及的改開前二十年中,隨著閃動的屏幕,楊少華的形象傳至千家萬戶——
這也是相聲第一次憑借現(xiàn)代科技實現(xiàn)南北交流。
在此之前,楊少華當過馬三立的捧哏,接著給馬志明當捧哏。他的表演方式也漸漸分明:
敦厚、雞賊。
一般很難把這兩種截然不同的氣質聯(lián)系到一個人身上,但楊少華做到了。
他的表演風格隨著年歲愈發(fā)醇厚,如后來的搭檔趙偉洲在段子里“怒斥”的那樣:
“老不要臉!”
楊少華則擺出一副理所應當?shù)臉幼樱韧钢蠈嵢说氖袃~,又流露出老實人的坦蕩。一些有些歲數(shù)的觀眾,對楊少華的印象則是《枯木逢春》里那句“我要自由!我要開花!”講的就是“老頭”晚年要續(xù)弦,主張“既要,又要”的算計,對方(趙偉洲)給老實人畫大餅,老實人信了,但老實人不吃虧,活脫脫的市井嘴臉。
可要問為什么那時的人對這個段子印象如此深刻?
因為寫實。
千百年來,中國人就是在“既要,又要”的矛盾中前行的。只有當真正走過一趟人生路,或許才會明白世上本就沒有“既要,又要”,又或許……依舊不明白。
楊少華,就把“既要,又要”演繹得入木三分。
02
相聲的轉折路
在相聲里,搭檔給楊少華出點子:
你想要人氣?行!你得先扮上,你得告訴人家你是誰誰誰。
于是,楊少華COS了一把希特勒,說自己是人家的私生子,還貼上小胡子。
段子是段子,諷刺的是一些人為了“紅”不惜“黑紅”。
可1990年代的段子,在2020年代依然能讓人樂得眉飛色舞。
因為今天,“黑紅也是紅”同樣存在。
趙偉州(左)楊少華(右)
相聲作為諷刺的藝術,本就是對社會上一些現(xiàn)象做文藝化處理。這種創(chuàng)作方向需要憑借相聲演員本人極精準的“爽點”把控,結合演員自身的形象和語言技巧展示出來,從而獲得觀眾的認可。
理論上這些都成立,實際上作為一種文藝表現(xiàn)形式,相聲在整個1990年代處于下行趨勢。概因當時消費者的吸引力已經(jīng)被電視、電影和其他文化產(chǎn)品奪走了。加上一些場外因素,這才有了“相聲加把椅子就是小品,小品撤掉椅子就是相聲”的戲謔。
而京津兩地的相聲同行,依然在“論資排輩”的內(nèi)卷中沉淪,“活兒”是有的,單說一些曲藝大家都有自己的表演風格,彼時央視還有檔節(jié)目叫《曲苑雜壇》,每逢開場曲,第一句便是“相聲,小品,魔術雜技……”。
相聲依然是重要的組成部分。春晚里的相聲同樣保持一種松弛感,能讓觀眾笑一笑。但如果沒有這些平臺,那么大多數(shù)人還是會困在小劇場里,受限于那時的信息傳播形式,無法流傳出來。
楊少華(右)和兒子楊議
因此即便楊少華有自己的“蔫眼”表演手法,同樣僅在津門一帶傳播。
但時代依然在進步,一般人不關心相聲業(yè)內(nèi)的事情,娛樂的方式很多。尤其進入21世紀后,楊少華努力保持在各種相聲之外的展示,如《閑人馬大姐》里的梁老師。得益于早年被觀眾熟悉的形象,北方地區(qū)的觀眾依然認可這位老人。
自2003年開始,楊少華為兒子楊議捧哏。2004年又與楊議主演了《楊光的快樂生活》,此時他已73歲。這個時空里,一個讓相聲再度崛起,同時讓自己陷入爭議的人物出現(xiàn)了。
郭德綱,憑一己之力挽回了相聲長達十年左右的行業(yè)頹勢。
無論“老津門”如何看待這個“新津門”,相聲確實又火了。
后來的事情,那一撥觀眾都知道了。
諷刺的東西太多,不好。
楊少華這樣的“蔫”則在柔和中包裹著一種老百姓映照自身的諷刺,它無傷大雅。
同時兼具的好處和壞處就是沒有針對性。
“撂地刨活兒”的范圍縮小了,觀眾選擇的空間也縮小了。空間縮小了,那么觀眾也會老實不客氣地說一句:
“愛看?不看。”
所以2010年代前后,相聲涉及到了前輩藝人想不到的領域,如“飯圈”文化和“八卦”花邊。這在出生在舊社會的楊少華們未曾預料到的——
還是得益于新時代的觀念變化,德云社里有了大學生,還成立了文化公司。說相聲的開始請法務處理商演合同,甚至還有黃牛在場外倒票,一張票能賣大幾千。
按《霸王別姬》里關師傅的話說:
“你們算趕上好時候了!”
作為北方地區(qū)傳統(tǒng)曲藝的一部分,相聲在當時被賦予了更多的娛樂元素。只是這種“娛樂”超脫了相聲本身的內(nèi)容載體。然而矛盾和紛爭也因此被放大,昔日同行內(nèi)部的問題呈現(xiàn)在公眾面前,關于“傳統(tǒng)”的執(zhí)念和現(xiàn)而今講究的“平等合作”有了不可調和的沖突。
在這種復雜的形勢下,楊少華成功登上了2018年春晚舞臺,只是他沒有再表演相聲,而是和林永健、李明啟等表演了小品《為您服務》。
春晚之外的小劇場和大劇院里,“德云女孩”們追逐著或俊俏或幽默的新一代人物,這些人也不再拘泥一方天地,紛紛涉足影視劇,做客綜藝活動。與前輩們唯一契合之處,在于他們同樣要在人情是非的江湖里掙扎。依舊是——
穿長衫的叫一聲“老先生”,穿短打的道一聲“老師傅”。
相較于影視科班出身的演員們,這些從小就看著觀眾臉色長大的相聲演員,更懂得“臺上罵師父,臺下墳頭草”的道理。
時代,似乎回到了楊少華少年時的模樣,又似乎更絢麗了一些:
大家紛紛開啟了直播間,在線撂地刨活兒。
此時,順應時代是表象,掙扎求存是內(nèi)核。
03
文化的不歸途
所以當現(xiàn)在有人問“為什么現(xiàn)在人們都不愛看XX?”的時候,相聲其實早在二十多年前就給出了答案——
時代在變,要想讓“老先生”和“老師傅”們繼續(xù)捧人場,必須有“活兒”。要讓年輕人也喜歡一種文藝形式,更要有視角創(chuàng)新的“活兒”。
只是94歲高齡的楊少華,終究在相聲沒落的大時代中離開了。
在他風華正茂的時代里,相聲是一門語言的藝術。后來這門藝術被稱為“中國的脫口秀”,實際上用中國人的視角看,相聲藝人懂的、會的比脫口秀演員多得多。
因為唱念坐打、京韻大鼓、西皮二黃都是入門基本功。
面對動輒扔家伙到臺上的觀眾,舊時藝人當真做到了“杰哥看阿偉——迎(男)難而上”。
最重要的是——
臺上天花亂墜,臺下守口如瓶。
這是藝人立身的根本。
這個道理,只有挨過餓的人才懂。
今天,郭德綱一句“老爺子一路走好。”也許同樣蘊含著人生的處世哲學——
至少在二十年前,以他的性格,不定又要說一句怎樣的言語。
所以,郭德綱也是“老一代”了。
當年那句“一群人對著罵街,你活到最后,其他人都死了,你就是老藝術家”,不知刺激了多少人。
如今,他也成了“老藝術家”,祥和、不挑事、不論是非。
同樣用一句“人家罵你,你抬頭看一眼,耽誤多少掙錢的功夫?”(大意)道盡了亙古的真理。仔細琢磨,這也是撂地刨活兒的相聲藝人,乃至所有或主動或被動成為公眾人物的人們都要接受的素質檢驗。
江湖中,一句“走好”便是最大的禮數(shù)。
而相聲本身,卸去了“最辛辣、最缺德、最刺激的語言”魅力后……
也在“走好”的路上。
「四味毒叔」
出品人|總編輯:譚飛
執(zhí)行主編:羅馨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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