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7月,廣西隆林東王壩的39戶村民不得不適應另一種生活。
壩子最近的航拍圖片里,喀斯特地貌獨有的峰林圍起一大片碧綠的“湖水”,看上去是一幅經典的南國山水畫面。但把圖片放大,就會發現“湖水”邊緣像積木一樣的白色樓房。有些只有頂樓露出水面,難以窺見還有幾層隱藏在水下。
半月前,這里還是塊盆地,如今卻變成了“水鄉”。自6月末起,當地暴雨不斷,地下暗河水位上漲。到7月初,水從地下倒灌而出,先是沒過田埂,然后漫上公路,再一步步逼近山腳下的樓房。一周后,盆地儼然變成了一個小型水庫,最深處超過16米,相當于五層樓高,壩子88戶房屋里有39戶被淹。
這是場無聲的“洪水”,沒有咆哮,沒有渾濁的泥流。因為缺少地表徑流排水,它的消退也像來時一樣緩慢——當地水利局預測,如果沒有新降雨,東王壩的積水要到10月才能排干。
就這樣,原本生活在旱地上的村民扎起竹筏,開始出門就要撐船的日常。
航拍被洪水圍困的東王壩。圖源:網絡截圖
淹水
6月28日深夜,云南廣南縣的一處簡易的工棚里,45歲的楊清(化名)收到160公里外的老家——廣西隆林各族自治縣克長鄉東王壩傳來的消息:“壩子(我國西南地區對山間小盆地或河谷平原的俗稱)下大雨,要漲水了。”
起初,楊清沒太在意群里發來消息。這個時節的雨,他早見慣了。大雨通常急一陣、歇一陣,下個兩三天便收場。更何況喀斯特群山懷抱中的東王壩,雖然地勢低洼,但溶洞密布,地下河網絡縱橫交錯。壩子南邊有一處天然的消水洞(地下暗河出入口),平日里地表雨水通過消水洞排入地下河,“不會有什么大問題。”
但這次不一樣。東王壩所在的聯合村,村黨支部副書記任泊汪首先察覺到異常:“往年雨季,水最多漫過最低處的十幾畝地。可這次,雨一場接一場,壩子里積水一天天上漲。”
楊清的淡定很快被另一條群消息打破:“壩子淹水了,在外地的趕緊回來搬東西。”6月30日中午,楊清和妻子向老板急忙請了假,買了兩張當天回家的車票。
楊清記得,6月30日傍晚6點到家時,壩上的雨下得正急,“像水倒下來一樣。”村口那條平靜的小河,此刻已漫過公路邊的石墩。
氣象數據記錄下這場落在克長鄉的降雨:6月30日至7月1日,24小時內,該區域降雨量達到145.8毫米。隆林縣水利局副局長陳座宏記得,整個6月,全縣總降雨量才408.1毫米。
上游來水裹挾著持續傾斜的降雨,一同涌進克長鄉東王壩的3個消水洞。陳座宏提到,這幾個消水洞的洞口直徑從幾米到十幾米不等。
很快,地下河就“喝飽”了,飽脹的“喉嚨”開始劇烈反芻——地下河水被封在地下巖層或溶洞中,因地形高差形成“有壓狀態”,水從洞口反向噴涌,如同擰開的高壓瓶蓋一般。
地下水從消水洞口倒灌進壩子,逐漸漫過田埂、道路,一步步淹向房屋。來不及收割的莊稼直接浸泡在水里,村里的小隊長楊正勇估算,東王壩至少有400畝農田被淹,“里面全是村民們4、5月種下去的玉米和稻谷。”
更讓村民憂心的是房子。壩子上的房屋,大多依山而建,錯落分布在山腳下的平坦地帶。這些房子多是三層高的小樓房,順著公路整齊排開,“這樣不管是出門趕路,還是去田里干活,都方便。”
楊清家三層半房子在村子最下頭,緊挨著穿村而過的那條河。2018年蓋這房子時,楊清特意選了有巖石的地基,“怕泥巴松,房子會沉。”一層是客廳和廚房,二層住人,三層堆著糧食和農具。政府給了點補貼,自己借了8萬多,加上賣牛和打工攢的錢,才一點點蓋起來。2022年加建到三層半時,他站在樓頂往下看,那一刻,他確信這個家足以抵擋任何風雨。
被洪水淹沒前的東王壩。受訪者供圖
然而,一場洪災輕易就擊碎了這份確信。7月4日那天,楊清眼看著大水漫進屋內。有媒體報道,從7月4日起,東王壩區水位開始明顯抬升。小隊長楊正勇記得,“速度最快的時候,水位一天就漲了60公分。”
不久后,東王壩陷入圍困,39處房屋被淹,成為受“水淹壩”災害影響最嚴重的壩子之一,積水最深處超過16米。四周的喀斯特群山依舊矗立,山腳下的田埂、道路卻全被淹沒,原本錯落分布的房屋,如今多半沒入水中,像一座座孤島。發黃的積水沉淀了幾天后,透出碧綠色。村莊的輪廓被徹底抹平,換作一片澤國。
被水淹后的東王壩。圖源:網絡截圖
撤離
7月4日上午,積水漫進一層大廳時,楊清和妻子決定不再等待。夫妻兩人把冰箱、稻谷、玉米往三樓搬,14歲的小兒子在旁邊遞繩子。此后一家六口人,只撿了幾件簡單的衣物,背上維系生存的米面糧油,牽著兩匹馬,就撤向百米開外、地勢略高的老屋。
“老屋是20多年前蓋的,現在成了救命的地方。”那是一棟磚瓦砌起來的平房,房內的木頭梁子已被煙火熏得發黑,房頂漏了好幾個洞。楊清找來大塊的塑料布,仔細糊住老屋漏雨的屋頂,又在屋旁搭了個更簡陋的棚子,讓那兩匹馬有個避雨的地方。
和楊清一同撤離的,還有同村的百余名村民。人群中,有人把摩托騎上山坡,背著一蛇皮袋衣服、鋪蓋,趕著一群雞鴨投奔親戚;有的把豬和牛羊牽到高處,尋塊平地支起帳篷,當作臨時住所,篷外搭個灶臺用來燒水做飯,再找一處空地圍起來,蓋塊篷布,遇上下雨天就把牲畜趕進棚窩。
常年與水患過招,東王壩的居民已經熟悉了這個對手。
任泊汪回憶,積水漫過田埂后,就有村民割下還未成熟的玉米稈,用來喂牛;壩子里主要交通道路被淹時,就有村干部帶著村民一同砍掉山坡的草、鋪石頭,開辟出一條山間應急的小道;上漲的水位逼近變壓器時,壩子里的電源就被切斷了。
至此,東王壩迎來了24年來最高的水位,這里的生活也開始變得原始。
停電后水也斷了,燒水做飯全靠燒柴火,政府的救援物資船每隔兩三天會靠岸:礦泉水、大米、蔬菜、豬肉,還有一包蠟燭。“肉當天就得吃完,不然放不住。”悶熱潮濕的天氣,讓身體變得黏膩難耐。入夜,一家六口擠在老屋的地鋪上,“蚊子多得能吃人,難睡個好覺。”
當地政府正在發放救災物資。受訪者供圖
電成了奢侈品。唯一的解決辦法是,帶著全家人的手機和充電寶,走40分鐘山路或騎上摩托,去鄰近未被淹的村子“蹭電”,充滿電再帶回來。
洪水圍困之下,東王壩的村民維系著日常的秩序。天蒙蒙亮,楊清便撐起新扎的竹筏,劃行近一個小時,去遠處未被淹沒的坡地割取新鮮的草料喂馬。有牽掛鎮上生意的村民,也劃著竹筏,早出晚歸。
往年此時正值農忙。本該扛著鋤頭除草、背著噴霧器打藥、推著肥料往田埂上趕的村民們,如今多半待在家里,偶爾三兩個聚在一起閑聊,打發這“難得”的清閑。只是話頭總繞不開那場大水帶來的損失,有人蹲在地上抽著煙嘆氣:“春季播下去的玉米、稻谷,加上買肥料的錢,一家上萬塊都搭進去了,這下全打水漂了。”
旁邊也有看得開的:“錢沒了再掙,只要房子還在,人平平安安的,比啥都強。”
東王壩被洪水淹沒前的土地。受訪者供圖
水退
壩子上一次遭遇如此嚴重的內澇是在2001年。楊清記得,24年前的那場洪災,幾乎淹沒了村里所有一層高的磚瓦房。他家的老屋子因建在高處,逃過一劫。當時,趕來救援的工作隊也被困在壩子里,在他家住了一個多月。
后來,村民們蓋新房子,習慣把房子的地基打在巖石上。有的村民還在房子底部建一層架空層,平時用來養雞鴨。遇上汛期壩子積水,就把雞鴨趕到高處。“如果遇到洪災,水不容易灌進房子里,房子地基也不容易被沖垮。”
這次水災嚴重程度顯然再次超出了東王壩村民的預期。
“壩子里的水什么時候能退?”這兩日,常有村民向任泊汪打聽這些消息。但得到的回復往往并不樂觀。陳座宏向新京報記者解釋,從7月13日起,東王壩的強降雨暫時停歇,但上游仍有水持續流入東王壩。經初步測算,東王壩積水近500萬立方米,相當于一座小型水庫。
變化發生在7月15日。當天東王壩水位首次出現明顯下降,“光7月15日一天回落了40厘米。截至16日,水位相比最高時已下降1米。陳座宏預測,具體退水情況視雨情而定。如果不再出現強降雨,東王壩積水完全消退需要約三個月。”
中國科學院亞熱帶農業生態研究所研究員聶云鵬長期關注中國西南地區喀斯特生態環境,他和團隊曾提出“地下水洪水”的概念。
與常規洪水不同,地下水洪水可能持續數月。聶云鵬指出,這一現象主要由三方面原因造成:其一,地下水位漲落緩慢,難以迅速排泄;其二,內澇常發生于雨季,降雨頻繁,水位常有起伏;其三,地下排水空間受限,缺乏像地表那樣的河道和溝渠,更多是巖石、溶洞等天然障礙物。并且,在防范手段上,傳統的修堤等措施對地下水洪水幾乎無效。
他表示,地下水洪水是一個具有“歷史性”的問題,如今仍沒有簡單有效的治理方案。目前條件下,關鍵在于早期預警,最大限度減少損失。
7月15日傍晚,東王壩飄起細雨,楊清再次撐起竹排,習慣性地劃向自家樓房的方向。水面似乎有了變化,他瞇起眼,仔細辨認——二樓那扇被洪水完全吞沒的窗戶,此刻,窗沿露出了水面。
楊清暫時擱置了回云南打工的計劃。他和妻子在外地,四個孩子,三個初中,一個高中,都留在老家讀書,平日寄宿。如今暑假,孩子們的吃穿住行都懸著,他放不下。
眼下,他和東王壩的村民們只祈禱大水能在9月前退下去,重新在地里種上小麥和油菜。
新京報記者 熊麗欣 徐鳴
編輯 楊海 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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