蟬鳴聲嘶力竭,午后的陽光如煙。
我印象中小辰光(小時候)的上海的夏天,不似今天這般難熬,動輒橙色、紅色高溫預警。那時候,我家住在靖宇東路待拆遷的“二萬戶”老房子里,隔一條馬路就是我的母校長白二村小學。這樣嘈雜卻充滿煙火氣的居民區,在金宇澄的《繁花》里是這么描述的:“二萬戶”由上個世紀五十年代蘇聯專家設計,滬東、滬西攏共建造約二萬間,兩層磚木結構,洋瓦,木窗木門,樓上杉木地板,樓下水門汀地坪。每個門牌十戶人家,五上五下,五戶合用一個灶間,兩個馬桶座位……
炎炎夏日,何以解憂?
那是空調尚未普及的年代,電風扇是上海家庭主要的降溫工具,可也要省電的。我記得天花板上的吊扇控制開關有五檔,但能開到三檔已經很了不起了,扇葉轉起來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到了傍晚,我就會被大人趕到門外的躺椅上乘風涼。家里門窗一緊閉,消毒水、殺蟲劑、花露水伺候。弄堂門口的躺椅、竹榻、涼席五花八門、各顯神通,老人家手里蒲扇一搖,有人“嘎訕胡”(聊天),有人讀上一會兒《新民晚報》,并慢慢有了“新民夜報,夜飯吃飽”的順口溜,“文化人”熱衷分享副刊《夜光杯》的故事。鄰居家有一對雙胞胎兄弟,比我約摸大一兩歲,總是赤膊上身,旁若無人地用鉛桶接自來水在門口沖澡。
地上的熱氣漸消。母親與我約法三章,她拿走我的拖鞋去沖洗,我要安分地坐在躺椅上看漫畫,可我禁不起小伙伴們的邀約,光著腳丫子就跑到小公園里玩耍,回來后徹底傻了眼。那冊《變形金剛》漫畫被母親撕得粉碎,顯然是對我的懲罰。那是我最愛的一集,名曰“真假擎天柱”。啊,多么痛的領悟,我惦念了好多年。
上海人解暑不靠西瓜,要的是一塊光明冰磚,一瓶正廣和鹽汽水。甚至,我還會期待35℃以上的高溫天,大人廠里停工了會發冷飲。父母會一加侖一加侖地把“冰霜”帶回家。冷飲竟是拿熱水瓶裝的,這場面對現在的孩子說來有些匪夷所思。雙胞胎的父親有時候會騎著自行車,用大棉襖包裹著,“批發”回來綠豆棒冰、赤豆棒冰。那時候的快樂很簡單,家里冰箱里有冰格子的,可以自制一些橘子水凍起來,冰塊咬在牙齒間咯嘣響,覅太嗲噢(太贊了)。
小辰光我貪玩電子游戲,以至于后來臉上多了副眼鏡。屋里頭殺蟲劑的味道還很濃郁,擋不住我和小伙伴跑回到電視機前,搶小霸王游戲機的手柄。“冒險島”的游戲仿佛打了一整個夏天,都沒能通關,大拇指常常都摁腫了,還要跟小伙伴爭論最后的BOSS究竟是牛頭還是馬面。
蜻蜓越飛越低,傍晚的雷聲隆隆。滬語童謠里唱,“落雨了,打烊了,小巴辣子開會了。”
有一陣子,游戲機被父母們很有默契地禁絕了,棋牌活動便此消彼長——兩個人對弈的叫“陸戰棋”,四至五個人就可以擺出“四國大戰”的陣勢來。臺風天要來了,不打緊,雨水嘩啦啦地澆下來,也不關心。直到天空突然暗下來,木頭窗框被風吹得乓乓響,直到一道閃電的白光劃破沉悶。地勢低洼的一樓很快被水淹了,大人們忙著通下水道,可孩子們還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暑假里,我們80后這代人鮮有去補課的。補什么課?上哪補去?不都是挨家串門,野在外頭抓蟋蟀、捉知了。直到快要開學了,才你抄我啊、我抄你的補暑假作業。雙職工家庭的兒女,常常是被鎖在家里的。上初中時,老房子拆遷,我們搬進了公寓房,每戶人家也多了一道鐵門,于是快樂減少一分,成長的煩惱卻多了起來。電視機里重復播放著《孽債》《西游記》和《新白娘子傳奇》。
回憶愈走愈遠,城市的變化日新月異。
2000年,表姐參加高考。酷暑實在難挨,家里終于安裝上了空調,托表姐的福,我再也沒有機會出門納涼了,也很多年再沒見過城市上空的北斗七星。偶爾青春期無病呻吟,便跑到定海橋去吹一吹黃浦江的晚風,回家寫上一篇莫名其妙的日記。我想模仿黑塞《克林索爾的最后夏天》的口吻,寫一段話作為文章的注腳——一個比上一年更熱情更無解的夏天開始了。這些炎熱白日雖然漫長,卻如旗幟般燃燒,在熊熊火焰中消逝。
小孩子們千萬不要著急長大,這道理以后你會懂。沒有什么過不去,只有無憂無慮的小辰光的夏天再也回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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