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力甩開何武林的手,后背抵著墻直發(fā)抖。
他卻突然 "咚" 地跪在地上,膝蓋撞在瓷磚上發(fā)出悶響。
"阿娟,何曉亮現(xiàn)在渾身插滿管子,醫(yī)生說換腎才有救。"
他攥著我的褲腳,眼睛里布滿血絲,"薇薇血型合適,就當是救命......"
這些年他對女兒的忽視,對侄子的偏心,此刻全涌上來。
"那是你侄子,不是薇薇該背的責任!"
我聲音發(fā)顫,"你要救他,自己去想辦法!"
我從老公何武林那里聽過太多他和大哥的往事。
七十年代末,家里住在城郊的磚瓦房,父母靠給工地搬磚供兄弟倆上學。
高考那年大哥把錄取通知書默默收進抽屜,轉(zhuǎn)身進了紡織廠三班倒。
我第一次在老相冊里看見大哥穿工裝的照片時,何武林指著照片說:"那時候他才十八,手掌比我現(xiàn)在還糙。"
大哥走得突然,肝癌確診到離世不過三個月。
記得出殯那天,懷孕七個月的嚴蘇蘇扶著靈堂門框直不起腰,何武林脫了西裝外套給她披上,轉(zhuǎn)頭塞給我兩百塊錢:"去給嫂子買點營養(yǎng)品。"
那之后他每周都要開車四十公里去嫂子家,幫忙修水管、輔導何曉亮功課,連孩子初中開家長會都是他去。
輪到我懷孕時,妊娠反應重得厲害,每天吐得站不起來。
何武林倒是想照顧,但廠里接了大訂單要趕工,我只能自己硬撐。
預產(chǎn)期前半個月,我蹲在地上收拾嬰兒衣服突然破水。
給婆婆打電話時,聽筒里傳來麻將聲,她只說:"自己打個車去醫(yī)院,我這把牌不能下桌。"
在產(chǎn)房疼了整整十個小時,何武林在手術室外急得直轉(zhuǎn)圈。
等護士抱著孩子出來,婆婆掀開襁褓看了眼,把包被重新裹緊:"又是賠錢貨。
曉亮明天要參加奧數(shù)比賽,我得回去給他燉雞湯。"
說完把保溫桶往何武林手里一塞,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躺在病床上,看著天花板的白熾燈發(fā)呆,聽見何武林小聲說:"別聽她的,咱閨女多好。"
可眼淚還是不受控制地流進了耳朵里。
從薇薇出生到現(xiàn)在,換尿布、喂奶粉、輔導功課,這些事全是我一個人在做。
何武林的手機相冊里存著何曉亮從小學到初中的獎狀照片,卻連女兒幼兒園表演節(jié)目的視頻都沒拍過。
去年家長會,我在家長簽到本上找了半天,發(fā)現(xiàn)何武林只簽過何曉亮的名字。
記得薇薇六歲那年學校組織春游,她提前一個星期就開始盼著爸爸能請假陪她。
那天早上她特意穿上新買的紅裙子,站在門口等了半個多小時。
最后我只能蹲下來,擦掉她眼角的淚:"爸爸廠里臨時加班,媽媽陪你去好不好?"
她低頭揪著裙擺小聲說:"可是何曉亮哥哥的爸爸就請了假。"
這句話像根刺,扎得我眼眶發(fā)燙。
隨著女兒長大,她越來越懂事。
有次我下班回家,看見她蹲在門口給流浪貓喂食,聽見腳步聲慌忙把零食袋藏到背后:"媽媽別告訴爸爸,他說家里不許養(yǎng)貓。"
那一刻我才發(fā)現(xiàn),她早就明白爸爸的偏心,卻還在小心翼翼地維護著這份搖搖欲墜的親情。
這些年家里的水電費、學費,全靠我在廣告公司跑業(yè)務的收入撐著。
何武林每月工資都交給婆婆,只給我兩千塊家用。
有次換季想給薇薇買件羽絨服,翻遍衣柜發(fā)現(xiàn)她還穿著兩年前的舊外套。
我給何武林打電話說這事,他在電話那頭支支吾吾:"曉亮考上重點高中要買學習資料,媽說手頭緊......"
說不心寒是假的。
可每當夜深人靜,看著女兒熟睡的側(cè)臉,想著這些年磕磕絆絆也熬過來了,又覺得沒必要撕破臉。
只要他們別太過分,我就當守著個有名無實的婚姻,至少薇薇還有個完整的戶口本。
只是每次看見何武林開著車往嫂子家去的背影,心里總會泛起股說不出的滋味,像吞了團化不開的棉花。
那天在菜市場買魚時,賣菜的張嬸拉住我:"聽說你家何武林最近總往醫(yī)院跑?"
我這才知道,何曉亮確診了尿毒癥。
回家路上我特意繞去蛋糕店買了女兒愛吃的草莓千層,想著丈夫多日未歸,難得回來聚聚。
廚房燉著排骨時,防盜門終于響了。
何武林進門就把公文包扔在沙發(fā)上,領帶歪歪斜斜地掛在脖子上。
薇薇眼睛亮起來,剛喊了聲"爸",他就一屁股坐下,筷子戳著碗里的紅燒肉:"老婆,小輝這病得換腎。"
我夾菜的手頓在半空。
窗外的陽光斜斜照進來,在他臉上投下道陰影。
"醫(yī)生說直系親屬配型成功率高,薇薇不是正好17歲......"
他話沒說完,我手里的筷子"啪"地折斷在碗里。
"你瘋了?"我聲音發(fā)顫,指甲掐進掌心,"薇薇體質(zhì)弱,體育課跑八百米都要暈倒,你讓她捐腎?"
何武林把筷子重重一放,瓷碗在桌上磕出悶響:"當年要不是我哥讓學,我能有今天?現(xiàn)在他兒子救命,你就這么絕情?"
廚房傳來高壓鍋的噴氣聲,我轉(zhuǎn)身關火時,看見水池里還泡著早上給薇薇煮的中藥。
那些深褐色的藥汁,突然刺得眼睛發(fā)酸。
回到客廳我從床頭柜翻出存折,上面的數(shù)字還帶著這些年加班的體溫:"這里有15萬,是我攢的。"
何武林沒接,手指關節(jié)敲著茶幾:"錢能救命嗎?你別這么自私。"
窗外傳來放學鈴聲,我聽見樓道里有孩子的腳步聲壓低聲音說:"這事沒得商量。"
他猛地站起來,茶幾上的水杯晃了晃,水濺在存折上:"你今天必須給個準話!"
冷戰(zhàn)的第23天,我在女兒房間疊衣服時,聽見防盜門響。
何武林站在玄關換鞋,羽絨服上沾著細碎的雪,手里拎著兩盒糕點:"蘇蘇說周末請你吃飯,她特意做了你愛吃的糖醋排骨。"
我捏著衣架的手緊了緊。
客廳墻上的電子鐘顯示晚上八點十七分,正是女兒晚自習回家的時間。
這些年他從記不得女兒放學幾點,卻總記得嫂子家的晚飯時間。
"她倒有心。"我把疊好的毛衣放進抽屜,"當年我月子里想吃口熱乎的,她怎么沒想到請我?"
何武林的臉沉下來:"你就記著這些小事?蘇蘇這些年一個人帶孩子不容易,你就不能......" "不能什么?"
我猛地轉(zhuǎn)身,衣架撞在衣柜門上發(fā)出脆響,"讓我女兒拿命去還?"
最終還是去了。
推開門廚房飄來糖醋汁的酸甜味。
何武林系著藍白格圍裙,正幫嚴蘇蘇切蔥花。
她站在灶臺前翻炒,鬢角的碎發(fā)被熱氣熏得微微發(fā)亮,"弟妹來了,快坐。"
聲音還是那么輕柔,和當年在靈堂哭到沙啞的女人判若兩人。
"去陽臺幫我拿下圍裙吧,這里油煙大。"何武林頭也不抬地說。
我推開玻璃門,冬日的冷風灌進來,晾衣繩上的圍裙被吹得輕輕搖晃。
拿下圍裙抖落浮灰時,兩張紙輕飄飄地掉在地上。
彎身去撿的瞬間,膝蓋重重磕在瓷磚上。
第一張是何曉亮的病歷單,診斷日期赫然寫著三個月前——比何武林告訴我確診的時間早了整整兩個月。
第二張是親子鑒定報告,父親欄的名字被圓珠筆反復涂畫,露出底下洇開的墨跡:何武林。
廚房的抽油煙機嗡嗡作響,我攥著那兩張紙,指甲幾乎要掐進掌心。
何武林正幫嚴蘇蘇盛湯,瓷勺碰在碗沿發(fā)出清脆的聲響。
“何武林,你給我過來!”我的聲音像是從胸腔最深處擠出來的,帶著連自己都陌生的尖銳。
他轉(zhuǎn)身時還帶著不耐煩:“你又......”話沒說完,我已經(jīng)沖過去扯開他,揚手就是一巴掌。
嚴蘇蘇尖叫著摔在瓷磚地上,鍋鏟當啷一聲滑進湯里。
何武林踉蹌兩步站穩(wěn),額角青筋暴起:“李娟!你鬧夠沒有?”
我看著他蹲下身把嚴蘇蘇摟進懷里,她沾著油漬的圍裙下擺掃過我的腳面。
這些年的委屈突然都涌上來,喉嚨像被滾燙的湯堵住。
“看看這是什么!”我把紙甩在他臉上,紙張輕飄飄落在冒著熱氣的湯碗里,“這么多年,原來你養(yǎng)的是自己的種!”
何武林撿起泡軟的紙,手指開始發(fā)抖。
嚴蘇蘇突然放聲大哭:“不是這樣的......”但他已經(jīng)僵在原地,臉色比瓷磚還白。
“當年你哥走的時候,我......”他張了張嘴,聲音卻像卡在喉嚨里的魚刺,“我真的對不起你......”
“別碰我!”我后退兩步躲開他伸過來的手,玄關處掛著的全家福在燈光下晃了晃,照片里的笑容刺得眼睛生疼。
“離婚協(xié)議我會寄到你單位。”轉(zhuǎn)身時踢翻了門口的拖鞋,卻懶得彎腰去撿。
寒風灌進衣領的瞬間,眼淚終于不受控制地掉下來。
原來那些年深夜不歸的加班,那些永遠給何曉亮的偏愛,那些對薇薇的忽視,早就寫滿了答案。
我摸出手機給女兒發(fā)消息:“晚上想吃什么?媽媽帶你去吃火鍋。”
三個月后在民政局,何武林的手還在抖。
工作人員問他是否自愿離婚時,他抬頭看我,眼神里有懊悔也有解脫。
走出大門時,陽光照在身上,我深吸一口氣,把離婚證書放進包里。
手機響起女兒發(fā)來新畫的漫畫,畫里兩個小人手牽手,頭頂飄著朵彩虹。
得知真相那天,薇薇正坐在書桌前寫作業(yè),臺燈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長。
我握著滾燙的茶杯,斟酌著措辭:“薇薇,爸爸他……其實何曉亮是他的孩子。”
筆尖在紙上劃出長長的歪線,她握著筆的手指關節(jié)發(fā)白,半天沒抬頭:“媽,我早就猜到了。” 我愣住了。
她放下筆從抽屜深處摸出張皺巴巴的作文紙,題目是《我的爸爸》,卻只寫了半行就被涂得漆黑。
“小學開運動會,別的同學爸爸都來加油,他說要給何曉亮哥補課。”
她聲音很輕,像在說別人的事,“后來我就不盼了。”
接下來的日子,薇薇變得格外沉默。
放學回家就把自己關在房間,連最愛的漫畫書都不看了。
有次半夜起夜,我看見門縫里透出微光,她正對著窗戶發(fā)呆,手里攥著幼兒園時和何武林的合照。
聽見腳步聲,她慌忙把照片塞到枕頭底下,說在背單詞。
直到收到離婚判決書那天,她突然把自己的書包倒空,把所有印著卡通圖案的文具都扔進垃圾桶。
“這些都是他買的。”她咬著嘴唇,眼眶通紅,“我不要了。”我想抱她,卻被她躲開了。
過了半個月,她主動提出要改名字。
我們坐在派出所的辦事大廳,她盯著電腦屏幕認真地說:“我想隨您姓,叫李薇。”
工作人員敲鍵盤的聲音里,我看見她肩膀微微發(fā)抖,卻始終沒讓眼淚掉下來。
回家路上她突然牽住我的手,手心全是汗:“媽,以后就我們倆了,我會保護你。”
何武林是在家長會通知單上發(fā)現(xiàn)女兒改名的。
那天他舉著單子追到學校門口,臉上帶著久違的焦急:“薇薇,你怎么……”
話沒說完就被李薇打斷,“我現(xiàn)在叫李薇,以后別來學校找我。”
他僵在原地,手指反復摩挲著通知單上的“李”字。
回家后給我打電話,聲音帶著壓抑的怒氣:“孩子改名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跟我商量?”
我望著廚房忙碌的女兒,她正踮腳夠高處的調(diào)料罐,馬尾辮隨著動作輕輕晃動。
“這是薇薇自己的決定。”我壓低聲音,“你現(xiàn)在沒資格管。”
之后何武林又來過幾次,每次都被李薇拒之門外。
有次下著大雨,他站在單元樓下喊女兒的名字,聲音被雨聲泡得發(fā)悶。李薇趴在窗臺上看了會兒,默默拉上窗簾。
第二天我在門口發(fā)現(xiàn)把濕漉漉的傘,傘柄上還掛著超市促銷送的卡通掛件——是女兒小時候最喜歡的款式。
何武林開始頻繁發(fā)消息,說想補償女兒,愿意出更多撫養(yǎng)費。
李薇看都不看就刪掉,卻在某天半夜突然坐起來,抱著膝蓋說:“媽,他要是真在乎,以前怎么不叫對我的名字?”
黑暗中我摸到她臉上冰涼的淚痕,輕輕把她摟進懷里。
最后一次見面是在法院門口,何武林試圖拉住李薇的胳膊,被她甩開了。
“別碰我。”她后退半步,眼神里滿是防備,“我不欠你什么。”
何武林的手懸在半空,嘴唇動了動,最終什么都沒說。
看著他失魂落魄的背影,李薇突然笑了一聲,轉(zhuǎn)身時馬尾辮掃過我的手背,帶著少女獨有的倔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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