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合江街頭，有幾大感受——

一是熱。走幾步路，就汗流浹背。二是無處不在的荔枝梗。“給‘荔’，超級給‘荔’。”“‘荔’個flag，狂吃不胖。”“長安的荔枝要命，合江的荔枝續命。”“荔枝界的Labubu，肉肉多，米米小。”三是熱情。一位出租車司機，強烈建議我們參加7月18日的荔枝節。“舞臺都搭好了，到時候人山人海。來都來了，多耍幾天再走！”

·合江街頭的荔枝廣告

我們說，太熱了，遭不住。司機提起，去年合江創下了全國最高溫記錄，42.2℃，確實有點遭不住。“是不是因為這個氣候，合江才產荔枝？”“你說對了，北緯28度，合江是唯一能種荔枝的地方；瀘縣，江津，挨得那么近，也沒有。不曉得咋的，很神奇。”

合江，這個“中國晚熟荔枝之鄉”，2025年荔枝產量1.2億斤，創歷史之最。每年的7月中旬至8月下旬，合江荔枝陸續上市，正是最熱鬧的時候。市區的行道樹，掛滿了大紅袍荔枝；燈箱上的“荔枝梗”廣告，氛圍感十足；馬街橋頭的荔枝交易市場，人聲鼎沸。

·合江街頭綠化帶的荔枝

01/

荔枝的「江湖」

早上10點，一到馬街橋頭荔枝交易市場，我們就被震撼了。堆成小山的荔枝，一眼望不到頭。每個攤主都會遞上一顆“今早現摘”的荔枝讓你嘗。嘗了不買也沒關系。如果臉皮厚一點，挨著嘗下去，就實現“荔枝自由”了。

荔枝有超過200個品種，幾乎每個合江人都認得幾種：大紅袍、妃子笑、帶綠、仙進奉等。一個公認的辨識合江荔枝的方法：合江荔枝甜中帶酸，上市較晚（7月中至8月下）。這幾天，如果在合江吃到純甜的荔枝，或“太早熟”的品種。熱情的合江人會悄悄告訴你，“遭敲了”。

·合江荔枝交易市場

剛到合江，我們對于荔枝的知識，幾乎等于零。與攤販的對話僅限于“多少錢一斤？”“什么品種？”一個攤主遞來一顆飽滿紅彤的荔枝，讓我們嘗。嘗了一顆，豐腴多汁，甜中帶酸。價格十元一斤。想起成都的荔枝價格和新鮮度，覺得還可以接受。問這是什么品種？攤主說不知道。買了兩斤，再問，還是不知道。

既然他都不知道，我們就更無從得知了。提著兩斤荔枝繼續逛市場。在另一個攤位前，又被投喂了一顆飽滿紅彤的荔枝，味道跟剛才買的“不知名品種”一樣“豐腴多汁，甜中帶酸”。4元一斤。同樣的荔枝價格腰斬。看我們一臉震驚，老板說，“要不要嘛？3元可以給你。”感覺像被敲了一記悶棍。

一個快遞員路過，看了一眼我們手里的荔枝，判定是大紅袍。“這類品相的果子，近期的價格是5元左右一斤。”快遞員解釋，并不是每個人都是果農，有的可能是販子，賣的價格就要貴些。難怪剛才的“攤主”連什么品種都不知道。

這位快遞員，每天都在荔枝市場收寄荔枝，對這里的行情了如指掌。他主動提出帶我們去逛逛。“你們有空可以來逛早市，每天凌晨四五點就有很多人了，非常壯觀。”說著，又來到一個攤位前，“這是帶綠，最貴的品種。”終于見到了傳說中的帶綠，果實較小，價格是普通荔枝的N倍，40元一斤。

帶綠果殼縫合處有黃綠色的紋帶，故名“帶綠”。果肉濃甜清香，質地細脆，纖維極少。2008年，合江帶綠荔枝獲奧運水果評比一等獎。經此一役，帶綠價格飆升，高達一千多元一斤，最貴的近三千元一斤。快炒成奢侈品了。

·成熟的帶綠荔枝 圖源?曉霞

合江帶綠為什么能PK掉兩廣荔枝，成為“奧運水果”？“因為奧運會在8月，兩廣荔枝都下市了。合江的晚熟荔枝，口感確實也不錯。”快遞員說，“現在看到的帶綠都不是合江的，合江的還沒熟。后面真正上市了，15、20元一斤都有。”碼住！差一點，我們又下手了。

看來，荔枝的江湖水很深，我們還需要學習。

02/

荔枝林里的直播間

“歡迎采摘荔枝，50元一粒。”合江縣荔江鎮荔枝古樹公園里裝了監控，廣播循環播放著“防摘告示”。

合江荔枝種植歷史上千年，全縣現存古荔枝樹800多棵。眼前這片古荔枝林，有60多棵百年荔枝樹，320年的大紅袍、380年的帶綠，依然掛果。通常，老樹結的果個頭稍小，但口感更好，價格更貴。

一個攝影團隊正在公園里拍攝古風照片。攝影師讓衣袂飄飄的模特拿起一顆荔枝，憂郁地看著它，再看遠方，做出“破碎的表情”。

·荔枝古樹公園

“大家晚上好，歡迎來到霞仙女的直播間。感謝點個免費的關注。我旁邊是百年荔枝樹，現在是碩果累累啊。現在成熟的是妃子笑，大紅袍還沒有紅透，紅透口感更好。合江過來10多分鐘，不需要門票，可以采摘荔枝，想摘哪顆就摘哪顆……”

晚上7點，熱浪消退，果農曉霞也來到荔枝公園做直播。在荔枝銷售季，曉霞和她的團隊不是在直播就是在直播的路上。

·曉霞（左）和小伙伴在荔枝林直播

每天的直播從凌晨4、5點開始，采摘、打包、裝運，播到晚上11點結束。“所有的環節都是公開透明的，粉絲就會覺得挺真實。”但也有人在直播間質疑，別人的荔枝20多元一盒，還包郵5斤，你的怎么那么貴？

“大家都知道我做的是精品果。我的荔枝和散戶的產品沒有本質差別，只是我會包裝一些精品果，所以價格貴一些。”在曉霞辦公室，我們嘗到了一筐新鮮的妃子笑，晶瑩剔透，肉多核小，口感清爽。曉霞說，這是次果，不賣的。

啊！這是次果？“精品果全是精挑細選的。因為我走禮品市場。但也有便宜一點的助農果，是幫助周邊果農賣的。”現在妃子笑已經完全成熟，后期還有大紅袍、帶綠、仙進奉。曉霞的直播間開播4天，平均每天發貨800-1000斤。

·曉霞在摘荔枝 圖源?曉霞

今年，曉霞承包了60畝果園，漫山遍野的荔枝樹，年產量上萬斤。在果園觀景臺，還建了一個龍脊式風雨長廊。“春天可以賞油菜花，夏天有火鍋、烤肉、夜啤酒、音樂輕吧。荔枝賣完就賣桂圓，桂圓賣完賣真龍柚，年底賣臘肉，一年四季都有產品。”觀景臺一炮而紅，人們從城里過來摘水果、吃火鍋，曉霞也趁機幫村民把蔬菜、土雞、土鴨賣出去。

·柿子田村風景

·柿子田村觀景臺 圖源?曉霞

“要是早幾年了解直播就好了。今年才做有點難了，‘三農’賽道已經很擠，且有了天花板，還要砸錢投流量。”雖然如此，曉霞仍覺得有必要大力宣傳。因為合江荔枝名氣還不夠響（很多人甚至沒聽說過）。“兩廣荔枝有600多萬畝，合江只有30多萬畝。從2008年奧運會之后，我們才成規模地發展荔枝產業，怎么拼得過？”

·新摘的妃子笑荔枝 圖源?曉霞

最近《長安的荔枝》火了，預熱了一波流量，但曉霞認為意義不大。“畢竟寫的是嶺南，你只能說不用千里加急了，今天下單，明天就吃。你也不能說楊貴妃吃的就是合江荔枝，要拿出證據來。不用去糾結了，楊貴妃吃不吃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在吃。”

太陽沉下去，晚霞染紅了天，曉霞忽然很感慨：“從2015入行，我都做了十年了！那時才二十幾歲，現在都三十幾歲了。”當初，朋友告誡她，做荔枝很苦，是需要勇氣的。“沒辦法，有很多客戶信任你，又舍不得把他們丟掉，就繼續做了。”

·荔枝古樹公園日落

03/

「有心者，幸留意焉」

2021年，合江荔枝成為中國國家地理標志產品，也頻繁出現在中學地理考試的試卷上——合江縣成為我國種植荔枝北界的自然原因是（單選）：A. 冬季受北方冷空氣影響小；B. 于三江交匯處，水源充足；C. 夏季光熱充足，降水集中；D. 多紫色土，土壤深厚肥沃。

·長江合江段

如果你去過合江，見過長江、赤水河、習水河三江交匯，感受過它的熱浪，就知道，答案絕非那么簡單。這里年降雨量超過1000毫米，荔枝核心產區年均溫21℃，加上微酸性的肥沃土壤，精準匹配了荔枝生長的黃金條件。而三江交匯形成的獨特河谷地形，就像天然溫室大棚，冬季阻隔寒流，夏季積聚熱量，終年水汽豐沛，這才造就了北緯28°的荔枝奇跡。

·合江的街道，有坡度起伏

在合江縣荔枝廣場，有一組“一騎紅塵妃子笑”的雕塑。楊貴妃站在高臺之上眺望，臺下是快馬騎兵，他們背著竹筒，里面裝著荔枝。宋代蔡襄在《荔枝譜》里說，“鄉人嘗選鮮紅者，于竹林擇巨竹，鑿開一隙，置荔枝節中，仍以竹籜果泥。固封其竅，籍竹生氣滋潤。”這是古代的保存方法，即選成熟的荔枝，放在粗大竹節中，用泥土封存保鮮。

今天，保鮮技術發展了，保鮮原理似乎沒有改變——在一個泡沫箱里放上保鮮膜，再放兩個冰袋，然后放荔枝，最后裝禮盒，走順豐冷鏈。那么在以前，物流不發達的時代，荔枝豐收后，市場消化不完怎么辦？

·合江荔枝廣場的雕塑

熱情的出租車司機回憶，有一年荔枝大豐收，兩塊錢一斤。賣的錢還不夠人工費，就讓它在樹上自己爛掉。“沒辦法，靠天吃飯也很麻煩。”在去柿子田村的路上，我們看到一家“合江中荔農業”，據說是做保鮮、冷鏈運輸及銷售出口的企業。

司機還介紹了一個吃荔枝不上火的方法：咬破果皮吃，不要剝開吃。至于原理，有些抽象。問了兩遍，大致聽懂一點：荔枝殼與果肉之間有一層白色纖維內膜，用手剝開可能殘留更多在果肉上，用牙咬破能更徹底地分離果肉與內膜。這層膜含有少量單寧（一種天然多酚類化合物，具有澀味和收斂性，易使口腔干澀、緊繃），可能刺激口腔，使其上火。

我對這個說法表示懷疑。因為兩種吃法我都試過，沒有明顯差異。曉霞這樣的荔枝從業者，可謂“日啖荔枝三百顆”，吃起荔枝來也很隨意。她的常規操作是，白天吃荔枝，晚上吃完火鍋，睡前再吞一把“三黃片”。

荔枝“一日色變，二日香變，三日味變”。自古以來，保鮮和運輸都是一大難題。1935年，《四川省立農學院院刊》的一篇文章《合江荔枝栽培法》提到，“吾縣荔枝，因以交通不便，銷路滯塞。成都因路途迢遠，運輸不易，欲啖其味者，倘不可能。若將來交通便利，業者加以改良，此果前途，正未有艾也。有心者，幸留意焉。”

原來在80年前，成都人想吃荔枝也不易。現在，有了曉霞這樣的“有心者”，荔枝想吃就吃不是難事。

晚上10點半，曉霞忙完直播，開車載大家回城。所有人都累了，一路無話。汽車行駛在鄉間小路上，窗外低低地掛著一輪上弦月，車里響起任素汐的新歌《親愛的你啊》：你會翻過山，看到萬丈晴天，飛鳥正越過海面，你會迎著風，放著膽唱著歌，把風景都看遍……

編輯丨Rain

未標注圖源丨Rain、李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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