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新潮觀魚】
“下次再有‘我這一生,如履薄冰’這種臺詞該不該說出來?我還在考慮。但我想到時候還是會拍出來。什么人拍什么電影,你騙不了人,裝不了,因為你是什么就是什么。”
電影《投名狀》里,龐青云(李連杰 飾)謹慎地走過冰面,留下臺詞“我這一生,如履薄冰”,2007年上映后有人批評這句臺詞“殺死了這一幕鏡頭語言的意境”“少了留白的藝術”。18年后,這句臺詞又被不少觀眾奉為“經典”,成了二創平臺的“熱梗”。
導演陳可辛坦言,創作者無法偽裝,再選一次,他還會借角色之口明明白白地說出自己想表達的意思,“我喜歡跟觀眾交流,不喜歡太留白,喜歡把我想的東西講得很清楚。”
電影《醬園弄·懸案》還未全國上映時,陳可辛參加了上影節“電影學堂大師班”活動,與普通觀眾坦誠交流了一個多小時。沒多久《醬園弄·懸案》口碑發酵,兩極分化嚴重,淹沒在了暑期檔的激烈競爭中,掉出票房榜前十。回看陳可辛“大師班”那晚的發言,似乎能找到這位“愛找大明星,但不甘心拍純商業片”的導演的掙扎與堅持。
“把三個男明星放一部電影里,比三個‘女一’放在一起難”
《投名狀》上映于2007年,彼時內地電影市場過億票房越來越多,從《英雄》開始有了商業大片的概念,投資水漲船高,武俠片、戰爭片等大投資巨制頻出,從來沒拍過戰爭片的陳可辛也硬著頭皮拍完了這部“華語巨制”。在他眼里,《投名狀》是當時“拍過最難、最苦的戲”,他甚至在北京開機后一度逃回香港。
該片集齊了李連杰、劉德華、金城武,當年香港金像獎12提8中,助李連杰拿到金像“影帝”,看起來風光無限,上映時卻備受爭議:有人認為“文戲太多”,浪費功夫明星李連杰,女主蓮生(徐靜蕾 飾)像個“工具人”,感情戲邏輯單薄,戰爭場面也被詬病疑似為了照顧國際市場把歷史背景模糊化處理,削弱了中國觀眾的共鳴和時代批判性。
2007年,(左起)金城武、劉德華、李連杰出席記者會。 新華網
上映后,《投名狀》豆瓣評分一直在6分徘徊,直至電影上映十年后,才逐漸被“翻案”,目前豆瓣評分已漲至7.9分,28.66萬人參與評分。有網友在2017年寫下:“那個時候大家眼格高,如果知道后面十年電影有多爛的話會更珍惜點。”
陳可辛直言,《投名狀》當時不僅和部分觀眾對動作戲的審美意愿背道而馳,也不符合當時外國人對中國片從《臥虎藏龍》到《英雄》《十面埋伏》建立起的古裝審美,搭不上當年“中國熱”的車,海外成績達不到投資方啟用這組巨星陣容的標準。
公開資料顯示,該片國內票房2億,但制作成本高達3億。當時關于“三位主演片酬差距大有人不滿”的傳聞眾說紛紜,也能一瞥這部大制作電影要權衡多方的難處。
2007年12月10日,電影《投名狀》演員金城武、徐靜蕾、李連杰、向佐、劉德華(由左至右)在新聞發布會上合影。 新華網
“冒那么大險,那么多投資拍那么一部戲,找了那么大的明星,國際明星李連杰、劉德華、金城武,要把三個男明星放在一起,其實比三個‘女一’放在一起更難。大家以為三個女明星‘難搞’,其實三個男明星可能更‘難搞’。一定要分開他們聊劇本,不能坐在一起聊,要一個一個聊,對每個人都要講一番不同的話,不一定是騙他,但也是‘半真半假’。”陳可辛笑著回憶道。
他主動提到,被詬病的清軍在蘇州城外狂挖戰壕的場面是自己最期待拍的片段,這源于他上學時對《西線無戰事》的情懷,一戰時戰壕里的情況讓他印象深刻,于是就把這樣的畫面融入了時間背景還要早幾十年的“刺馬案”的改編。
“其實有人質疑過,清代會不會有戰壕呢?我覺得圍一個城,城里面有人用弓箭射你,也有槍,外面弄戰壕很合理,所以我就弄了《西線無戰事》的感覺。有時候你被一些畫面影響,你就有一個執念要把它拍出來,這些其實都不符合當時的風潮。”
《投名狀》劇照
編劇張冀至今還記得,馮小剛當年對《投名狀》的評價:“第五代導演越來越像香港導演,而以陳可辛為代表的香港導演,越來越像第五代。”
陳可辛表示,香港導演在市場環境中長大,不會自視為“藝術家”,清楚自己的定位就是電影工廠圍城里的“管理員”,是給方向的人。但他內心的選擇是,在市場允許的情況下,盡量做個人表達,“那時候觀眾喜歡的是飛來飛去的純動作武俠大片,這不是我會拍的類型,但我想在那個框架里找到我的個人表達。”
“因為有李連杰,《投名狀》必須是動作片,但它其實是戰爭片,很多戰爭片都是寬鏡頭,我不想有飛,也不想有威亞,所以當時我跟很多團隊有很大的矛盾,矛盾大到我崩潰了,拍了三周,我逃回了香港。”
當時的場景陳可辛畢生難忘:“三個大明星都來了,坐在房車上,在零下20度的北京郊外等了我一個禮拜,我都沒拍完其他動作場面,因為我一直搞不定那個動作的調性。所以,我完全崩潰了。我跟編劇團隊和監制說,怎么辦?然后我逃回香港,恐懼,非常恐懼,吃不下,到了吃飯要用湯灌的地步,吃進去每一粒米都像石頭一樣卡在喉嚨里面,體重輕了幾十磅。在香港看了醫生,拿了藥,(吳)君如跟我說,你不回去,你這輩子都會站不起來。”
“人跟時代無法對抗,這是《投名狀》的主題,也是《醬園弄》的命題”
在《投名狀》之前,陳可辛已經看過不少講兄弟情的電影,但他一直無法代入那種喝大酒、吃大塊肉的義氣和感情,因為他既不喝酒,也覺得自己沒什么好朋友,他懷疑人性和友情,懷疑什么是好人,什么是壞人。
《投名狀》對陳可辛來講,就是他在當時的人生階段很想探討的問題。他一邊拍一邊找,找這部電影到底要講什么。
剛開始拍,他想講兄弟情義不那么可靠,拍著拍著覺得人性的黑白灰很難分辨,拍到最后,發現講到了人跟時代無法對抗。他笑稱,劇本一直在調整,到最后9個編劇組都“很恨”他。
“《投名狀》講到人性,我后來才發覺,人是很渺小的,因為我們都控制不了命運。龐青云(李連杰 飾)已經做了最大的努力,甚至殺了兄弟二虎(劉德華 飾),小弟姜午陽(金城武 飾)以為殺了二嫂就能夠救三兄弟的情誼,其實他們都很被動。最后連小弟要殺大哥的權利都沒有,因為他們都在被更大的權力操控。這是我拍《投名狀》的核心主題之一——我們真的很難操控我們的命運。”
“現在《醬園弄》更是這樣一個命題,里面所有人的輸贏、命運和結局,好像都不是因為TA個人的力量,都是因為一些外圍更大的東西。但并不代表這種觀點是完全悲觀的,在悲觀主義里面,我還算是一個挺樂觀的人,因為不樂觀的話,我也不會做到今天。”
陳可辛認為,人永遠都是矛盾的,角色也是矛盾的,別把人想得太簡單、臉譜化,他把“復雜”設為自己近些年作品的關鍵詞,“這幾天我們路演,觀眾都在問,雷佳音演的‘薛至武’為什么一會這樣一會那樣?其實人很多時候會做一些矛盾的決定,每個角色都是復雜的。一旦復雜,就不太符合傳統商業片‘非黑即白’的要求。”
《醬園弄·懸案》劇照
陳可辛的父親、導演陳銅民從小教他,商業電影最好非黑即白,好人要把大壞人除掉,要集中觀眾的情緒,讓觀眾覺得很爽,“但我覺得人生不是這樣,我不希望我的電影做出假象,電影用了很多包裝,看起來好像很商業,但內核永遠都很復雜。每個人看完一部電影,那部電影就是TA的,就不是我的,TA覺得怎么樣就是怎么樣,通過電影跟觀眾交流之后,這個電影才算是真正完成。”
談起臺詞“如履薄冰”十幾年后被認可,陳可辛很感慨,稱自己不是那種“高冷”的導演,不是“觀眾聽得懂就聽得懂,聽不懂就算了”,他一定要觀眾知道自己想表達什么。
“我們當時弄了一塊玻璃讓李連杰走,還加了特效,呈現出來的畫面就是他在冰河上走,其實‘如履薄冰’已經在鏡頭里。影評人說,就差那口氣,那句話不說還好,說了那句話,就去不了(歐洲)三大電影節了。結果這幾年,我朋友告訴我,網上都在流傳那段戲和那句話。那我是應該去電影節,還是十幾年后給別人流傳好呢?”
下次遇到這種情況,陳可辛估計自己還是會把臺詞加上,“什么人拍什么電影,你騙不了人,裝不了,因為你是什么就是什么。”
“我確實都找大明星,但又不甘于拍一部純商業片”
從“漂泊三部曲”《雙城故事》《甜蜜蜜》《如果·愛》,到“人性三部曲”《投名狀》《親愛的》《醬園弄》(下部還未上映),期間還有《中國合伙人》《奪冠》《獨自·上場》(原名《李娜》,未上映)這樣的奮斗題材,一路走來,陳可辛一直在合作知名度高的演員。
“其實我找的演員都比較難調,因為他們都有固定形象,我確實都找大明星,這非常符合商業規則。但是我又不甘于拍一部純商業片,大明星來了,要用TA最強的魅力,在大明星身上找著一些小秘密,把這些小秘密換個方式寫進劇本里,使觀眾看到TA從來沒有在銀幕上展現過的一面。”
陳可辛回憶道,其實演員很樂意去展現自己不為人知的一面。比如黎明,拍《甜蜜蜜》前,他是外界眼中的“四大天王”、白馬王子,但陳可辛發現他其實很天真、有時候傻乎乎的,在情感上非常單純,后來就讓黎明在《甜蜜蜜》里貢獻了這樣一層表演,能演出來是源于演員本身的性格特質。
拍《中國合伙人》,陳可辛坦言“誰想得到黃曉明演得那么好”,他本來覺得黃曉明絕對演不了“成東青”,安排他演另外一個角色,但黃曉明爭取要演“成東青”,“他一直跟我說,‘我就是那個人,我就是土鱉’。我說沒有那么帥的土鱉,他說真的是。”
在與明星磨合的過程中,陳可辛不喜歡用反復拍同一場戲的方式給演員施壓,“拍幾十條那種沒用,拍兩三條,沒有就回去想辦法,改劇本,改到TA能演為止。”
他坦言,某種程度上,明星是他的一個“工具”,能夠幫助他吸引觀眾,但是明星進組后,他又要讓明星改頭換面,讓觀眾看電影時別出戲。這樣的風格堅持下來,他的團隊基本形成了一個安靜甚至有點嚴肅的創作氛圍,以幫助戲份不多的演員盡快適應拍攝節奏。
“這次《醬園弄》人多,有些人來拍5天、8天,每天都有人進組。演員一定是‘這個不好看,那個不好看,這個頭要這樣,要那樣’,定妝是最難的,以往一部戲要花時間定3、5個人的妝,這3、5個人是大明星,其他人沒那么多要求。但這次26個(明星),每個人都要讓他們舒服,幫助他們進入狀態,一進入狀態沒多久,TA就走了,第二個人又來。所以要變成這種(安靜的)氛圍。雷佳音就說,這個劇組很奇怪,都很安靜,其他劇組通常都在喊,尤其是香港導演、香港副導演的組,都在‘罵人’,但在我這,很安靜。”
拍了這么多“全明星”電影,陳可辛覺得自己被命運眷顧,每次帶著莫名自信走進一個項目,一頭栽進去之后又焦頭爛額,但最后的結果一般都挺好。拍《醬園弄》,他也覺得有“電影之神”眷顧,無論過程有多困難,最后都被解決了。
在6月16日晚大師班的觀眾互動環節,被問《醬園弄》第二部何時能上,陳可辛說,需要觀眾幫忙,“第一部票房越好,第二部越早能上。”那時候的他還不知道,電影票房在3億多徘徊了半個月,豆瓣評分已掉至5.7。
《醬園弄·懸案》上映后,爭議紛至沓來,62歲的陳可辛也逐漸淡出了公眾視野。
但忐忑的他從戛納以后,似乎已經能預見影片全國上映后的風暴,他在大師班結束前呼吁觀眾學會換位思考,不要輕易“貼標簽”,稱對立只會引來沖突,其實解決不了問題。
他感慨自己很幸運,有個00后的女兒,與女兒交流讓他更加了解年輕人的想法,“我理解她怎么想,我說你們也得理解我們怎么想,因為我的成長年代跟她的成長年代是不一樣的,所以一定要互相尊重,互相了解,這才是解決世界的問題的唯一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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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前一直以為到60歲就可以愛干嘛干嘛了,結果開始拍《醬園弄》,越來越難,原來以前的問題放得更大了,我一直說我要拍到80歲,到什么時候才能愛干嘛干嘛呢,我真的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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