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老舍,人們往往想到“語言大師”“人民藝術家”。
但在這些光環背后,常常被忽視的,是他那種冷不丁冒出來、令人忍俊不禁的幽默感。
不是插科打諢、嬉皮笑臉式的幽默,而是一種深植于生活、藏在字里行間的智慧與溫情。
老舍的幽默,往往帶著一絲無奈、一縷辛酸,卻又能讓人在困頓中看到人性的光亮。
“北大醉俠”孔慶東講老舍,當幽默遇見幽默,會擦出怎樣的思想火花?
一、“帝都氣象”背后的幽默
什么是幽默?在老舍那里,它不是講講段子,而是一種文化的結構。
孔慶東指出,理解老舍就得先理解北京。北京這座城市的文化底色,本身就帶有一種帝都的悠閑與從容。這種氣象,養出了北京人的講究、閑適、松弛,也孕育了老舍式的幽默。
有“帝都氣象”的北京人說話,就具有多元性、多層次性,《茶館》就是一個最好的、最大的、層次最豐富的交流場所。
1982年電影《茶館》
“在這里,可以聽到最荒唐的新聞,如某處的大蜘蛛怎么成了精,受到雷擊。”
——以新聞報道的口吻敘述一件荒誕不經的事,還要補上“受到雷擊”,讓人忍俊不禁。
“奇怪的意見也在這里可以聽到,像把海邊上都修上大墻,就足以擋住洋兵上岸。”
——通過“認真轉述”的方式,讓讀者在自己笑出來的那一刻,體會其中的諷刺。
1982年電影《茶館》
“這里還可以聽到某京戲演員新近創造了什么腔兒,和煎熬鴉片煙的最好的方法。這里也可以看到某人新得到的奇珍——個出土的玉扇墜兒,或三彩的鼻煙壺。這真是個重要的地方,簡直可以算作文化交流的所在。”
——老舍的語言帶有調侃性,可是調侃背后又是真實的。北京最底層的人都有文化,都有信息,都有想法可交流。
1982年電影《茶館》
二、對人性的調侃與體恤
孔慶東特別強調,老舍的幽默,往往來自他對人物的理解與調侃之間的微妙張力。他不會一味嘲笑,也不是冷眼批判,而是以一種平視的方式,揭示人物的荒誕與可愛。
比如《老張的哲學》,老張信三教(回、耶、佛),說三種話,洗澡也只有三次,人生三件事全靠錢來衡量。這個人物極端而夸張,滿嘴是“節省”的經,卻非真有理財之術。
“他的宗教是三種,回,耶,佛;職業是三種:兵,學,商。言語是三種:官話,奉天話,山東話。他的……三種;他的……三種;甚至于洗澡平生也只有三次……第一次是他生下來的第三天……第二次是他結婚的前一夕……至于將來的一次呢……就是‘洗尸’。”
老舍還用洗尸與羊肉價格的聯系諷刺老張信教的功利性,用“請喝一碗茶”的方式調侃他招待的摳門,這種幽默并不激烈,卻精準地穿透了那種省錢卻要講究的“生存智慧”。
“豬肉貴而羊肉賤則回,豬羊肉都貴則佛,請客之時則耶(請喝茶)。”
再比如《二馬》中的老馬,這位“倫敦第一閑人”,開門見山就說他有“三不出門”……
“馬老先生是倫敦的第一個閑人,下雨不出門,刮風不出門,下霧也不出門……”
這才是真“閑”,但是他不是麻木,而是一種極致的“樂感文化”代表。他不愿費心計較功利,只想在爐火邊、煙霧中感受生活的微妙美好。
不妨對比老馬的“三不出門”
和流行于互聯網上的上班“五不做”
而《正紅旗下》中的大姐丈,被描寫為“英雄氣概”地遛鷹、“滿天飛元寶”地放鴿,在平凡生活中自我營造儀式感和英雄幻想,小人物的虛榮、情趣、無聊和幻夢交織其中,可謂可笑而不鄙。
“大姐丈不養靛頦兒,而英雄氣概地玩鷂子和胡伯喇。威風凜凜地去捕幾只麻雀。這一程子,他玩膩了鷂子與胡伯喇,改為養鴿子。他的每只鴿子,都值那么一二兩銀子;‘滿天飛元寶’是他愛說的一句豪邁的話。”
在《離婚》里,張大哥這位“大哥”,連父親都得服他管他叫“哥”,那種“言之鑿鑿”“不容置疑”的語氣,三言兩句就塑造出一個荒謬而真實的小人物世界。
“張大哥是一切人的大哥,你總以為他的父親也得管他叫大哥;他的‘大哥’味兒就這么足。”
“張大哥一生所要完成的神圣使命:做媒人和反對離婚。在他的眼中,凡為姑娘者必有個相當的丈夫,凡為小伙子者必有個合適的夫人。這相當的人物都在哪里呢?張大哥的全身整個兒是顯微鏡兼天平。在顯微鏡下發現了一位姑娘,臉上有幾個麻子;他立刻就會在人海之中找到一位男人,說話有點結巴,或是眼睛有點近視。在天平上,麻子與近視眼恰好兩相抵銷,上等婚姻。近視眼容易忽略了麻子,而麻小姐當然不肯催促丈夫去配眼鏡,馬上進行雙方——假如有必要——交換相片,只許成功,不準失敗。”
一個中年男人,他生活的主要內容就是做媒,他的才學、知識、智慧都用在做媒上。他的做媒還不僅僅是一種人情交往,而是具有宏觀的社會學意義:在張大哥自己看來,這樣做,用我們今天的話說有利于維護社會穩定。
1992年電影《離婚》,左四即張大哥
張大哥的世界觀、人生觀,透露出北京文化中的中庸之道,講究什么事都不過分,不想掙大錢,也不盼望當大官,不愿意受窮,不愿意低賤,但是好像也沒有特別遠大的志向……
張大哥具有北京人的這種中庸之道,他把這個中庸之道發揮到極致,你就覺得他是大哥。所以張大哥就變成一個職業的結婚專家。
三、人物對話里的幽默
老舍的幽默,還有一大來源——語言。他熟悉北京話的所有層次,從大碗茶館的粗口,到老街坊的講究,全都了然于胸。他懂得不同社會階層的語言風格,并能將其轉化為最富戲劇性的對話。
老舍的幽默最鋒利處,藏在人物對話的“留白”里,讓我們最后再回到《茶館》。《茶館》第一幕,王利發見秦仲義來訪,張口就是:
“哎喲!秦二爺,您怎么這樣閑在,會想起下茶館來了?也沒帶個底下人?”
北京人打招呼喜歡先說個“哎喲”,其實沒什么吃驚的,但要表示吃驚才能讓談話有意思。所以北京人說話之前有一個象聲詞或語氣詞開頭,比如“哎喲”“呦呵”“嘿”。
同時,北京人說話開頭還要恭維對方沒事兒,因為恭維對方沒事兒才是對對方的尊敬,說明對方過得好才沒事兒。
那為什么說“下茶館”而不是“上茶館”呢?因為秦二爺地位高,是資本家一般不會到茶館來的,所以隨便用一個“下”就恭維了對方,而且還說了一句“也沒帶個底下人?”處處都在恭維對方,因為對方確實是身份很高的人。
1982年電影《茶館》
秦仲義說:
“來看看,看看你這年輕小伙子會做生意不會!”
這一句話,秦仲義的地位、身份、跟對方的關系,都表露出來。他的回答也是輕描淡寫,不說來干什么,只說“來看看”,很含糊。
而王掌柜心領神會,也想看看他的生意情況,兩個人好像在打招呼,其實都是在過招:
“唉,一邊作一邊學吧,指著這個吃飯嘛。誰叫我爸爸死的早,我不干不行啊!好在照顧主兒都是我父親的老朋友,我有不周到的地方,都肯包涵,閉閉眼就過去了。在街面上混飯吃,人緣兒頂要緊。我按著我父親遺留下的老辦法,多說好話,多請安,討人人的喜歡,就不會出大岔子!您坐下,我給您沏碗小葉茶去!”
王利發的話,起到了多少種功能?一是拉他爸爸的人情,這個老字號是他爸爸創下的,他爸爸就跟老秦家有關系,爸爸死得早,顯得自己可憐。
1982年電影《茶館》
二是說自己不行,告訴對方我沒賺什么錢,我本事不行。但是我人好,人緣好,我這人緣又是由父親那兒繼承下來的,所以人們都肯照顧我。所以我這兒一方面掙不了大錢,另一方面也不會給您惹事兒,出不了大岔子。
同時還把和雙方的感情弄得很近,他倆本來是商業關系,是房東跟房客的關系,但是北京人經常把商業關系弄成人情關系。
1982年電影《茶館》
但是秦仲義不是好惹的,這是大資本家,賺錢出身,王利發這點小心思他早都看出來了,一句話就給拒絕了——
“我不喝!也不坐著!”
王利發馬上就跟上了:
“坐一坐!有您在我這兒坐坐,我臉上有光!”
吹捧對方,一定要從實際出發,不能夠空著吹。在茶沒上來時,要跟客人說話,把時間填滿,所以下面要打招呼:
“二爺,府上都好?您的事情都順心吧?”
“府上都好”是用不著回答的,但是又必須問。如果兩個人關系很近,要把對方家里的人一個一個都問道:“老太爺好?嫂子好?小少爺好?”但兩個人關系沒那么近,不用一個一個地問。
秦仲義很懂禮貌,但是并不順著對方的話茬往下接:
“不怎么太好!”
王利發其實并不關心對方好不好,主要是表現自己吹捧對方:
“您怕什么呢?那么多的買賣,您的小手指頭都比我的腰還粗!”
唐鐵嘴是個看相的,在茶館里混茶喝的,唐鐵嘴湊過來:
“這位爺好相貌,真是天庭飽滿,地閣方圓,雖無宰相之權,而有陶朱之富!”
秦仲義這樣的上等人打發這種人的那種語言,干脆利索清高,他不說“滾開”,不說“離我遠點兒”,而說:
“躲開我!去!”
1982年電影《茶館》
老舍的舞臺語言不只是方言的呈現,更是一種多層次社會空間的戲劇性壓縮。在他的茶館里,三教九流云集,不同社會階層在同一空間中碰撞、調侃、共處,形成了極其復雜而豐富的“說話生態”。
老舍的幽默,是貼著人物寫的幽默,是扎根于北京文化厚土的幽默,是飽含民族生存智慧與深沉悲憫的幽默。
讀懂了老舍的幽默,才算真正觸摸到了他筆下那個活色生香、悲喜交織的北京城,以及這座帝都所承載的復雜而真實的中國靈魂。
說到老舍的幽默你會想到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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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解讀“人民藝術家”老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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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點資料來源:
《舍不掉的予:老舍與中國現代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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