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結婚那天,我十六歲的繼子王晨,當著所有親戚的面,把他親爹的黑白遺像,端端正正地擺在了主桌我座位的正中間。
遺像上,他爸穿著警服,濃眉大眼,英氣逼人。照片下頭,壓著一張紙條,是王晨的字,一筆一劃,跟刀子刻出來似的。
紙條上寫著:“叔,咱家的主位,只有一個姓王的能坐。”
整個婚宴大廳,一百多號人,“嗡”的一聲,瞬間安靜得能聽見司儀額頭上的汗掉下來的聲音。
我媳婦李娟的臉,“唰”地一下就白了,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
我呢,穿著一身嶄新的西裝,胸口別著“新郎”的紅花,手里還端著準備敬各位長輩的酒。我就那么站在那兒,像個小丑,被釘在了所有目光的十字架上。
我知道,這小子是給我來個下馬威。
他不是在跟我宣戰。
他是在告訴我,在這個家里,我,老張,永遠都是個外人。
一
我叫張建軍,今年四十二。在西安城墻根底下,開了個小面館,賣咱老陜最愛的油潑面、biangbiang面。沒啥大出息,但手藝還行,養家糊口,餓不著。
我離過婚,沒孩子。一個人過了快十年,以為這輩子也就這樣了。
直到我遇見了李娟。
她是來我店里吃飯的客人。那天她心情不好,一個人,點了一大碗油潑面,一邊吃,一邊掉眼淚。那眼淚,一顆一顆,砸進那紅彤彤的辣子油里,看著就讓人心疼。
后來我才知道,她老公王偉,一年前因公犧牲了。王偉是個好警察,抓捕一個逃犯的時候,跟人搏斗,被捅了。
留下她和兒子王晨,孤兒寡母,日子過得難。
我跟她,就這么一來二去,熟悉了。
我心疼她,心疼她一個女人家,白天在單位要強顏歡笑,晚上回家還要面對一個處在叛逆期的、同樣沉浸在悲痛里的兒子。
我追了她一年。每天給她送飯,去她家修水管,換燈泡。我沒啥花花腸子,我就覺得,這么好的女人,不該一輩子都活在苦水里。
王晨,從一開始,就沒給過我好臉色。
我去他家,他要么把自己鎖在房間里,要么就戴著耳機,把音樂聲開到最大,當我是空氣。
我跟他說話,他從來都是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蹦。
“嗯。”
“哦。”
“不。”
我以為,孩子嘛,心里有坎兒,過不去。時間長了,人心換人心,總能把他那塊冰給捂熱了。
我太天真了。
我跟李娟結婚,他就是最大的阻力。
李娟跟我說,王晨把自己的房門上,貼滿了他爸的照片,還威脅她,說只要我敢進這個家門,他就從樓上跳下去。
最后,還是李娟的父母,把王晨叫過去,狠狠地訓了一頓,他才勉強點了頭。
我以為,他這是同意了。
沒想到,他在婚禮上,給我準備了這么一份“大禮”。
二
那天的婚宴,最后是怎么收場的,我已經記不清了。
我只記得,我當著所有人的面,默默地走到主桌,把那張遺像,小心翼翼地捧了起來。
我對著照片,深深地鞠了一躬。
然后,我對王晨說:“晨晨,你爸是英雄,叔佩服。這個位置,該他坐。”
說完,我給自己在旁邊加了張椅子,就那么坐下了。
那頓飯,我吃得食不知味。
新婚之夜,李娟抱著我,哭得跟個淚人似的。
“建軍,對不起,對不起……是我的錯,是我沒教育好孩子……”
我拍著她的背:“不怪你。也別怪孩子。他爸剛走,他心里難受,我懂。”
話是這么說,但我心里,像被壓了一塊大石頭。
婚后的日子,我成了王晨的眼中釘,肉中刺。
他拒絕叫我“爸”,連“叔”都很少叫,大多數時候,都是“喂”。
我給他買的新球鞋,他轉頭就扔進了垃圾桶。
我給他做的早飯,他看都不看一眼,揣著倆饅頭就去上學。
有一次,我花了一個月功夫,托人從外地給他淘了套他最喜歡的漫畫,絕版的。我以為,他會高興。
他接過那套漫畫,翻都沒翻,當著我的面,一頁一頁,撕得粉碎。
“我爸的東西,我自己會買。用不著你這個外人,假好心。”他看著我,眼神里全是挑釁和鄙夷。
我媳婦李娟,被夾在中間,左右為難,人都憔悴了一大圈。
她會因為王晨的無理取鬧,去訓斥他。結果就是母子倆大吵一架,王晨好幾天不回家。
她也會因為我的忍讓,抱著我說:“建軍,委屈你了。要不,咱……咱別過了,我不能這么拖累你。”
每到這個時候,我就會把她摟得更緊。
“說啥胡話呢?咱是兩口子,有啥事,一起扛。”
我總覺得,我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還能跟一個十幾歲的半大孩子計較?他不懂事,我得懂。
日子,就在這種壓抑又擰巴的氛圍里,一天天過去。
我像一個入侵者,小心翼翼地在這個家里,尋找著自己的立足之地。
我每天最早起,最晚睡。我包攬了所有的家務活。我把李娟和王晨,伺候得像兩個“大爺”。
我的面館,生意還不錯。掙的錢,除了日常開銷,我全都交給了李娟。
我沒給自己買過一件新衣服。王晨身上的名牌球衣,換了一件又一件。
我以為,我做的這一切,王晨能看到。
我還是太天真了。
三
王晨上高二那年,在學校跟人打架,把人腦袋打破了。
老師一個電話,把我叫到了學校。
李娟那天正好去外地出差了。
我趕到教導處的時候,王晨正跟個斗雞似的,梗著脖子,一臉的不服氣。對面站著個比他高半頭的男孩,和男孩的家長。
我點頭哈腰地給人賠禮道歉,又是說好話,又是承諾賠償。
那家長不依不饒,指著王晨的鼻子罵:“沒爹教的野孩子!”
我當時火就上來了,一步跨過去,擋在王晨身前。
“這位大哥,說話客氣點!孩子打架,是我們的不對,我給你賠禮道歉。醫藥費,誤工費,營養費,我們一分不少地賠。但你罵人,就不對了。”
那家長被我的氣勢鎮住了,沒再多說。
我領著王晨,從教導處出來。
一路上,他一言不發。
我以為,經過這件事,我們倆的關系,能緩和一點。
晚上,我聽見他在房間里,跟他媽打電話。
“媽,你趕緊回來吧!我受不了了!他今天去我們學校,全校同學都看見了!他們都在背后笑話我,說我找了個賣面的后爹!我爸是警察,是英雄!他算個什么東西!你讓他滾!讓他從我們家滾出去!”
他的聲音,歇斯底里。
我站在門外,渾身的血,一點點變涼。
原來,我為他出頭,在他眼里,是讓他丟人。
原來,我這個“賣面的”,是他人生里的一個污點。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對這段婚姻,產生了懷疑。
我圖什么呢?
我圖一個家。可在這個家里,我卻連個站的地方都沒有。
四
壓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家里的錢,開始丟了。
一開始是幾十,后來是一百,兩百。
我放在錢包里的現金,總會莫名其妙地少。
我心里跟明鏡似的,知道是誰拿的。這個家里,除了我們仨,沒外人。李娟不是那種人。
我沒聲張。我只是覺得,心,疼得厲害。
我不是心疼那點錢。我是心疼,這孩子,怎么就長歪了。
我跟李娟談了一次。
我還沒開口,她就先哭了。
“建軍,我知道,是晨晨拿的。你別怪他,他最近跟他那幫同學,學著去網吧了。他也是……也是心里苦,沒地方發泄。”
“我來跟他說,我把錢補給你。”
“娟兒,這不是錢的事。”我看著她,“這孩子,咱得好好管管了。他已經不是小孩子了。”
“管?怎么管?”李娟的情緒也激動起來,“你讓我怎么管?他爸不在了,他覺得天都塌了!他恨我,他更恨你!我稍微說他兩句,他就拿他爸出來說事!我能怎么辦?我欠他的!我們都欠他的!”
“我們欠他的?我欠他什么了?”我也來了火,“我起早貪黑,我掙錢養家,我把他當親兒子一樣伺候著!我欠他什么了?就因為我不是他那個英雄爹?就因為我是個賣面的?”
“我告訴你李娟,在這個家里,我受的委屈,比他多得多!”
我們倆,結婚三年來,第一次,吵得這么兇。
吵到最后,兩個人都精疲力盡。
李娟抱著膝蓋,坐在沙發上,無聲地流淚。
我看著她,心里的那股火,慢慢熄了下去,剩下的,全是灰。
是啊,我跟她吼什么呢?她才是最難的那個人。
我站起來,回到房間,默默地從柜子里,拿出一個小小的旅行包。
我把我的幾件換洗衣服,塞了進去。
我不想離婚。
我只是,太累了。我想離開這個地方,哪怕只有幾天,讓我喘口氣。
五
我拉著包,走到門口。
王晨正好從房間里出來,看見我手里的包,他愣了一下,隨即臉上露出了一絲快意的冷笑。
“喲,這是干啥去啊?受不了了?準備滾蛋了?”他語氣里的嘲諷,像淬了毒的釘子。
擱在平時,我可能就忍了。
但那天,我沒有。
我看著他,看著這個我努力了三年,卻依舊沒能走進他心里的少年,我忽然覺得,一切都該結束了。
我把他拉到沙發上,讓他坐下。
我從錢包里,掏出一張銀行卡,放在他面前。
“王晨,叔不走了。”我平靜地看著他,“叔今天,跟你交個底。”
“這張卡里,有二十萬。是你爸……犧牲后,隊里給的撫恤金的一部分。你媽一直沒告訴你,這筆錢,她一分沒動,她說,要留著給你以后娶媳婦用。”
王晨愣住了。
“你可能一直覺得,你媽這么快就找了我,是背叛了你爸。你覺得,是我,一個賣面的,貪圖你家的錢,貪圖你媽,才死皮賴臉地住進來。”
“可你知不知道,你爸走的時候,除了榮譽,什么都沒留下。他還欠了外面十幾萬的債。是你同學的家長,做生意,他拿自己的名義給人做的擔保。人跑了,債,就落在了你媽頭上。”
“你媽一個女人家,那段時間,天天被人堵在門口要債。她沒跟你說,她怕你擔心,怕你受不了。”
“那十幾萬,是我還的。用我這些年開面館,一碗一碗賣出來的錢,還的。”
“我不是想跟你表功。我就是想告訴你,我跟你媽在一起,不是圖你家什么。你家,除了你們娘倆,啥都沒有了。”
“我圖的,就是你們娘倆。”
“我沒你爸那么偉大,他是個英雄。我就是個普通人,就是個賣面的。我想有個家,我想讓你們娘倆,以后別再受人欺負,能過上安穩日子。”
“我努力了三年,我把你當親兒子待。我給你買最好的,給你做你最愛吃的。你打架了,我豁出去跟人理論。我以為,人心都是肉長的,我捂了三年,怎么也該有點溫度了。”
“可我錯了。”
“在你心里,我永遠都是那個外人,那個搶了你爸位置的、讓你丟臉的后爹。”
我站起來,把那張銀行卡,塞到他手里。
“晨晨,叔累了。真的。你贏了。”
“這個家,我退出了。以后,你跟你媽,好好過。你是男子漢了,該學著,照顧你媽了。”
說完,我沒再看他,拉開門,走了出去。
身后,一片死寂。
六
我回了鄉下的老家。
我在那個破舊的老院子里,待了三天。
三天里,我誰的電話都沒接。
我就是想,一個人,安安靜靜地待著。我想,我跟李娟,可能真的要完了。
我甚至開始盤算,面館轉出去,能賣多少錢。那筆錢,留給他們娘倆,應該夠他們撐一陣子了。
第三天下午,我正坐在院子里發呆。
院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
我回頭,看見了王晨。
他一個人來的。風塵仆仆,頭發亂糟糟的,臉上還有點臟。
他看著我,嘴唇動了動,想說什么,又沒說出來。
我們倆,就那么隔著一個院子,對視著。
過了很久,他才悶悶地開口,聲音有點啞。
“我……我媽讓我來叫你回家。”
“她說,她要是沒有你,她也活不下去了。”
他又從口袋里,掏出那張銀行卡。
“這個,還你。”他把卡放在院子里的石桌上,“我……我以后,不要錢了。我會好好讀書。”
我看著他,看著這個第一次在我面前,顯得有些手足無措的少年,我心里,最硬的那塊地方,突然就軟了。
我沒說話。
他站在那兒,搓著衣角,顯得很尷尬。
院子里,又陷入了沉默。
“那個……”他又開口了,眼神躲閃著,不敢看我,“我……我來的時候,沒吃飯。有點餓了。”
我看著他。
“想吃啥?”
“油……油潑面。”他聲音小得像蚊子哼哼,“多……多放辣子,多來點醋。”
結局
我帶著王晨,回了西安。
一路上,他還是不怎么說話。但那堵看不見的墻,好像,沒那么厚了。
回到家,李娟抱著我,哭得稀里嘩啦。
日子,好像又回到了從前,但又好像,什么都不一樣了。
王晨,不再叫我“喂”了。他開始叫我“叔”。
他會把他換下來的球鞋,自己刷干凈。
他會把他碗里的肉,夾到我碗里,說:“叔,你吃,你一天到晚在店里,辛苦。”
他再也沒去過網吧。每天放學,就按時回家,寫作業。
他的成績,開始一點點往上走。
半年前,他考上了大學。是西安交大,很好的學校。
拿到錄取通知書那天,他喝了點酒。
他端著酒杯,走到我面前,臉喝得通紅。
“叔,”他說,“這杯酒,我敬你。”
“以前,是我不懂事。你別往心里去。”
“其實,我撕你那套漫畫的時候,我后悔了。我半夜,偷偷把那些碎片,從垃圾桶里撿回來,想拿膠水粘上,可粘不上了。”
“還有,你去我們學校那次,我嘴上說你丟人。可我心里,特得勁。我跟我們班同學,吹了好幾天的牛。我說,看見沒,那是我爸!誰敢欺負我,我爸饒不了他!”
他一口把杯子里的酒干了,眼淚,流了一臉。
“叔,這些年,謝謝你。”
我看著他,也紅了眼眶。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什么都沒說。一個“謝”字,就夠了。
前幾天,是王偉的忌日。
我們一家三口,去陵園看他。
王晨把他大學的錄取通知書,放在了他爸的墓碑前。
他跪在那兒,磕了三個頭。
“爸,我長大了。我考上大學了。”
“家里,都挺好的。媽……也挺好的。”
他頓了下,回頭看了我一眼。
“張叔……他人不錯。對我,對咱媽,都挺好。他做的油潑面,可好吃了,跟你做的一個味兒。”
“您在那邊,放心吧。”
回去的路上,夕陽把我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
王晨走在中間,一手,拉著他媽,另一只手,猶豫了很久,最終,輕輕地,搭在了我的胳膊上。
我開的面館,依舊在那個老地方。
有時候,王晨放假回家,會來我店里幫忙。
他穿上圍裙,像模像樣地端盤子,收碗。
熟客來了,會逗他:“晨晨,又來幫爸爸干活啦?”
他會嘿嘿一笑,大聲地應一句:“哎!”
那一聲“哎”,清脆,響亮。
嘹咋咧!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