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嵩 攝影 趙丹丹 寫文

黎夏的渝辰農場就在重慶渝北區木耳鎮，遮陽網覆蓋的四個藍色大棚，孤獨地矗立在一片洼地中。通往農場的小徑上，黃色的萱草花在烈日下開得潑辣。

在大棚的邊上，俯身勞作了好一陣后，黎夏的媽媽吳美弟直起酸痛的腰，掏出手機，熟練地點開視頻通話。屏幕另一端，36歲的黎夏躺在用集裝箱搭成的家中，用鼠標點開了軟件，查看剛種下的新一茬芹菜。

7月12日，重慶市渝北區木耳鎮石坪村，集裝箱改造的小屋里，黎夏躺在家中的護理床上。這里既是病房，也是整個農場的中控室。

時光倒回到36年前。同樣的山城暑熱里，家人翻遍字典，鄭重地為新生兒子的名字圈定了“夏”字——那是萬物瘋長、生命最為葳蕤勃發的季節。直到又過了幾個夏天，噩耗卻突然而至。

“醫生只搖頭說治不好。”吳美弟坐在兒子床邊，細致地掰開一粒藥片。殘酷的真相，是黎夏自己在20歲時，對著冰冷的電腦屏幕，一行行對照癥狀，最終確認的。

他得的是一種被稱為“超級癌癥”的罕見病——杜氏肌營養不良癥（DMD）?；颊咄ǔＴ?-5歲左右開始發病，出現進行性肌無力，12歲左右失去行走能力，20-30歲左右會因為呼吸衰竭或心肌病而死亡，目前尚無治療方式。

黎夏的發病進程，也幾乎是照此發展。小時候還可以直立行走、自己吃飯的他，如今全身僅剩一根手指和一根腳趾能輕微活動，24小時依賴呼吸機維持生命。

7月12日，重慶市渝北區木耳鎮石坪村，黎夏正專注地盯著電腦屏幕，實時查看新栽種的芹菜。這個由他自主研發的智慧家庭農場，可實現對大棚24小時全程監控和自動化管理。

7月12日，重慶市渝北區木耳鎮石坪村，黎夏的手指雖然沒有力氣，但可以上下左右移動，使用軌跡球鼠標操作電腦。

7月12日，重慶市渝北區木耳鎮石坪村，黎夏通過腳趾上的傳感器對電腦進行操作。腳趾動一下，就相當于點擊一下鼠標左鍵。

“如果沒這病，我大概是個滿世界跑的‘旅行達人’。”黎夏的聲音隨著呼吸機的氣流一起擠出來，像即將溺水的人憋著最后一口氣在水里一樣，卻帶著一絲遙遠的向往：“我天生就喜歡親身體驗不同的城市，遇見不一樣的人。”

身體被禁錮6平方米的護理床上，思想卻可以環游世界。黎夏最喜歡的事，便是在網絡中漫游。一次偶然，黎夏在網上看到一個荷蘭博主介紹智慧農業和水培蔬菜，他一下子著了迷。于是，一個全身癱瘓的人幾乎是“異想天開”地決定創業了。

還好，黎夏最不缺的就是時間。他從最基礎的開始學習，自學無土化栽培、編程、電路設計等技術，設計出了一套自己能夠操作的電腦程序。

在家中陽臺嘗試種植生菜和上海青成功之后，2022年10月，一家人從城里的家搬進了集裝箱，從開荒干起。黎夏做設計，從網上找工人，媽媽和妹妹幫忙。在大學學工程造價的妹妹指揮著挖掘機修路、鋪管道、打井……終于，智慧農場建起來了。

床頭的電腦是黎夏“種地”的工具，他用軌跡球鼠標操控著電機、水泵、遮陽系統、溫濕度傳感器、pH值監測儀……而母親則是他的“機械臂”。遇到兒子無法操作的步驟，她就走進大棚，用手機為黎夏“現場直播”，黎夏再對應作出提示，由她現場操作完成。

吳美弟的日常被切割成以照顧黎夏和維護農場為主線的任務清單：吸痰、翻身、喂藥；調設備、修噴頭……就連所謂的睡眠也支離破碎，神經時刻繃緊——“我的睡眠，取決于黎夏的呼吸是否平穩?！眳敲赖苷f。護理床隔著一個簾子就是她的床，每一個夜晚，她都要數次被喚醒，為兒子翻身、清理呼吸道。

7月12日，重慶市渝北區木耳鎮石坪村，為方便操作、減小摩擦阻力，吳美弟特意戴上手套為黎夏撓癢。

7月12日，重慶市渝北區木耳鎮石坪村，吳美弟與黎夏在一起吃晚飯。她先將飯菜送入兒子口中，再自己吃下一口，如此往復。

7月12日，重慶市渝北區木耳鎮石坪村，吳美弟將生理鹽水注入量筒準備清洗吸痰工具。她表示：“這些護理方法都是兒子在網上學了教我的。”

黎夏的目光，常常穿透房間的束縛，投向集裝箱外的渝辰農場。渝即重慶，辰源自李白詩句“手可摘星辰”，寓意自己即使是星辰微光，也可熠熠生輝，實現自我人生價值。

芹菜，這普通卻充滿生機的蔬菜，也被他賦予了特殊的意義。“希望能趁自己還活著，做些有意義的事。運氣好的話，還能給家人留下一筆財富”。

對他而言，生命真正的重量與自由，并非來自肢體的奔放，而是心之所向的追尋與守護。

“就像人可以過兩個夏天?！崩柘哪曋聊簧夏瞧趧偡N下不久的芹菜田，聲音平靜而篤定：“第一次是出生，在重慶的酷暑里；第二次，是在這片田地里找到了活著的使命。”

7月12日，重慶市渝北區木耳鎮石坪村，黎夏床邊的呼吸機上擺放著病友母親的手作裝飾畫。

7月12日，重慶市渝北區木耳鎮石坪村，夜色籠罩的小屋亮著燈，吳美弟為黎夏睡前護理的身影映在一扇窗前，另一扇前則是靜默矗立的氧氣瓶。

7月12日，重慶市渝北區木耳鎮石坪村，吳美弟在大棚外，大棚內無土化栽培的芹菜正蓬勃生長。

來源：中國青年報客戶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